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晌午的時候,一連綿延三四天的雨雪突然就停了。雖然天空中還壓著烏蒙蒙的蒼云,可太陽卻穿過過云團之間的罅隙,抓緊時間把金黃色的陽光透射在軍寨所處的這塊小山岡上。
馱隊運來的給養都已經收進了庫房,馱馬騾子也被人牽到軍寨后面的馬廄喂草喂料,小校場的一角再次空閑下來,除了一地的雜亂腳印,還有被人踩得到處都是的馬騾糞便之外,再沒有什么東西能證明這地方在片刻之前是多么的熱鬧。剛才臨時用來拴馬的幾根木樁如今又派上了新的用場。木樁之間已經牽扯上細麻繩,不時有邊兵將士抱著鋪蓋過來,把打著各種顏色的粗糙補丁的被褥抻攤在麻繩上一一他們要趁著好天氣,把濕霉的被褥好好晾曬一回。很快地,這里就有了一條藍藍花花的風景線。
軍寨后面,幾間空置多年的老營房突然變得熱鬧起來,大部分不當值的邊兵都圍聚在這里,瞧新鮮一樣看著幾家邊戶搬家。呀呀!邊戶竟然也能住在軍寨里啊!這實在是太稀奇了!這簡直比當邊軍冬天還能吃抱肚皮還要稀罕呀!難道說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邊兵一邊悄悄議論著這不尋常的事,小聲發表自己的“真知灼見”,一邊對每一個在這幾間營房里進出的女人品頭論足。哪怕這幾個女人個個都是削下巴凸顴骨一臉的菜色,如今也穿著和他們一樣臃腫的黑粗布棉袍子,一點都顯不出身段,而且平日里就是這些女人幫他們這些粗魯漢子縫縫補補,說起來彼此都是熟面孔,可兵士們還是不愿意放過這個機會,直到把每一個邊戶家的女人都盯視得面紅耳赤,依舊沒有罷休的意思。
從更后面的一間大敞棚里突然傳來一聲拖長調子的吆喝:“開一一飯咧!開一一飯咧!”
這聲音顯然比幾個大姑娘小媳婦的吸引力更大,它就象散操時的號令,讓圍觀的人群頃刻間就如退潮的海水一般散去。早有準備的邊兵們把手里的土碗筷子敲得震天價響,嘴里嗷嗷歡呼著,踏泥趟水地都朝著伙房蜂擁過去。
胖墩墩的伙長跳在伙房門口的磨刀石上,很有氣派地一遍又一遍地宣布:“鹿肉糜子醬菜湯,一人一大碗!白面餅子一人一個,黃面饃饃一人倆,糠菜團子隨便拿!”他把手里的長柄馬勺象矛一樣地揮舞著,時不時地敲打一下那些想多吃多拿的不安分家伙。“指揮大人的話,讓你們這幫渾球也沾個油葷!一一遭你娘!放下!餅子一人一個!”隨著他的一聲怒斥,馬勺準確地敲在一個家伙手上……
那個嘴饞的家伙縮回手,很不服氣地罵道:“多拿個餅你嚎個鳥毛!關你瘟喪事啊!”
伙長鼓了眼睛正要罵回去,伙房里又滾出一疊聲的叫嚷:“閃開閃開閃開!小心燙著!”
人群嘩地分開一條道,兩個伙兵一人拎著個熱氣騰騰的木桶,一人端著個大篩筐,疾步穿過人群,一溜小跑著奔指揮所去了。伙長指著那兩個兵,教訓剛才的偷嘴家伙:“看見沒有?大人們都還餓著肚子啦,就先給你們開的伙!你個不知好歹的東西!”人群里也有人在罵。那家伙已經看見伙兵手里的篩筐里也是餅饃少糠菜團子多,也有些后悔自己多嘴,又發現自己犯了眾怒,更是不敢再接口,紅著臉縮了脖子,抓著自己的吃食肉湯擠出人群。
伙長卻不罷休,叉著腰追著那兵的背影依舊罵罵咧咧:“……鳥毛蛋子東西!中寨送糧食過來的兄弟也是一餅倆饃,你憑哪條多吃多占!連指揮老大人自己都只有這分量,你算哪根雞巴毛,還敢妄想吃兩個餅子?……”
田小五也混在人群里,慢慢地朝前挪動。但是他搶的位置不好,等他好不容易擠到湯鍋前時,肉湯已經只見湯不見肉了。伙兵一勺子下去只給他盛了大半碗湯水。他看著沒幾點油花的“肉湯”,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臉伙長噴到他臉上的唾沫星子都沒抹,便拖著腳步過去領自己那份吃食。
絕大多數領到伙食的邊兵都沒回營房,他們端著碗,拿著吃食,就象一群歸窩的野蜂般,又聚集到邊戶們的“新家”旁邊,一邊狼吞虎咽地啃咬著餅饃,一邊興致勃勃地繼續瞅那幾個女人。
田小五并沒在這里停留。他陰著個臉就回了營房,然后把自己一屁股甩在大炕上。
他坐在大炕的炕沿上,呆呆地望著門口腳地上爬著陽光。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才端著碗一仰頭,象喝酒一般,咕咕嘟嘟一口氣把大半碗湯水全灌進肚子,然后撒氣一樣把陶碗使勁地砸在泥地上。
大海碗嘩嚓一聲摔成大大小小的好幾瓣……
他凸著眼珠子瞪著碎陶片。因為糾纏在胸膛里的郁氣和憤怒,他胡子拉碴的腮幫子上肌肉條子支支棱棱,上嘴唇傷疤處的小肉瘤也閃著可怕的紅光。良久他才嘆了口氣,把手里攥緊了的餅饃放到自己的床頭。他在心里安慰自己:算了,事情都過去了,他現在都被踢到邊軍里了,還想怎么樣?還能怎么樣?但是一個聲音馬上就站出來冷笑說:就這樣算了?你真愿意就這樣算了?看看和尚,看看人家如今的模樣,你真就心甘情愿當個小邊兵?看看和尚那身青色軍官袍一一你本來也可以當上軍官的啊,你本來也有機會穿軍官袍的啊……眼下就有個機會!你可以去求和尚,讓他幫你,說不定能尋個公道回來哩……
他的心立刻砰砰跳動起來。是啊,他可以去求和尚,也許和尚哥有辦法幫自己討個公道!看在兩個人過去的情分上,和尚哥不可能不幫自己!……他應該會幫自己一把吧?
