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其寨范全部四個騎兵營于九月初五出擊草原,重點掃蕩聚白讕河谷地區;留鎮中軍孫仲山部六個騎兵營于九月初七出擊草原,重點清理黑水、鹿河交匯處以南的黑水河兩岸區域。出擊草原各部以營為單位,以襲擾作戰為手段,以突竭茨的聚落、人口、牲畜、水源以及其它一切物資為打擊目標,爭取最大限度的破壞和消滅,以達到打破突竭茨人軍事部署、延緩突竭茨人南下時間的目的。本次草原作戰預計時間為十五天,出擊草原各部脫離務必于九月二十日之前脫離與突竭茨人的戰場接觸,于九月三十日前分別退回出發地點。
“在出擊草原的同時,燕山衛北部各州、縣、軍寨、關隘駐軍(含衛軍、邊軍暨各軍寨在冊鄉勇),應全體加強戒備,嚴密防范突竭茨人趁隙南下侵擾。燕東駐軍務必扼守如其、廣平、北鄭三地,以確保端州屹縣方向安全。駐枋州燕山左軍甲旅,應于九月十五日前移動至嵐口以南掬棠、犒縣一線,駐應縣左軍丁旅甲、丙、丁三個營亦于九月十五日前移防嵐口,并配合嵐口駐軍北進草原,進行大范圍偵察佯動,以牽制突竭茨完奴兒部和左右大騰良部。
“燕中方向,留鎮至赤勝關所有地方官府并當地民眾,應于十五日前執行堅壁清野,而后就近向附近山區疏散轉移。廣良駐軍并留鎮、烏馱、赤旗、赤勝、下勝、平城、燕邊各地衛軍,務必于九月二十日前完成集結,二十五日前進入指定地點……”
張紹捧著軍事方略一字一句地念誦,稍微帶點關中頓挫拙直腔調的上京口音清晰無比,在廳上鏗然而略有回音。文沐拿著根細木條,梢頭隨著張紹的誦讀而在輿圖上不停移動,隨時指示著各部行軍進止的地理位置。議事廳里寂靜無聲,將校們都是一臉鄭重嚴肅專心聆聽,只有李慎還是瞇縫著倆眼一副似睡似寐的模樣。
軍事計劃他早在三天前就和提督府的鈞令一同收到了,也仔細看過,眼下也就沒心思去聽。雖然心里對這份計劃書頗有微詞,但他不能不承認計劃既周密又詳盡;特別是在燕中方向布下的圈套,就算象他這樣的老軍旅,乍然遇上也肯定要吃點虧。因為計劃中提到燕中方向的作戰指揮是張紹,所以當時他還以為這份計劃是出自張紹的謀劃,并為此稍微改變了一下對張紹這個跛腳將軍的看法。但是他昨天半夜趕到燕州和商成晤面之后,他又覺得這不象是張紹的手筆一一商瞎子一口就把籌謀之功推給張紹和衛府,反而讓他起了疑心。張紹和西門勝差不多的本事,做事情有板有眼,一看就知道是按部就班熬資歷升上來的將軍,凡事最講究一個“穩”字,不可能搞出這么一個平常中隱著詭譎的方略。
既然不是張紹,又不可能是西門勝,那還能是誰?
他想不出是誰。不過霍士其的嫌疑最大。商成的這個叔伯長輩一看就是個精明能干的人物,明明已經過了鄉試作了舉人,有機會進京赴考搏個進士出身,卻依舊留在燕山,顯然不是自己不愿走,而是商瞎子是舍不得放他走。這份方略多半就是出自這姓霍的手筆!
他忍不住嫉妒地瞄了帥案后端坐的商成一眼。
唉,自己身邊怎么就個這樣的人替自己出謀劃策呢?
他從來就把這份計劃和商成聯系到一起。這計劃方略多半是商成身邊的什么人出的主意。在他看來,說商瞎子是悍將確乎不假,不過也就是指揮三五百人打個寨子奪個關隘的能耐,真要說道全盤布局深刻謀劃,別說比不上蕭堅李慳這些老帥老將,就是和張紹西門勝他們比較,也差著好大一截。至于去年冬初商成提出的輕騎出嵐口對突竭茨人實施縱深大包圍,盡管后來朝廷和兵部都對這個計劃未能執行而大呼可惜,可在他眼里,這無疑是一次徹頭徹尾的軍事冒險一一勝就不用說了,不僅能解燕山困境,也能重挫突竭茨人,商成更會名利雙收,隨之而來的熏灼權柄烈烈威風必然直追當年的蕭堅;敗,則燕山糜爛中原危急,而商成時在養傷,就算戰事失利,也只有從旁建議失當之責,再不會擔更多的風險責罰……他不止一次對陳璞提過此事,反復告戒陳璞,一定要當心商成一一這個人能為了一己私欲而棄五千輕騎于不顧,置燕山黎民于水火,罔視大趙社稷安危,其用心之險惡,心思之深沉,簡直就是聞所未聞,古之大奸大佞誑語邀功無恥狂妄之徒,也不過如此……可惜啊,陳柱國雖然出身皇家,可畢竟是個女流,她竟然沒看出來商瞎子的真正嘴臉一一這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小人啊!
