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傍晚,當西邊的山梁遮蓋住夕陽的最后一抹余輝,綿延的山巒在山背后最后一團赤紅色晚霞的映照下變得愈加地清晰和深邃的時候,燕州城東的鐘鼓樓就會傳來幾通催步歸行的鼓令。皮鼓聲一通比一通急,一通比一通密,提醒著還在街市上吆喝叫賣的人們趕緊收攤歇店,督促著還在街面上流連游蕩的人們趕緊回家一一戌正時牌即將到來,州城的宵禁就要開始了。
三通宵鼓過后,州城的北東西三座城門紛紛落鎖,古老的城市便漸次沉寂下來。偌大一座州城,除了南市上那些會一直喧鬧到天亮時分的歌樓酒肆之外,其他的地方都被大片大片的黑暗所籠罩;星星點點的火光,東一顆西一粒稀稀拉拉地點綴在黑暗里。打更人枯燥得讓人覺得冷清的梆子聲在寂靜的城市上空幽幽地回蕩。巡街的差役手里提的燈籠在大街小巷里慢慢地移動,就象一只只寂寥的螢火蟲……
喧囂的白晝已經過去,城市從現在開始進入夢鄉。
燕州是邊陲重鎮,循例南門徹夜不閉,但是城上城下燈火通明,內外兩道門只能容匹馬通過,城外一道卡、甕城一道卡、城門處還有一道卡,三道關卡往來盤查極嚴。甕城外的官道上已經半戒嚴,道邊三丈高木桿上挑起一串燈籠紅光熠熠。道路兩側一隊值勤兵士雁陣般布列,個個手持長矛腰懸鐵刀,俱是全副披掛,釘子般直立不動,虎視眈眈地盯著不時進出的路人。攔在官道中央的拒馬前,幾個兵一絲不茍地挨個查驗錯過時辰遲歸的路人的官憑路引,印戳勘驗無誤然后才會揮手放行。簇擁在關卡前等候的人,無論是官吏還是尋常百姓,哪怕是平日里再威風的人物,到了這里也都是屏聲靜氣,該下馬下馬該下車下車,商旅販徒牽驢負擔排隊默默等候半聲不聞,直到進了城或者出了哨卡一箭地,這才能上馬上車各奔東西……
將近定昏人靜時分,等在關卡前的人漸漸稀少下來,兵士們也有點放松,雖然還保持著隊列沒有人隨意走動,不過也不象剛才那樣如臨大敵般小心提防,個個臉上也沒繃得那樣緊,都在原地蹬腿晃腳伸胳膊舒展筋骨。帶隊伍的小校也不理會,自顧坐在拒馬邊的一段木樁上,手里拿著把匕首顛來倒去地玩。
他旁邊站著個小兵,看爛銀柄小刀子宛如雜耍般地在小校的五根指頭間顛倒來去,眼睛都有些發直,半天咂舌說道:“氈校尉,你就不怕割著手!”
另外兩個兵士剛剛放最后一個出城的商旅通過,合力把拒馬抬回來攔住道,聽見小兵感嘆,一個半邊臉被火燎過留下好大一塊血疤的兵說:“李娃沒見識咧。你新來,沒見過咱們氈校尉玩刀子,你把五根指頭展開伸在校尉面前放好,他拿黑布蒙了眼睛,連扎百十刀都不會戳到你手指頭一刀,那才是真本事!”另外一個兵啐他一口,罵道:“扯球淡!疤臉,你才來幾天,聽誰說校尉蒙了眼還能干這活計?校尉耍得好飛刀,三丈內指哪打哪,前頭孫旅帥雪地奔襲如其寨,氈校尉頭一個沖進寨子,突竭茨的哨兵剛要喊,校尉手一揚,一刀從那狗日的嘴里扎進去,從后脖子戳出來,吭都沒吭一聲就玩完。”他邊說還邊在自己的嘴巴和后頸窩比劃一下,“打下如其,校尉功勞最大,孫旅二話沒說就給校尉記了功,當場晉升執戟副尉!”
