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不到,商成回到了崇一坊。()
他還沒落下馬就聽到侍衛的稟報,陳柱國過來都快半個時辰了。
陳璞來了?來了就來了吧;他不怎么在意。他讓侍衛把馬夫的腳力錢付了,又回自己的小院洗把臉換身衣服,這才過來見陳璞。
但他的手剛剛搭上外書房的門,突然想起來一樁事……
糟糕!
他的腦袋里登時就是嗡地一聲響。他光看見王義娶公主的事情里有大麻煩,就緊記著讓王義趨吉避禍,完全沒記起這樁親事的另一頭是陳璞了。他看得出來,王義對陳璞并沒有什么感情,之所以愿意娶她,就是因為陳璞的長沙公主身份,所以勸他娶涂家女兒也不覺得有什么不對。但他怎么就忘記了陳璞呢?陳璞要是看上了王義,他這樣做算不算是毀別人親事?
把他娘的!救朋友居然把戰友搭進去,他這是干的什么狗屁倒灶事!
他急忙退轉身,先找一天到晚都在府里的李奉;段四和高強整天價地不落家,李奉差不多就是縣伯府里的大主管,大事小情都是他在攬總處理。巧的是,段四今天居然難得地也在府里,而且還是他接待的陳璞,所以他抓住段四就問:“陳柱國今天過來,有沒有什么反常的地方?”
段四正在偏房里和幾個不當值的侍衛圍著火盆聊閑篇,吹噓自己在平原將軍衙門還有兵部的種種本事能耐,陡然間被他拖到廡廊下,穿堂風一激,冷得連打幾個哆嗦,想了想說:“沒見有啥不尋常的地方。”
“真沒有?”
“沒有!”段四斬釘截鐵地肯定說道。停了停,又補充一句,“不過,我瞧著她的心情似乎不錯,一路走一路都帶著笑。”
商成點了點頭就不言聲了。段四的話他當然信得及,但陳璞這般表現有點不好琢磨啊,未必她就沒想過再嫁人,或者她還看不上王義……他低著頭默立了一會,一聲不吭便轉身朝書房走去,把渾然沒摸著頭腦的段四丟在廡廊下繼續吹涼風。
他進書房時,陳璞正抱著本書看得入神。手邊的條案上茶湯果脯,還有一大盤炒得香噴噴的金色南瓜耔;案上已經有了一堆的瓜耔皮。聽到門樞響動再抬頭,人已經進了屋。她連忙站起來。
“坐,你坐。都是熟人,還見個什么禮。”商成笑著說。他心里有鬼,所以笑容就沒那么真誠。他也坐下來,臉上掛著笑說道,“你看,都不知道你今天要過來。要是知道你要來,我就不在毅國公府喝什么喜酒了。”他說這話是在試探,就是想看看陳璞到底是不是跑來找他算帳的。他借著斟茶湯的機會在陳璞放下的書本上瞄了一眼,是本朝人寫的傳奇小說《坎侯》,講個地上才子與天上佳人的故事。他咧了下嘴,若無其事地又把目光轉回來。
聽了他的話,陳璞先是楞了一下,然后看了他幾眼,滿臉都是想笑又不能笑的別扭模樣,就問他說:“你真是在毅國公府吃的飯?”
商成一下就反應過來,自己的蹩腳謊話被陳璞看穿了。可這不是壞事,至少他能看出來陳璞臉上的笑容全是發自內心,這說明自己無意間辦下的“錯事”其實是樁對王義和陳璞都好的好事。他就笑了起來一一這次是真摯的笑容一一說:“吃啥飯哦。才進毅國公府,茶湯都沒喝上兩口,就被王義的叔父連拉帶拽地攆出來了。王義這家伙不地道,事前都不打個招呼,害得我昨天晚上就沒吃夜飯,就等著今天中午把送他的喜禮都吃回來……”說著就皺眉搖頭一聲長長的嘆息,似乎是很舍不得那些禮物。“……結果我是餓著肚皮灰溜溜地出了門。唉,這回的買賣算是虧到姥姥家了。”
他言語形象表情夸張,活脫脫地扮演出一付吝嗇鬼模樣,把陳璞逗得掩著嘴咯咯直笑,揶揄他說:“那就沒辦法了,這虧你是吃定了。”又說:“誰教你事前都不思量一番?你也不想想,你現在是上柱國,勛銜高得差不多沒法再高,你去了王家賀喜,毅國公府里還能有誰能出面款待?”
