六人計議的當天半夜雪便停了。翌日凌晨雞鳴頭遍,孫仲山就帶著兩個鄉紳悄然離去。卯時一刻東方泛白,兩什下寨邊軍拿著木檔抓籬從軍營里出來,開始打掃街上的積雪。下寨的里正戶長各自帶著兩名胥吏沿街巡視,看有沒有房屋在大雪中崩塌或者瀕險。這都是冬日里的常景,寨子里早起的人們也見慣不驚,還紛紛取了家什給邊軍搭手幫忙。卯時三刻,隨著一聲銅鐘長響在空中悠悠回蕩,南北寨門同時開啟。這座北方邊陲的平常集鎮便在漫天霞光中迎來和往日一樣普普通通的一天。
接下來的兩天寨子里狗不咬驢不叫,平平靜靜波瀾不興。第三天是西街方家老家長的七十歲壽辰,天剛放亮,臨近村寨里方家戶族的親戚便紛紛登門祝賀,街坊鄰居也都來鞠個躬磕個頭,圖個熱鬧喜慶,一時間老方家的小院落里人滿為患。這歲月里七十歲壽誕可是不得了的大喜事,官府里也有規矩,北鄭縣衙的兩個戶科書辦提前一日便到了下寨,正日子里到巳時將半,一人端著個紅木盤子在方家門前唱名報喜。兩個紅木盤子都用大紅綢子蓋著,當著老壽星面揭開,一個裝著官府填發的賀喜文書,一個整整齊齊擺著五百文黃澄澄簇新的東元通寶。自打兩個書辦在街面上現身,人們就傻了眼。這是有名的“古稀同賀”,國朝太祖立下的制度,下寨地方小,人們只聽說過有這禮數,還從來沒有人親眼見過,如今兩個衙門書辦恭恭敬敬執晚輩禮,禮數周全一絲不茍,整個下寨當時就炸了鍋,趕來方家看熱鬧的人擠了半條街。老方家大喜日子又得了這樣的榮耀,人人都是喜得眉開眼笑,二三十個兒孫連帶著他們的女人進進出出忙著張羅桌椅條凳,流水的席面從小院里一直擺到街上。
老方家的喜事并沒有影響到不過半箭遠的軍營。營區門口兩個兵士持矛挺立,都是面無表情目不斜視,仿佛兩尊肅殺的門神,把街面上的鬧熱牢牢地阻隔在大門外。營區里寬敞的演兵場打掃得干干凈凈,看不見半個人影聽不到一絲聲音。不高的閱武臺上豎著根高高的旗桿,上面掛著的赤色旗幟偶爾隨風無聲地展揚。
紅日頭走到天穹正中的時候,在人們驚訝的目光中,兩個邊兵一路吼著叫著,架著個人疾奔回軍營。那人滿頭滿臉都是血,身上的棉袍也盡是灰塵黃土骯臟不堪,一條袖子的肩膀扯脫了線,露出黃褐色的棉團,兩只腳幾乎踩不住實地,完全是被兵士拖著在跑。
離軍營還有一段路,一個兵已經顧不得旁邊盡是看熱鬧的人,掙著嗓子大聲叫嚷:“快去喊大人!關家來人,有萬分緊急的事情!快!”
一個哨兵拔腳就跑進軍營里。
圍觀的人群還在為這事怔怔不知所謂時,就聽軍營里當當當一陣急促的銅鐘聲亂響,須臾間寂靜的營房中鉆出幾十個全副武裝的邊軍將士,排成行列在演兵場上集結待命。緊接著人們就望見邊軍哨長金喜貳哨錢老*著個軍官登上了閱武臺。因為隔得遠,也聽不清楚那軍官說了些什么話,只看見金喜比劃一下,捂著刀就領著聚起的兵就成伍成什地奔向后營。隨即嗚一聲畫角長鳴卷地而過,面面相覷的人們才驚醒過來一一這是聚兵警鐘和出兵長號!邊境上出戰事了?突竭茨人打過來了?
街面上登時慌亂作一團,女人叫娃娃哭,連帶著幾個地方上的胥吏大呼小叫地驅散人群。一眨眼的工夫,丟了一地散碎東西的街道已經空出來。臨時躲避不及的人們縮身藏在街邊,就聽得馬蹄踏地聲從軍營里滾滾而來,金喜在前,錢老三跟著個陌生面孔相貌猙獰的軍官在后,幾十名軍士打馬呼嘯而過,直出北門。北邊出大事了!這個念頭在所有人的頭腦里一閃而過。肯定是突竭茨打過來了!西馬直各寨統共只有三四百邊軍,一準守不住!逃命還是不逃?這個選擇馬上擺在所有人面前。猶疑不定中再看北寨門時,早已經關門落鎖,把門的邊兵刀出鞘弓上弦,虎視眈眈地全神戒備。南寨門方向隱隱地傳來哭腔,看來那邊的寨門也和這里一樣。現在就是畏怯想走都來不及了,整個寨子已經全面戒嚴了……
邊軍馬隊向北疾進五里地,就從個河灣處拐上西邊的岔道,再走三里不到就到了山腳下,前面已經是羊腸小道,過不了馬匹。商成翻身落馬下令道:“步行前進!要快!”這是事前早就有的安排布置,其實不用他下命令。一眾邊軍已經在道邊列隊,隨著一聲聲軍官的急促號令,八十多個人列成單行漸次而行。他立在路邊抬手隨便指點了一個伍長:“你帶兩個人留下,和那邊村子里的人辦個交接,讓他們照顧好馬匹,你們隨后跟來。”就帶著趙石頭插進隊伍里。
這八十六個人腳上蹬的都是新發下來牛皮軟底靴,走在山路上既快又輕便,因為有軍令途中不許喧嘩,所以個個都是繃著面孔埋頭趕路,偶爾有人腳下打滑摔倒,旁邊的人既不停留也不扶,自己跳起來跑幾步攆上隊伍繼續走。
即便邊軍平日里訓練有素,可走出五里地不到,已是人人滿臉的油汗。山道畢竟不是平坦的官道,崎嶇蜿蜒不說,有些地方甚至都不能算是路,只是一條人踩出來的淺色泥埂子,急忙中根本難以分辨;間或還分出一條不知道通向何方的岔路,都是隱隱約約地掩在就剩光禿禿枝椏的山林之中。好在商成早已經料到會有這樣的局面,在下寨時就已經聘了兩個向導,這才沒有迷路,在山澗溪水枯樹老林間東拐西繞,方向總是朝向度家店的方向。
再行幾里路,金喜跟著個向導立在一塊黑巖上,等商成過來,急忙跟上來說道:“大人,這里離度家店還有五里路。”
商成停了腳步,漆黑眸子盯著那個向導,問:“你肯定?”