三個人把沒邊沒影的事吹噓得個個猶如親眼看見一般,小校揚著臉,只是咧嘴呵呵笑,并不解釋。雖然天已經黑了,但借著清冷的月華和道路對面木桿上的燈籠光線,人們還是能瞧清楚這小軍官的長相。這軍官的年紀并不大,唇上都還是軟軟的絨須,方臉膛,高額頭,深眼窩,顴骨極高,相貌和周圍幾個中原兵士很有些不同。這氈校尉就是跟著商成從草原活著走回來的四個訶查根人之一。因為中原話一直說不好,到現在其他三個訶查根還隨在商成身邊做侍衛,只有這個氈娃子心思巧,燕山話學得似模似樣,又學會了百十個漢字,商成就把他放出來當個副隊,也算是個歷練進身的意思。
三個兵還在說話,氈娃子忽然站起身,側耳傾聽片刻,眉頭倏然皺起,手指間寒光一閃匕首已經不知去向,一步蹬上木樁遠眺,旋及跳下來把手一揮,低沉聲音喝道:“整隊!西邊有馬隊過來!”一眾兵士正在怔忪猶疑之間,就聽到西邊沉沉黑暗之中傳來一陣馬蹄踏地聲響,匆匆壓在拒馬后排列好隊伍,一隊騎兵已經打著火把自坡坎下的小道上了官道,須臾間便來到近前。
氈娃子眼尖,借著馬隊的火把已經瞧見當前開道尖兵手里的令旗,隨即又在馬隊中看見包坎和蘇扎,雖然一搭眼沒見到商成的身影,也知道這是提督將軍回來了,張了嘴正想下令開拒馬放行,話到嘴邊卻變成一聲叱吼:“那邊是誰,敢闖衛軍營哨?不知道州城宵禁嗎?通通下馬,拿官憑文書出來勘驗!”
馬隊離拒馬還有一段路就已經緩了下來。包坎策馬沖到近處,撥過轡頭一鞭子就抽在氈娃子的皮甲上,笑罵道:“遭娘瘟的死貨,明明看見督帥大人的令旗,還他娘地拿臭架子,皮子癢癢了是不?還找我們要官憑文書?”說著又是一鞭子抽過去,“你要文書,好!這就是文書!這里六七十個人,個個都有文書。我讓你驗!”
他騎在馬背上,氈娃子在地上,一個高一個低,他得伸長了手探著腰才能打到氈娃子。氈娃子又是矮墩墩的個子,粗胳膊粗腿人看著笨拙,其實異常靈活,在馬肚子下鉆來鉆來,除了第一下沒躲閃讓包坎掃了一鞭子,后面都沒打上。他一面躲,一面叫道:“包校尉,這是職下的本份!就是督帥來,也要驗文書!”
“嗬呀!”包坎怪叫一聲,“你還來勁了!猢猻,看我今天收拾不了你!”蘇扎已經下了馬,笑著說道,“算咧。包隊,你難道還沒看出來氈娃子這是搗的什么鬼?”一面說,一面從懷里取了自己的印信交給旁邊的兵士,對氈娃子點了下頭,說,“請氈校尉驗過。”
包坎本來就只是開個玩笑,即便蘇扎不說話,他也不會認真把氈娃子怎么樣,掏出自己的銀印扔過去,卻對蘇扎說:“這小子是故意的。上回我陪督帥去視察燕水上的水利工程,回來路上在當地的軍營里遇見他,不知道怎么就提到什么周亞夫什么細柳營的故事。他肯定是記住了。這不就用上了?”蘇扎不禁一個莞爾,笑著搖了搖頭。
說話間兩個人的官憑已經驗過,氈娃子把兩顆印還給二人,先行個軍禮招手讓底下人開拒馬,又派人向里面的兩到關卡報信,讓他們打開城門讓馬隊進去,立在隊首一聲喝令,數十兵士猶如一人般齊齊含胸挺身橫臂當胸行軍禮,目不邪視地筆直望向前方。
商成被一群親兵圍在當中,經過氈娃子面前時,朝這個小校尉贊賞地微微頷首一一雖然有點做作,不過這兵帶得還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