商成很是贊同地點頭,說:“吃一塹長一智,我算是吸取教訓了。回頭再有誰成親,我先就要盤算清楚能不能坐席。能坐席的話喜禮不妨多送點,不能坐席那就非得少送不可。”
陳璞又被他逗得咯咯直笑。
商成問她說:“你是什么時候回京的?”
“昨天晌后就回來了。”
“咱們上回見面時你說有急事要趕回京畿大營的一一那事情處置妥當了?”商成再問她。話都問出口,他猛地恍然大悟:上次見到陳璞時,她就是一付憂心忡忡的模樣,自己問時她還推說的是京畿大營里有點要事,看來她那時候擔憂的多半就是她要被東元帝指給王義的事。哈,半天自己不僅指點王義脫離了迷津,順便也幫了她一個大忙呀……
陳璞收斂起笑容沒有馬上答話。她繃著嘴唇,望著腳下的一塊塊青磚沉默了很長時間,才幽幽地說道:“子達,謝謝你。”她說話的時候并沒有抬頭看商成,依舊望著腳下。
商成沒有留意她的神態表情,也沒留意到她說話的語氣,只是無所謂地擺了下手。他這回做事有點莽撞,根本不值當陳璞的感激。認真說起來,他當時只考慮了王義的將來而沒有顧慮到陳璞的感受,他本應當向她道歉才是正理。好在陳璞自己也不向往甚至是拒絕這樁親事,不然的話,他的所作所為又豈止是一句“對不起”能代替的?
“真的,我很感激……”陳璞還是低著頭。
商成不知道說什么才好了。他又沒幫上陳璞什么忙,讓她脫出指婚的親事也是陰錯陽差,需要她來表示什么感激?
陳璞似乎看見商成在擺手,又特別加重語氣再說了一句,“……謝謝。”
商成忍不住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他現在才發現,距離上次見面不過十數天,陳璞就差不多瘦了一圈,精心裁減出來的仕子冬服顯得很寬大,穿在身上空蕩蕩的一一看來她一直都在焦慮著這樁親事……
他默默地嘆了口氣,不知道該說點什么寬慰的話。要是換個別的什么人,他也許會說“事情都過去了別再掛念”之類的話來安慰一番。但陳璞是公主,婚姻大事的決定權永遠都不在自己手里,這一回能躲過去,下一回未必還能避得開。所以他不想說什么無謂的空話,只能陪她默默地坐著。
陳璞想的顯然沒有他所想的那么深沉長遠,見他不說話,還以為他已經接受了自己的感激,很快就把高興地說:“當然除了有人感激你之外,也有人討厭你……”
“誰?”商成作出一副驚訝的神色追問道,“誰討厭我?”事實上他很清楚自己惹了什么人的厭煩。除了成都王之外,當然就是陳璞她老爹東元帝了。對了,他剛才擔心陳璞沖自己發火,都忘記了一樁要緊事情一一她是打什么地方聽說王義娶涂家女兒,是自己在背后弄鬼的?