那向導臉上不知道被什么野獸抓過,三條傷疤從右邊眉骨一直拉到左邊顴骨下,聽商成問話,說道:“回將軍話,這里就是黑松頂,下了黑松頂轉過一條溝就能望見度家店。上山過溝最多五里地。”
商成不言聲,瞥一眼山頂上那棵過了雷火渾身燒得焦碳一般的老松樹,咬著下嘴唇心頭略一盤算,已經下了號令:“向前后傳我的令:就地休息,有屎有尿趕緊解決。讓錢老三過來。”又轉向那個向導問道,“你之前說,度家店土匪在這黑松頂埋得有暗樁,怎么一路過來沒看見?”
那向導是個遠近有名的獵戶,見多識廣兼脾性乖戾,滾刀肉一樣的人物,倒也不怯商成的逼視,漫不在意一笑說道:“我就在這里遇見過一回,遠遠瞅見人影蹲在草稞里就沒驚動他,也不知道他是在拉屎還是在放哨。不過前面溝里肯定有暗樁,我們都見過,還說過話。那家伙自己說的,他沒上山寨前是個獵狐貍的老手。”
這些話商成之前就聽向導說過兩回,所以并不驚異,轉臉對剛剛趕到的錢老三說道:“你帶兩個人跟他去前面,把暗樁摸了。注意,別把人弄死,我還要問話。”目光和錢老三碰了一下,又從那向導臉上掠過,再說道,“順便把那個突竭茨人喊過來,我有話問他。”
那向導把兩人的眼神來往看得清清楚楚,張開嘴,齜著滿嘴黃黑錯亂的牙齒一笑說道:“將軍信不過我咧。一一您就放十萬個心,我再渾,也不敢拿自己的腦袋和您過不去,更不能和十兩白花花的銀子過不去。行,我這就帶錢將軍去把那人給你帶過來。將軍可別忘了,你可是親口許了我的,路上的活口抓一個就是五兩銀子!”
商成知道他已經窺破自己的想法,也不遮掩,笑道:“你明白就好。賞錢的事情我說過就作數,不過,要抓來活口才成。”
那向導還想說什么,錢老三在旁邊一巴掌拍得那家伙一個趔趄,低聲罵道,“屁話多!遭他娘的,那老虎咋沒一巴掌抓死你?”那向導嬉皮笑臉地說道,“您錢將軍都歡蹦亂跳地,我怎么舍得先走一步呢?”說著已經被錢老三一路推攘著去了。
金喜在旁邊說道:“這家伙愛錢是愛錢,說話倒是從來不作假。”話鋒一轉又說道,“大人,如今咱們離度家店至多不過半個時辰路,關鍵是不清楚土匪窩里眼下是個什么光景,當務之急是要和孫哨他們聯系上。”他頓一下,撩眼皮瞟一眼仰臉望天的商成,下了決心低聲急急地說道,“若是孫哨他們沒得手,靠咱們這點子人想破寨子可不成!度家店以前也是邊軍寨子,雖然是小寨,又幾十沒駐過兵,可寨墻也有兩人多高,咱們想硬來就只能疊人梯,這樣動作太緩,土匪從容應對弟兄們死傷肯定不小!”
商成仿佛沒聽見金喜的話一般,只是盯著山頂的老黑松不吱聲。
三天前他在臨時會議里已經計劃好了,尤家馱隊進山的當天他帶人從下寨抄小路出發,秘密潛伏到度家店左近,孫仲山在寨門口動手的同時,他就帶兵趁亂掩殺,爭取利用事發突然土匪驚慌失措的一剎那,一鼓作氣拿下土匪的山寨。可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土匪竟然改了主意,要尤家今天就把東西送進山里,因為他們的大當家要成親,明天就是個宜婚嫁的吉利日子。事起突然,孫仲山怕土匪起疑心也不敢強行推辭,只能讓關繇的三弟跑來下寨送信,讓商成趕快出動;他會在途中盡量拖延時間,給商成及時抵達造機會。按理說孫仲山的想法也沒有偏離他們當初的方案,可偏偏關家老三的馬在半道上摔折了腿,連帶關老三也昏迷了半天,最后是連滾帶爬掙扎著趕到下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