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小三買了餅就走了。自始至終,他都沒有朝店里張望一眼,也更不可能知道商成就在這家果子鋪里。
商成沒有起來打招呼。他一聲不吭地坐在桌邊,看著高小三的背影隱沒在人群里。他突然發現,高小三年輕的背影竟然象一個上了年紀的人一樣佝僂起來,腳下也沉重而蹣跚,一點都不象個年輕人那樣輕快。
看來,劉記貨棧的危機還是沒有得到解決啊。
他本來對劉記遇到的困境一點都不上心,可看到高小三被貨棧的事情折磨得不成人樣,他又難免感到吃驚。他不禁懷疑起自己當初決定不幫扶劉記的想法是否正確了。對他來說,想拉劉記一把其實再簡單不過,只要他說一句話,或者暗示一下,底下人自然會把官府運糧運錢的差事劃一塊出來指給劉記,到時候就算劉記不在其中掙錢填補虧空,光憑著替官府辦事這塊金字招牌,翻身也是輕而易舉。就算不這樣做,他也可以借錢給劉記周轉。做了半年多的將軍,薪俸、津貼連同年后發下來的賞錢,他已經攢下差不多一千多貫,這些錢足夠讓劉記騰挪了。可他不能這樣做。要是他真這樣干了,別人就會把他看成劉記的新靠山,那樣的話,他和劉記先前依靠的李家兄弟又有什么區別?
他想了半天也沒想出什么好辦法。
唉,要是高小三自己遇見困難,那他肯定會伸出援手,可現在是劉記……
算了,還是讓劉記自生自滅吧。至于高小三……這小伙子既聰穎又老練,劉記真要是垮了,他就不信沒人看上年紀輕輕的高掌柜。再說,就算高小三真沒和去處,不是還有他這個和尚大哥么?
他正想著,蘇扎忽然小聲說:“大人,看外面。”
他抬頭朝人來人往的街面上一望,就看見狄栩和陶啟兩個人都是悠悠閑閑一身便裝,混在人群中東張西望,似乎是在找人。
他一笑站起來走到店口,大聲招呼道:“狄公,陶公,你們也來趕早市?”不用問,這倆人已經知道了昨晚自己和陸寄談話的事,著急想表明立場,所以才一大早跑來找自己。不過他有點納悶,狄陶二人怎么會走在一起的?就他所知,他們之間雖然沒有什么矛盾,但是也平時也沒有多少來往,難道他們在知道陸寄改主意之后,竟然會“不約而同”地想到同一件事?
狄栩和陶啟也看見了商成,拱了下手,狄栩笑道:“難得閑暇,我和陶公約了去前面的古佛寺里禮佛,想到居然有這樣巧,在這里遇見商公。”
商成把手一擺做個請的姿勢,說:“兩位吃過早飯沒有?這老王家的果子湯餅滋味不錯,要不你們也來嘗嘗老王的手藝?”
狄栩和陶啟交換了一下眼神,陶啟笑道:“恭敬不如從命。”狄栩隨著陶啟過來,也說,“既然商公都稱個‘好’字,看來這店里的湯餅應有過人之處。一一那就嘗嘗。”
蘇扎和親兵已經端碗拿盤子挪到旁邊的空桌上坐下。商成一面請兩個人入座,一面對傻呆呆立著發愣的老板娘說:“照剛才的菜饌各樣都來一份。湯醬里少放蔥蒜。豆漿里要多放糖。”又問陶啟,“陶公的胃病怎么樣了?能吃羊肉不?這里的羊肺湯也不錯。”
陶啟一怔,搖了下頭說道:“倒讓督……讓商公惦記了。羊肉沾不得。就是煎果子也不能吃。那東西油氣重,克化不了。”他問老板娘,“糖是黃糖還是紅糖?”又對商成說,“大夫說黃糖養胃。”
這時候老板娘才啊呀地驚呼一聲,手忙腳亂就過來抹桌子,一頭說:“是黃糖是黃糖。……小店里還有蜂蜜,那東西最能養胃健胃,老大人能吃不?”回頭又一疊聲地支派自己男人,“死鬼!還不快去把你的寶貝蜂蜜端出來!”連喊了兩三聲,早就目瞪口呆的老板才驚醒過來,爐火上烤著的餅子也不顧了,一邊油鍋里炸得哧啦啦響的果子也不管了,三步并作兩步從屋角的木板樓梯躥上閣樓,又蹬蹬蹬地踩著樓梯跑下來,捧來一個精致的小陶罐,小心翼翼地放到方桌上。老板娘把個青花細瓷碗先用開水涮過,又用一條白毛巾擦了又擦,直到陶啟連聲說“可以了”,這才揭開蜜罐用一把長柄銅勺舀了大半碗蜂蜜,雙手捧了獻到陶啟面前。
他們兩口子這番舉動,別說當事的陶啟,就連商成和狄栩以及店里的幾個客人都是直著眼睛發呆。半天,商成指了陶啟問老板娘:“……你知道他是誰?”