而且商成這個人倨傲剛愎不能容人,看不得別人比他有才干!就在昨天夜里兩個人的談話中,自己根據當前燕山的軍事部署,提出燕西燕中駐軍就地戍守,集中右軍三個半旅十七個營,經由梁川從如其進草原,越過白讕河谷直搗突竭茨山左四部的老巢。結果呢?他精心思索了一路的計劃被商成輕飄飄一句話就擊得支離破碎:
“這次秋季出兵的方略詳情,已經呈遞兵部和上三省備案資詢,臨時修改計劃,時間上來不及。兵力調動各部協調也要耽擱很多時間。”
他當時氣得差點把手里的茶碗摔地上!不想改就不改吧,何必搬出朝廷來壓自己?計劃已經呈遞朝廷?這話只能拿去哄哄下面的大頭兵!邊鎮提督有臨機決斷之權,別說派幾千人去打突竭茨人,就是燕山三軍全體出動,朝廷也不能憑著個“事前不稟”的理由來責難商成。再說,自己的三個旅就駐扎在北鄭左近,如其寨還有范全姬正的八營衛軍和五營邊軍,哪里還需要調動其他地方的兵?他算是看清楚了,什么秋季攻勢短促打擊,什么打亂突竭茨人部署拖延突竭茨人南下的腳步,什么“守德公少安毋躁以后有的是仗讓你打”,都是扯淡話;商瞎子只是不想讓自己再立一份大功勞蓋過他,才胡謅出這么一個理由。
他從眼皮縫里輕蔑地瞟了一眼板著臉站在帥案前的張紹,肚子里忍不住冷笑:這次出兵草原為什么只用這么點的兵?這不過是商瞎子為了拉攏張紹而送給姓張的一份扎扎實實的軍功戰績而已。聽說入冬后張紹還要代商成進京去鉆營走門路,他眼睛里就更多出幾分譏誚:攬工漢就是攬工漢,怎么可能知道官場上的門門道道?就憑姓張的寒門出身、小小五品軍職,只怕連送禮都不知道該送給誰,可千萬別做出想進廟給菩薩燒高香,結果點了香才發現神龕里坐的是三清玉帝的荒唐可笑事情……
想到這里,他幾乎要笑出聲來,急忙輕咳一聲虛為遮掩。
此時張紹已經讀到方略末尾:“……十月中旬及下旬,各部進行戰事總結,并依次退回原駐地,恢復日常訓練警戒。此令。燕山提督商。年月日。”
商成接過張紹繳上的卷宗擺在面前,說道:“大家都聽清楚了?”
“是!聽清楚了!”
商成點了下頭,說:“移防調動的軍令,衛府很快就會下發到各部;詳細的軍事計劃書和進軍路線圖,也會很快交到你們手上。你們拿到之后,再仔細地參酌琢磨一下,看如何才能更好地執行計劃、完成任務。要是有什么新的想法和主意,也可以找你們的長官談。”他雙手握拳抵著帥案站起來,望著齊刷刷挺胸肅立的將軍校尉們說,“提督府已經預備了午飯,吃完了再走。這既是給你們壯行,也是預祝你們勝利歸來,順便大家團聚一下慶賀三年來第一個風平浪靜的中秋佳節一一牛羊肉盡有,還有酒。難得這么多人,我也舍命陪君子,和大家喝兩杯,哄哄肚子里酒蟲……”
廳上的軍官基本上都知道他有眼疾要忌口,酒是大忌,平時飲食清淡得讓這些無酒肉不歡的家伙個個聽著就傷心,因此聽說提督府管午飯,人人都有點懨懨地提不起精神。此時聽他說有酒,還要和大家一起共醉,個個都是喜形于色,幾個不老成的家伙更是振臂歡呼,擠眉弄眼地悄聲串聯,都想借這個機會好好地灌大將軍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