可他吃不準商成到底會不會幫自己。畢竟商和尚如今已經是大軍官了,云紋玉佩,歸德校尉,這些東西對他來說遙遠得就象天邊的云彩一樣可望而不可及……他還會幫自己嗎?他愿意幫自己這個當初的同伴嗎?很難說啊……
營房里又進來個人,但是他只搭了一眼就沒再去理會,只是坐在炕沿上,枯眉愁眼地為要不要請托商成幫忙而犯著猶豫。
進來的人臉色黝黑寬額深目,矮戳身材卻很壯實,走路有些羅圈腿,手里端著碗湯,也沒有拿餅饃,只抓著幾個黑不溜秋的糠菜團子。這人似乎也有些奇怪田小五沒去邊戶那里湊熱鬧,站門口楞了下才邁腿進來。不過他很快就發現了地上的碎陶片。他驚訝地望了田小五一眼,馬上放下自己的碗和吃食,從門背后的墻角拿了掃帚過來。
直到這個人把碎陶片都掃到一堆,田小五才象驀然醒悟一樣從炕上一躍而起,過來就不由分說奪掃帚:“我自己來!”
那個明顯不是中原人的邊兵默默地把掃帚交給他,拿起自己的吃食,一聲不吭地走到營房最里面也是最陰暗的角落里。
田小五把陶片掃到屋外,回來把掃帚在門口照原樣放好,在自己的炕席邊站了一會,拿著自己一口都沒動過的白面餅和黃面饃,走到那個突竭茨族邊兵面前,說:“給你。”那邊兵抬頭望他一眼,搖了搖頭,低下頭繼續嚼自己的糠團子。
田小五把三個餅子饃都放在那兵的炕席上,默不作聲轉回身。
他驀地站住了腳,有些不敢相信地望著屋子里驟然多出來的幾個人。不知道什么時候,商成帶著上寨指揮和兩個哨長,竟然鉆進了這間又矮又潮又不通風的營房,如今正笑瞇瞇地望著他。
商成顯然有些不習慣這屋子的高度,雖然他站直了腰腦袋也肯定不會碰到房梁,但他還是佝僂著自己高大的身板,笑著對田小五說道:“我隨便走走看看。沒想到你在這個什。坐,大家都坐。”說著把身邊炕席上裹成一團的臟被褥推到一邊,先坐下來,眼睛瞟著屋子外面道,“……本來說去看看邊戶們的情況,可那邊……就先到處轉轉。”
幾個軍官都陪著笑臉,拿捏著在炕沿上坐下。
商成伸開手掌在炕席上慢慢撫摩著,笑著對幾個軍官說:“平時沒騷擾邊戶的事情吧?沒人對幾個邊戶家的女人動手動腳吧?”
幾個軍官立刻站起來拍胸脯保證,絕對不可能有這種事情。商成擺著手讓他們坐下,說:“我就是這么一問,你們別緊張。一一以前的事情我不管,不過以后哩,這種事情一定要杜絕,你們要對當兵的說清楚,誰敢在這上頭犯事,誰敢偷雞摸狗,我可是六親不認的。”
幾個軍官剛剛坐下又刷一聲全站起來,挺身肅立齊聲說“謹遵大人軍命”。
“坐坐坐,你們別一站一坐一驚一乍的。”商成繼續說道,“白天不燒炕的?缺炭么?”又探手摸了摸被褥,搓著指頭道,“被褥太薄了,里面填的棉花都朽爛了,士兵大冬天里蓋這樣的鋪蓋可不成。這樣吧,你們列個單子我帶回去一一單子上把你們這里缺的東西都寫清楚,估算個大致的數量,我回頭讓人送過來。”他咬著嘴唇想了想,停頓一下又說道,“不過你們也知道咱們如今的情況,所有的問題一次性都解決不大可能,只能先揀要緊的事情辦,就先解決冬天燒炭的事情,還有士兵的被服問題吧……”
幾個軍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都有些坐不住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