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53)觴未央(上)
陌上行第十章(53)觴未央(上)
傍晚時,商成又一次慢慢地恢復了知覺
和之前幾次清醒過來時的情形不同,這一次,他再沒有因為難以抗拒的疼痛而立刻陷入昏迷
他腦子里亂紛紛的,暫時想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好半天,他才模模糊糊地記起來,自己好象是墜馬了
墜馬之后呢?他摔下馬之后,緊接著又發生了什么事?
就在他閉著眼睛努力回想的時候,從后腦陡然傳來一陣劇烈的疼痛,就象有人拿著一根鋒利的尖錐在那里攢刺一樣他還沒來得及作出反應,就象是有人在封凍的湖面上砸下一塊重石導致冰面破碎一樣,這股突如其來的痛楚霎那之間就蔓延到頭頂、顱側、額頭……在雪崩般猛烈的疼痛襲擊下,他額頭上的青筋全部炸起,太陽穴突突直跳,耳畔一片嗡嗡的蜂鳴,面頰上的肌肉也在一瞬間陷入麻木……無法抗拒的折磨讓他禁不住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
他模糊地感覺到,有幾雙手在死死地按著自己有人在旁邊說話還有人在焦灼地詢問著什么可他連一句都沒聽清楚有個人掀起了他的眼皮他能看見搖曳的油燈光亮,能看見周圍的人的影子,但他什么都看不清楚;他也沒有多余的力氣去聚焦視線他把自己的全部精神和力氣都拿去和疼痛做抗爭了
不知道又過了多少時間,痛苦總算是暫時退去了
現在,他奄奄地癱在那里,依舊閉著眼睛,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胸膛起伏得就象一個破舊的風箱他渾身上下都被汗水浸濕了,仿佛是剛剛從水里撈出來一樣胳膊上酸脹的肌肉還在陣陣地顫栗痙攣,那就因為他握著床單褥子過分用力的緣故……
他緩緩地張開眼睛
這是一間大屋壁上的燈龕里放著兩盞油燈,燈心被人調弄過,昏黃的光影讓屋子里的一切都顯得昏暗朦朧屋子里沒什么擺設,只有一張桌案和幾把鼓凳;也許以前有家俱,但是已經被人收走了桌案上也有盞油燈,比豆粒還小的火頭映出巴掌大的一圈黃暈他動了下僵硬的脖子,把還不是很清晰的視線轉到另一邊那邊是兩扇窗戶;大窗都敞開著;為了不讓蚊子和秋蟲飛進來,還掛上了細紗幔子他能察覺到,他現在躺著的地方并不是火炕,而是一張竹榻;因為榻不夠長,還特意擺了幾把小木凳好讓他的腿腳有個延展的地方
他猛地意識到一個事情:剛才他在痛苦中掙扎的時候,好象有人使勁地壓著他的腿不讓他踢騰,難道說他的腳……
他的目光立刻就朝自己的兩只腳望過去
還好,腳都在他的心頭舒了一口氣但他馬上就發現,右腳從腳趾到小腿半截都被人拿生布裹得嚴嚴實實
他穩了穩神,帶著一種慷慨就死般的悲壯心情,小心翼翼地嘗試著活動了一下腳趾呵,也沒有問題只是腳踝那里酸疼得厲害,完全無法動作;除此之外,再沒有任何地方有毛病他緊張的心情放松下來看來,他墜馬的時候,這只腳多半是沒有及時甩開馬鐙,所以扭傷了踝很小的小毛病呀
“督帥,你醒了?”一直站在竹榻邊的段四小聲地問他
商成點了下頭,正要說話,那種攢針般的刺疼就鋪天蓋地地向他襲擾過來,蠻橫地把他想說的話和想問的事通通擠撞到一邊……
等他又一次清醒過來時,天已經徹底黑下來
坐在竹榻前守侯的不再是段四屋里光線不好,急忙間他看不清這到底是誰,昏暗中只能望見一個矮墩墩的黑影,還有雙小而精神的眼睛在一閃一閃地發著光這可能是郭表,也可能是西門勝他們倆身材差不多,都是矮矮胖胖壯壯實實,還都長著一張很和氣的圓臉,看起來就象是兩個鄉下財主
那人也瞧見他醒了,在他沒有動彈前就急忙按住他,同時告誡說:“你別動”
他聽出,這是西門勝的聲音
他問道:“我怎么了?”
