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將軍突然蒞臨,一不訓話,二不安撫,卻以長揖平禮相待,頓時讓這留下斷后的百六七十兵士大受感動,雖然說不出“士為知己者死”這種豪邁語言,可人人都是心中熱浪翻滾,一股莊嚴肅穆的情感油然而生,即便是領了孫仲山的軍令就地坐下休息,可誰也不想說話,仿佛只要自己一開口,就會破壞掉這凝重靜謐的氣氛。
孫仲山并不知道陳璞是因為朝廷法度而不敢擅權越權。他還以為,柱國將軍不在軍前訓話,是因為長沙公主不善言辭。因此他解散了隊伍之后,就沒再領著陳璞去撫慰將士,看陳璞仗劍默然肅立,似乎沒有馬上就走的意思,思忖著正想請示大將軍的軍令,就聽陳璞問道:“你就是孫哨長吧?”
“是!”孫仲山上前一步垂目答話。因為長沙公主的身份,也因為柱國將軍的威嚴,雖然他知道自己不端視陳璞卻又應答是失了軍中禮儀,但是他一時確是沒有這份膽量。
“你們商校尉呢?”
孫仲山猶豫了一下,這才躬身答話:“稟大將軍:商校尉已經一晝夜沒有合過眼,現在正在那邊休息。”
陳璞順著孫仲山手指的方向望過去,不遠處的草叢中確實是躺著個人,兜鍪肩甲已經卸掉,攤手支腿頭枕著個馬鞍,正在呼呼大睡。為了防響毒日頭曝曬,這人拿件汗衫子遮了臉面胸膛,也看不清楚容貌,不過孫仲山既然指是商成,那多半不會有假。
“大將軍稍候,職下這就去喚商校尉過來。”
陳璞搖頭制止了孫仲山,說道:“不用,我只是過來看看,并沒有什么軍務要和商校尉商量。”她再看了商成一眼,也很有些佩服他的膽氣。眼看死戰在即,不知道有多少人內心里惴惴惶恐,這個人卻還能翹足高臥酣然入夢,果然是個心無掛礙的粗莽廝殺漢!不過她又隱隱覺得自己的判斷似乎不對,臨時又想不清楚是哪里不對,漫手一指不遠處坡坎邊沿幾棵低矮雜樹,說道:“我們過去坐坐。”她看那幾棵雜樹枝葉雖然不算繁茂,不過也擋出一團蔭涼,總能遮點響毒日頭,正是個休憩說話的好地方。
孫仲山還沒說話,剛剛才從文沐那里知曉陳璞柱國將軍身份的錢老三已經搶著說道:“大將軍,那邊去不得!”
陳璞詫異地凝視了錢老三一眼,想了想,問道:“你是錢老三錢哨長吧?怎么說那邊去不得?”
她隨口就道出了錢老三的姓名職務,當場就把個錢老三興奮得臉膛放光,幾乎連自己的手腳都不知道該怎么擺放,嘴里吭哧半天,才記起來要趕緊回大將軍的問話,因說道:“那邊,……那邊的味道不好。”
“味道不好?”陳璞有些奇怪。
錢老三抓耳撓腮地說不清楚,孫仲山便替他答話:“那邊臨坡,下面就是草坳子,突竭茨的人尸馬尸來不及掩埋,都扔那里了。現在太陽大,尸首的血腥氣味也大,人受不了。”錢老三在旁邊使勁點頭。
孫仲山這樣一提醒,陳璞也立刻察覺到確實有一股腥血氣息在鼻端飄來蕩去,只是因為很淡薄,所以才沒留意。
孫仲山再道:“咱們這是上風頭,氣味沒那么濃,離得近了就捱不住。”錢老三點頭補充說道:“就是!那股子臭味能把人的隔夜飯都薰出來……”說著拽著血糊糊的皮甲聞了聞,咧咧嘴,“真他娘的……”猛然間想起來現在這里已經不是可以張嘴亂說話的地方了,想臨淵勒馬,又哪里來得及,登時張口結舌一張黑臉脹得紫紅。
陳璞在軍中待得久,軍漢的粗話俚語也不當回事,微微一笑說道:“那就在這里坐坐吧。”便就地盤膝坐了,招手也讓幾個軍官侍衛都坐下。
孫仲山包坎幾個人也不明白這位不得了的人物到底想干什么,彼此對視一眼,不言聲都在下首位坐了。
陳璞也沒說話,只是拈著劍柄上的赤紅絲絳慢慢地撫摩。其實她并沒有說話的心思。直到現在,她都還沒能從剛才在隊伍前的強烈情緒波動里徹底恢復過來,白凈的臉龐依舊有兩團酡紅色的余暈,可面前四個面容陌生的軍官都是雙手扶膝斂容危坐,紋絲不動一副聆聽大將軍訓示的模樣,左右環視一眼,笑著說道:“大家隨意,不要這樣拘謹。”
可她越這樣說,幾個軍官就越是狐疑,嘴角略微扯動臉上擠出副笑容,身子卻愈加地挺直。
陳璞只好重新尋個話頭,問錢老三道:“我剛才過來,看見錢哨長似乎拿了個什么東西出來展示。到底是個什么物件,讓錢哨長那么高興?”