老板娘倒不扭捏,爽爽朗朗地笑道:“老客算是問對了。一一這是咱們燕州府的知府老大人,我們怎會不知道?”說著話,白面餅熱餑餑熱饃豆漿肺湯切成細片的醬肉流水價地端上來,又喊了門口挑擔賣軟食的商販送來幾塊巴掌大熱氣騰騰的白米糕,拿個瓷盤裝了擺在桌上。“老大人吃這個。米糕軟乎,吃了最好克化,又頂餓……”
陶啟自打中進士做翰林開始,至今快有三十年的時光,論說起來,他什么場面沒見過?可象今天這樣受百姓敬重愛戴卻似乎還是第一回,因此情緒也有些激動,雖然努力做出一副莊重的矜持儀態,卻又哪里把捏得住,清癯的臉龐上早已飛起兩團紅暈,哈著嘴看著老板兩口子只是笑。
狄栩瞥了陶啟一眼,笑著問道:“賢夫婦是如何認識陶公的?”
老板娘說:“這位客人,我家姓王,不姓賢。”又說,“上月老大人帶人來搬這河岸邊的垃圾,我還去送過湯水的,所以認識老大人。老大人還喝過我熬的綠豆湯。”狄栩點了點頭,說:“原來如此。”說完低頭不語默默沉思。
陶啟橘皮般溝壑縱橫的老臉已經脹得通紅,捻了頜下班白的胡須沉吟著說道:“你這一說,我也確乎記起來了,清理河道的時候,確實有熱心街坊撣壺提漿送茶送水,本來說當面致謝,可此后事務繁雜一再拖延,想不到今日竟然遇上一一倒是多謝大嫂當日的湯水了。”說著在座椅里引手一拱。
店家兩口子急忙還禮。男人看來嘴舌拙笨,訥訥地說不出話,老板娘說:“看老大人說的!您那么大歲數,還在河岸上跑上跑下地忙乎,不都是為了我們這些小百姓們好?再說,衙門里的差官老爺都能挽褲腳賣力氣,咱們這些小百姓送幾口水算什么,就敢值當老大人的謝?就說要謝,也該是我們謝老大人,要不是老大人,這條河都不知道要臭到哪年哪月去了。何況老大人治的又不僅僅是這一條河。我看啦,如今遍燕州城的黎民百姓,怕是人人都要感激老大人!”
陶啟已經笑得連嘴也合不攏,連聲謙遜說道:“不敢當,不敢當!老朽愧不敢當啊!”他把手朝商成一引,“這都是……”商成看話題馬上就要扯到自己身上,正想開口岔開話,老板娘已經接茬了:“老大人有什么不敢當的?不信你問這在座的人,誰不說老大人是燕山衛的這個?”說著翹起大拇指問店里的客人,“你們說,我說的對不對?”
幾個客人都站起來朝陶啟作禮,亂紛紛地說:
“老大人真是好父母官。”
“那還用說?有陶大人在咱們燕州,那是咱們的福氣!”
“……小民是祝縣人,我們那里也在學著燕州哩,縣令湯大人也在領著人清理縣城里的垃圾,也在城里修公廁,還學著燕州一早一晚地派人收垃圾收腌臜……”
“那還用說?”一個書生模樣的中年人說道,“陶大人治州治府的辦法實乃開天下之先河,早晚必為朝廷所采納,引為制度。”
此時知府陶啟也來趕早市的消息已經傳開了,店鋪小小的門面外黑壓壓一片都是攢動的人頭,要不是蘇扎機警,臨時指揮著陶啟狄栩的幾個隨從在外面布了一道人墻,只怕鋪子里早就是人滿為患。可他們畢竟人少,看熱鬧的人又越來越多,你擁我擠推推挨挨,漸漸地也有些抵扛不住,警戒線越退越小。蘇扎見場面有些不受控制,趕緊進來對商成說:“大人,這里待不得了。”又問老板娘道:“有沒有后門?”
“啊?啊,有……”
蘇扎掏了兩吊錢扔方桌上:“前頭帶路。”
……直到老板娘轉回來,她男人還有店里的幾個客人都還傻楞楞地立著,仿佛宿醉一般滿臉迷瞪。她也有些恍惚,拿著抹布有一下沒一下地在碗盤杯盞都沒收拾的方桌上劃拉,突然抄起兩吊銅錢驚叫一聲:“啊呀,我這死人,咋就收了陶大人的飯錢咧!”
那書生若有所思地盯著店鋪一角狹窄的甬道,既象是問旁邊的人,又象是在自言自語,沉吟著說:“能走在陶孟敞之前的年青人,該是個什么樣的人?”
幾個人面面相覷做不得聲。半晌,才有人小聲地說:“那人,那人,怕……怕不是,怕不是商瞎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