“千萬不要動”西門勝再次嚴厲地警告說走到桌邊,拿過來一碗水,拿銀匙攪著碗里的水說道,“你墜馬了那馬驚了,拖著你跑了十幾丈,最后沖進麥田里才停下來”他端著碗過來,這才發現商成躺著根本沒辦法喝水他把碗擱在一把小凳上,慢慢地扶著商成坐起來,又卷巴了一張薄被墊在他背后,再輕手輕腳地扶他仰靠在薄被上,端起碗說道:“這是蜂蜜水一一你傷了頭腦,腳踝也扭住了,大夫再三叮囑說,你現在只能喝這個”
頭也摔著了?商成怔了一下,下意識地伸手去摸自己的腦袋
令人慶幸的是,這次沒有那種讓人疼不欲生的痛楚,他很順利就摸到自己的頭上
他一下就楞住了不知道什么時候,他頭上那些最最令他厭煩的長發,竟然被人剃了個精光現在,他的頭上除了稍微有點扎手的頭發茬之外,一根頭發都沒有不過,后腦的那塊疼痛“發源地”,他還是謹慎地沒有拿手去觸及一一那種痛苦實在太煎熬了,令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三年前在南關大營里經受的折磨,糟糕的事情那次傷病所帶來的結果一一他的眼疾就是那時落下的這次墜馬,難道還會留下……
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屋子里很昏暗,西門勝也瞧不清楚商成的臉色驀地變得異常灰敗但是他看見商成把手放到頭上就再也落不下來,就解釋說:“你墜馬的當時就昏過去我們不敢耽擱,趕緊把你帶回來找大夫看其間你也醒過幾次,每次都是疼得亂踢亂砸”說到這里,他的神情黯淡下來,沉默了一下才繼續說道,“……可我們和大夫都解了你的衣服看過,除了右腳踝狠扭了一下,別的地方哪里都沒事;即便被馬拖曳著跑了一段路,骨頭和五臟也沒落什么毛病可你偏偏又一陣一陣疼得直發癲,只好把你的頭發都剃光一一當時大夫擔心,會不會是你的腦袋被什么東西磕碰了一下,雖然沒有外傷,但也可能是傷到了骨頭和腦髓……”
商成緊張地喉嚨都有點發澀,啞著嗓子問:“那,我的頭,我的頭……”
西門勝苦笑了一下,說:“我們商量了一下是我拿的主意,讓人把你的頭發剃光,再讓大夫仔細查驗……”他站起來朝商成深深一揖,說,“子達,對不住了當時情況緊急,我擔心你頭上會不會隱著大毛病沒顯露出來,有毛發遮掩大夫也無法仔細寸驗,所以便自作主張,不經你同意就教人剃光你的頭發我說過,這是我的主張,與旁人無關后來大夫仔細驗看過,沒有內外傷……”他從靴腰里拔出一把小刀,揭了幞頭握住發髻,正容說道,“是我顧慮多疑,才毀傷了你的孝始這事我做得大謬,該當在你面前自請責罰”說著就要拿刀去割自己的頭發
商成被他的舉動嚇了一大跳,趕緊說:“別……”他手一伸身子也跟著一動,就覺得腦后有如遭重縋猛擊一般,眼前都黑了,吐著氣就倒回去
段四一直守在門外,西門勝拔出刀來要自削頭發時就有點發急,怕驚動商成才沒搶進來這時見商成因為勸阻西門勝又象要陷入癲狂昏迷,哪里還顧得及其他,推開門過來劈手就奪了西門勝的刀,狠狠地瞪他一眼,急忙就去看商成的情形
商成擺了下手一一他不敢搖頭一一眼睛望著西門勝說:“你是為我好,我怎么可能怪罪你?”而且他早就不耐煩這樣一頭長發,只是一直沒理由剃才不得已留著現在好了,他以后有的是理由不用蓄發,再不用為洗了頭頭發卻半天都還在滴水的事情操心了看來,壞事未必就不能變好事啊;就是代價大了點
他問西門勝:“大夫說沒說,我這頭疼……”他頓了一下,疑神疑鬼地等著頭疼發作但它偏偏就是不發作“……我這頭疼是怎么回事?”
段四搶先說道:“大夫說,可能是因為墜馬引起眼疾復發,沉疴過猛讓頭疼的毛病也害得厲害”段四知道商成在害眼疾的同時,都伴隨著劇烈的頭疼病,連屹縣的祝神醫都沒辦法根除,只能借著一種丸藥的藥力壓著眼疾不讓它發作“大夫還說,這段時間您哪里都不能去,也不能太勞乏,必須臥床靜養,等眼疾不那么迅猛了,才能回燕州回了燕州您也不能再象以前那樣每天從早到晚忙個不歇,得靜下心來修養至少半年,不然很可能落下病根最好再找人把眼疾也治一治”西門勝接著他的話說:“大夫替你診斷之后,我就發了八百里文書去上京,讓兵部找幾個有本事的太醫過來替你看病;還發了八百里去屹縣,讓他們把那……那個神醫火送來”
“燕州那邊……你們通知張紹沒有?”
西門勝點了點頭,說:“也通知他了你的情形很不好,所以我想,這次出兵草原的事情,還須得從長計議”說著就拿眼睛去看段四段四遲疑了一下,回遞一個眼色,輕輕搖了下頭
商成沒有說話他垂下眼瞼思索了一下,問:“郭表在哪里?讓他過來一下,我有話和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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