“我姨姨。”陳璞說出一個讓他非常意外的人。“就是毅國公老夫人,她就很討厭你。昨天我一回來就聽說顯德要成親,急忙收拾禮物去毅國公趕禮,結果我姨姨說了,他們老王家以后再不會教姓商的人登門。”
商成一下就放心了。從毅國公老夫人嘴里說出來,那很平常。她老人家當然是一心想著要攀高枝,自己壞了她的如意盤算,她還能不記恨自己?他也沒打算教王義瞞過娘親,所以還和王義商量出一個遮掩的法子:管他是誰打問,都說是王義一邊與涂家女兒情意深重,一邊又感念天恩,兩邊都割舍不下,干脆就把最后的決定交給老天爺來選擇;他連丟十回制錢,結果次次都是字朝上,既然天意不可違背,所以他就與涂家女兒結了親……他苦著臉嘆氣說道:“是我不對,不該出這么個餿臭主意。可我哪里想到王義的手氣那么霉,居然能一連丟出十把字樣來?早知道是這樣,我就該與他賭錢來著,說不定他家那一片大宅子也都姓商了。”
陳璞才端著盞喝水,一口茶湯笑得全噴出來,還把自己嗆得咳了好一陣。
商成沒辦法過來幫忙,只好在旁邊說道:“你著什么急呀,慢點喝。一一放心,我不和你搶。”
這話本來不算多么可樂,但不知是什么原因,陳璞就是覺得好笑。她越笑越收不住,最后蹲在地下捂著肚子哎喲哎喲地嗔喚。好不容易等笑勁過去,她重新坐好收斂起笑容說:“不說這些了。我有點正事要和你說。”
商成也讓自己的神色變得莊肅起來,點頭說:“那就說正事。”他馬上又說,“先打斷一下一一剛才我們不是在說正事?”
陳璞“噗嗤”一聲再笑起來。她瞪起眼睛,恨恨地盯著商成。看商成在座椅里正襟危坐,雙手扶膝挺直腰板目不邪視,一付恭聽大將軍教誨訓斥的下屬模樣,登時就有點惱了,手把茶盞一攥就準備砸,商成先說話了:
“稟大將軍:外面沒埋伏人,不用摔杯為號!”
隨著這句戲本唱書里常見的戲辭,陳璞好不容易才醞釀起來的一股氣登時就泄了,任憑她再是咬牙憤恨,卻再也凝聚不起剛才的那番氣勢,偏偏還越想越覺得商成的話實在是教人好笑,幾次繃緊了臉卻總是關不住笑容,又氣又急手就摸向腰間一一她非得拔將軍儀劍砍死面前這個混帳不可!
商成知道,要是再把玩笑開下去可就不好玩了,便收起笑容問她:“你說的正事,是怎么一回事?”他還真有點好奇。家事他插不上嘴,國事她沒資格參與,天下事他們倆誰說了都不算,那陳璞能有什么正事可以與他說道?
陳璞問道:“你和楊老將軍是不是結過什么怨仇?”
“輔國公楊度?”
“嗯。”
商成搖了搖頭,奇怪地說:“我和他能有什么怨仇?他在軍中時,我還是個芝麻大的七品校尉,與他結怨那與把腦袋塞老虎嘴里有什么區別?再說我一直在燕山,他基本就在京師,我想和他結怨也沒有機會啊。”
陳璞說:“你再仔細想想,是不是在無意間得罪了他?”
“不用想!”商成很干脆地說,“我和他總共也就見過兩次面。第一次見面是今年七月初,我找宰相公廨批準秋季方略的時候,在宰相公廨里他問我答,就是兩句話。第二次是這次剛剛進京時我去找張樸的晦氣,剛好他也在宰相公廨參加南征的軍事會議,我進公廨時他們正巧散會;這次我們兩話都說一句,就是互相行了個軍禮。”他把兩手一攤望著陳璞。“你說,就這么兩次見面,我怎么和他結怨?”
“我是說,你是不是在無意間得罪過他?”
商成明白了,陳璞是肯定有所指,肯定是她聽說了楊度放出來的什么話。但他吃糧當兵以來都在燕山,過去兩三年不是忙碌政務就是操心軍事,除了因為打突竭茨的事可能與人有點分歧爭議之外,向來不大理會別的人和事,與楊度更是河水不犯井水。這次到京,他時時刻刻都在提醒自己是回京“養病”,所以根本就沒出過門,天天悶在家里數耗子捉虱子,閑得都有冬眠的打算了,楊度吃撐了沒事做跑來招惹他,想搞什么風雨?