“讓大將軍笑話了,就是塊撒目金牌。”錢老三咧嘴說道。他把別在腰間的金牌取下來,還特意吹了吹上面根本就沒有的灰塵,孫仲山側身正想悄悄指點他兩句,他已經半起身伸胳膊就把金牌遞給了陳璞。
陳璞接了金牌仔細端詳半天,又問孫仲山:“孫哨長好象也有一塊,是么?”
孫仲山也取了金牌,卻沒直接遞給陳璞,而是雙手捧著交給身邊的侍衛,讓侍衛轉呈給陳璞。錢老三望著他們把一面牌子轉來轉來,嘴唇蠕動了一兩下,懊惱地吁口長氣,斜著眼睛狠狠地瞪了孫仲山一眼一一你就眼看著我丟臉?!
孫仲山還沒來得及用眼神和他解釋,大將軍已經開口了。
“確實是撒目金牌。”陳璞似乎是被兩塊金牌上閃爍的燦燦金光晃花了眼,眼神顯得有些迷離。“我在父……的書房里見過三塊。只是這面的畫略有差池,其他的都和這兩塊一模一樣。”
包坎道:“稟告大將軍:那一面的不是畫,是字,突竭茨人的字。”
陳璞疑惑地看著包坎,問道:“這位是包校尉?你認識這,認識突竭茨人的字?”
包坎是老衛軍,雖然沒見過柱國將軍,四品五品的游擊將軍振威將軍寧遠將軍卻是見得多了,遠沒有錢老三那么激動,而且他也不大在乎什么升官遷職的事情,因此從容應答說道:“稟大將軍:我不認識。是上回繳獲撒目金牌時,商校尉說的一一這些曲哩拐彎長長短短的畫其實是一種文字,是突竭茨人在別的文字的基礎上,自己造的字。好象這字還有講究,叫啥來著,字……字……什么字來著?”他偏頭問旁邊的趙石頭。趙石頭皺著眉頭回憶了一下,不是很肯定地說道:“字母。好象是這個名字,也可能不是。時間那么久了,誰有閑心記這些。這東西又不頂屁用,融了當金子使差不多。”
包坎撇下嘴。他知道,趙石頭這是在眼饞兩塊撒目金牌冒酸話哩;要不是大將軍,他肯定會挖苦石頭兩句。
陳璞更加疑惑,盯著手里兩塊牌子來回看了半天,再問道:“商校尉認識這些突竭茨人的文字?”
包坎笑著搖頭,說:“他怎能認識?他也就是猜這是突竭茨人使的字。當時他還把三塊牌子翻來覆去比照過一回,到了也沒瞧出個名堂。老范還和他渾扯了半天,一腦門汗水下來和我們說,校尉大人學究天人,說的話半個辭都聽不懂。呵呵……”
“老范?老范是誰?”陳璞問道。
“范全。咱們燕山中軍的一個營校尉,現在也是‘猛將’了,當初是我們商校尉的跟屁股蟲。不過這家伙心里亮堂,眼神靈光,又上過九個月的私塾……”
趙石頭插嘴糾正道:“九個半月。”
“……對,九個半月的私塾。”包坎也認同了這個時間。但是就是這么一打岔,他忽然就忘記自己想說的話,唆著嘴唇想了想,卻再想不起來,恨了趙石頭一眼罵道,“遭娘賊的!我說話你打什么岔?下面我該說什么了?”