他沉下臉色問說:“你就直說吧,到底是什么事?”楊烈火真想攪事,那他也不含糊;別人怕輔國公,他應縣伯也不是嚇唬大的!
陳璞咬著嘴唇想了一下,就說道:“楊老將軍說,他剛剛瞧上一個歌姬,還沒等去找教坊商量贖身的事,你就捷足先登把那女子搶走了。”
“他在扯淡!”商成眉毛登時就豎起來。“你出去在這應伯府里看看,看看哪里藏著什么歌姬舞伎。娘的,我連她們唱的是什么都聽不懂,搶回來干什么?做擺設么!”
陳璞相信商成說的話。她不止一次聽別人說過,商燕山渾身上下沒有半根雅骨,連個酒席上的小令都不會做。每回聚宴時別人擊鼓傳花當席作令,他除了自罰三盞就只有自罰三盞,偶爾急了也能憋出一支半支的小令,可不是字格不對就是韻腳不對,依舊是罰酒三盞。她還親眼見過,別人為唱書鼓技醺然陶醉大聲喝彩時,他卻旁邊昏然欲睡一一因為他根本就聽不懂……想著當時他被人揭穿的尷尬情形,她的嘴角不禁流露出一絲笑容。但楊度的話想來也不是空穴來風。這一回她是在澧源大營里親耳聽楊度說的,商燕山好色無度,把自己看上的胡姬先一步搶回了家。
她提醒商成說:“楊老將軍說,你搶的是個胡姬。”
“胡姬?”商成愕然張大了嘴,問道,“是不是叫桑秀?”
“好象就是這個名字。據說是才在京城里說唱書出名的……”陳璞說。她停下話,低垂下睫毛,看著盞里已經沒有熱汽的茶湯沉默了一會,說,“這話本不該我來說的。不過,子達,你沒必要為個胡姬與人起爭執,與楊老將軍結怨就更是不值當。你要是……那什么……是這,我府里現在也有幾個歌姬和舞伎,姿容相貌都是上上之選,我把她們都送與你。”說完,就拿眼睛看著商成。
商成卻皺起眉頭不理會她的一番好心,直截問道:“消息是什么時候傳出來的?”
“消息是什么時候傳出來的不要緊,要緊的是你沒必要為個胡女與楊老將軍結怨仇。”陳璞簡直無法理解商成。這都什么時候了,他還追問楊烈火是幾時說的這些話?她有點惱怒,口氣也嚴厲起來,說:“這不值當,更沒意思!”
“到底是什么時候?”商成沒她聲音大,但語氣卻比她更堅決。
“就這個月。”柱國將軍拗不過上柱國,陳璞只好先回答商成的話。“其實上月就有人在傳,但那時知道的人不多……”
商成點了下頭。他搖著頭笑起來,先把桑秀的事情對陳璞簡單說了一下,然后說:“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般。這事也與桑秀無干。你不用擔心,我知道楊烈火在搞什么花樣。回頭你看我怎么收拾他!”他鼻子里冷哼一聲,笑道,“既然楊烈火先惹上我,我當然也要教他知道,我商瞎子又豈是那么好欺負的!”
“你可別犯傻!”陳璞著急地說。
商成笑了笑。犯傻?他才不會哩。楊度好算計,眼看著蕭堅要倒下,軍旅中微妙的平衡局勢要被打破,便拼命地想辦法要自救,可惜老一輩人除了蕭堅沒人能與他抗衡,只好把念頭打到自己頭上。唉,沒辦法,他也和楊烈火是一樣的尷尬地步,正愁想睡覺找不著枕頭,恰好楊烈火寫下劇本開頭,只好勉為其難地配合楊度來演場軍中山頭勢不兩立的大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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