眾人都是哄地一笑,本來的謹慎嚴肅氣氛也就淡了不少。陳璞也笑。她已經聽文沐說過姬正曾經是商成手下哨長的事情,這時候也就沒了驚訝,拿出塊絲絹輕輕點拭額頭上的汗水,看著手里的金牌笑道:“燕山衛這一回又要出風頭了。自東元七年起,足有十二年北方四衛沒有再繳獲過一面撒目金牌,圣上總說,召見皇子皇孫,想賞他們一個好鎮紙都不可得一一你們別笑,這是老規矩,每年的大祭,賞賜陳家子孫一個撒目金牌,也是個提醒鼓勵。提醒他們時刻不能忘記北疆邊患,鼓勵他們昭彰我大趙的武功。直到去年夏天燕山東路戰后,李慳帶族侄李真獻上三塊撒目金牌,祭祖時太子和成都王才各被賞賜了一塊金牌。因為李真校尉繳獲的兩面金牌中有一塊是大撒目金牌,還被赦封為昭武尉,大撒目金牌也被圣上留在了御書房。”她抬頭瞄了錢老三和孫仲山一眼,嘉許地點點頭,說道,“兩位哨長勇武過人,假以時日,必當大……”話沒說完,她就赫然發現四個邊軍軍官俱是神色大變,錢老三咬牙包坎切齒,趙石頭的手已經攥住了腰間的蠻刀,孫仲山的形容最是鎮定,卻也是雙拳緊握臉色鐵青。
四個甲胄不全渾身是血的蠻夫魯漢驟然露出兇相,本來和氣融融的氣氛剎那間就變得詭異莫名。三個女侍衛機警,察覺情況不對,早已經跳起來持了刀劍把陳璞護在身后;文沐擋在侍衛之前,厲聲呵斥:“你們想干什么?”
陳璞也是略微有些慌亂。不過她馬上就鎮靜下來;聯想到包坎剛才說過的故事,便把整件事猜出了八九分,站起來喝道:“你們這是干什么?把武器都收起來!他們都是磊落壯士,不會害我!文校尉,你也讓開!”她撥開侍衛,凝著眼神把四個軍官挨個打量一回,輕聲問道:“你們是不是有什么委屈?是不是被人沒了功勞?”
趙石頭倆眼通紅餓狼一樣兇狠,已經根本就說不出話,喘著粗氣把草稞子踢得噼里啪啦響;包坎牙關緊咬,從牙縫里迸出一句話:“李慳,李慎……我遭你李家十八代祖宗!”
錢老三和孫仲山畢竟沒有經歷那幾場決死拼殺,雖然氣憤和不齒李家人的作為,卻不象包坎趙石頭那樣怒不可遏。兩個人急忙過去把包坎石頭勸住,孫仲山對陳璞說:“大將軍務必見諒!……據我所知,去年燕山東路戰事繳獲的三塊撒目金牌,是商成商校尉帶的兵在屹縣南關糧庫大營一役里繳來的,和李真校尉并無瓜葛。大撒目金牌是商校尉的繳獲,另外兩塊功勞歸全營官兵共有。”
“共有個屁!”趙石頭掙脫了錢老三的臂膀,跳起腳大罵。“都歸他娘的李家人共有了,金牌還關我們大頭兵什么事?!我就說怎么三塊金牌后來沒了下文,原來是被他們污了!”他突然轉臉惡狠狠地盯著文沐,“文昭遠,你是行營知兵司的,你敢說你不知道這三塊金牌的來歷?不知道他們污了我們的功勞?”
文沐開始也是吃驚,聽了兩邊的話,現在已經鎮定下來,見趙石頭把矛頭指著自己,搖頭說道:“金牌的事情我是知道,但是各部匯到行營的戰報文書中,要不就是對金牌的來歷言之不詳,要不就是指這是李真和李慎的功勞,從來沒見過有只言片語提到商大人。”他沉默了一下,又說道,“商大人和我認識的時日并不短,他也從來沒提到過金牌的事情。”
“遭你娘!你在知兵司是干什么吃的?你以為誰都把自己的功勞天天掛嘴邊上!”
文沐知道趙石頭是氣昏頭了口不擇言,也不和他計較,轉頭對陳璞道:“稟大將軍:東元十八年燕山東路戰事屹縣南關大營一戰,略有疑點,職下請大將軍轉稟行營,重新勘驗調查。”
陳璞一證,旋即就明白了文沐的意思一一假如文沐在撤退的過程中遭遇不測,她就要負責提請行營批準,徹底調查三塊撒目金牌的來龍去脈。雖然這事已經是軍中實務,但是這是非常時期的非常事件,她也不能推委托詞,點頭說“好”;又對自己的三個侍衛說道:“假如撤退中途失散,無論你們中的任何人回去,都必須把這事正式行文,交付有司。”
她的三個侍衛也都領著六品八品不等的校尉勛銜,這時候都是挺身行個軍禮,齊道:“遵大將軍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