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兵部送來了每旬例有的軍報。在軍報里,嚴固調任澧源大營副總管、郭表接任隴西提督、孫復赴嘉州擔任南征副帥,以及兵部抽調燕山衛十四個營加入南征,這些事情都刊載在軍報上。
商成還沒把軍報放下,仲山就帶著石頭與幾個營校前來辭行。燕山衛受命調派西南的十四個營,包括在京的兩個騎營和一個步營;石頭所率的騎營也在其中。
軍令已經下來,仲山他們在明日巳時前必須趕到南外城的軍營里報道,在那里與最后一支出發南下的澧源軍匯合編組,等三天之后的二月十一南征主帥蕭堅掖門陛辭,就要跟隨蕭老將軍出發奔赴嘉州。
大軍行動在即,軍營里肯定還有一大堆的事情需要仲山親自去安排處理,所以商成便沒有挽留他們。他只是詢問了一下朝廷對燕山衛各支軍旅的人事安排。得知仲山走后將由邵川接替他的左軍司馬職務,鄭七也被提拔為中軍司馬督尉,他就沒有再多說什么。
他把仲山和石頭他們送出坊街,然后在那里佇立了很長時間。直到戰友的背影消失在街衢的盡頭,他才回到家里。
吃罷晌午,他領著四五個侍衛,帶上三車錢帛錦緞之類的亂七八糟禮物,出門去看望郭表。
郭表早前沒有封爵,又是軍中將領,因此在城里沒有府邸。舊有的一處莊子也是他妻子的嫁妝,離城都有十來里地,地方很是偏僻。前年冬天商成進京時曾經去過一回,還和郭表開玩笑說,就憑莊子前后的兩大片雜木林和七彎八繞的浮土路,要是沒個向導帶路的話,摸進去就別想再出來。郭表封爵開國公以后,朝廷按制在內城常樂坊新賜他一座國公府,眼下他的一家人都住在這里。
商成還有一位熟人,吏部的左侍郎薛尋,他也住在常樂坊。不過,薛尋的宅院可不是朝廷的頒賜,而是他自己掏錢買下的。大趙立國之初,實行了很長時間的官邸制度,只要是在京城里做官,就會由官府按照各人的品秩不同而安排一處大小不一的宅院,交給官員無償使用;等官員調派外任或者循制告老致仕,再由官府收回重新安排。制訂這個制度時,人們想得挺好,以為憑此就能夠免除官員們的一些后顧之憂。可事與愿違,這個“公房”制度從一開始實施就是一片的抱怨之聲。有的官員品秩雖然低,但家中富有,官府里發的公房根本就瞧不上眼,寧可自己掏錢寬寬敞敞地再買上一處;有些官員雖然品秩高,卻沒什么積蓄,自己買不起宅院,只好一家人幾十上百口緊緊巴巴地擠在一起;更有些公房莫名其妙地就從官府帳冊上“消失”了……“公房”制度施行了二三十年,到高宗太嘉年間已經是名存實亡,朝廷也拿此毫無辦法,最后在太嘉十年改“公房”為“邸料”,不再給京官分配住房而是直接發“住房補貼”。結果又是一片罵聲。前頭實行公房制,再窮的京官好歹也能有塊落腳的地方,現在改成發錢糧,就憑那么一點連牙縫都不夠塞的邸料錢,想租賃一處只及前頭公房大小一半的宅院都是妄想!于是朝廷只好再該制度,取消“邸料”再改回公房分配;幾年后又取消公房重用“邸錢”……總之,“公房制度改革”貫穿整個高宗時期,直到高宗皇帝去世憲宗皇帝繼位,這件事也沒有一個最后的結果。直到憲宗皇帝在位的第三年,朝廷宣布邸錢翻番,才算是給這件事情畫上了一個不太圓的“句號”。
從憲宗以來,朝廷給官員的俸祿以及各種補貼津貼已經多次增長,但京中米貴物價高昂,想靠著俸祿攢錢在京城里買宅院,依舊是一樁異常艱難的事情。因此,大部分的京官都把家安在城外的近畿。為了平時上下衙門方便,他們一般就只帶著幾個貼身仆役,隨便在京城里租賃一處小院住宿,等到休沐的前一日午后,散衙后的官員便一窩蜂般地坐車騎馬朝家里趕。據說,當年大書家黃勿考上進士當了翰林,結果卻只能與別人合租一個小院,而他的房東,居然還是翰林院的一個小小的書辦。有一回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房東一定要漲租錢,最后氣得黃大家一怒之下憤而辭官,臨走時大發感慨,特地寫了一首詩來進行諷刺。
商成曾在李穆那里聽說過這首詩,但他眼下實在是記不起來具體的內容。總之,詩的大意是說,讀書有個狗屁的用,還不如在京城里有幾套房子;這樣就算不做官,光是收房租也可以活得瀟灑自在……
他正坐在馬背上胡思亂想的時候,有一輛馬車從旁邊經過,車上的人不知道吩咐了一句什么話,馬夫緊了下韁繩馬車就慢下來。薛尋挑了門簾探出頭來笑呵呵地說道:“應伯,這一向可好?”
商成趕緊朝他拱手,開玩笑說道:“薛相好。”他還沒在邸報上看見薛尋升任門下侍中的正式公告。但這并不妨礙他提前給薛尋道喜。
他馬上就瞧見薛尋臉上的笑容,忽然就變得不自然起來。他敏感地覺察到,事情肯定是出了什么變故。他羈著韁繩靠近一步,用疑問地眼神望著薛尋一一怎么回事?
薛尋默了一刻,才輕輕地吐出三個字:“仲寬公。”
商成在腦海里搜索了一大圈,最后總算想起來“仲寬”是誰的表字一一大學士朱宣。他有點同情地看了一眼薛尋。憑朱宣的身份、地位和影響力,既然有人提議他出任門下侍中,那薛尋無論如何都爭不過。何況朱宣的背后是張樸和整個南進派,就算薛尋不是孤家寡人一個,也沒半點指望能贏過朱宣。再說,張樸還指望著朱宣出面為他解決經濟上的大問題,要是只給朱宣掛個副相的虛名,手里卻沒有半分實權的話,朱宣又怎么去做事?
不過,就算朱宣當了門下侍中成為名副其實的副相,他也不看好這個老學究。丈量田畝清查詭戶,隨便哪一樁都要得罪一大片的人,干好干不好最后的結果都是挨罵遭罪。唉,只是可惜了李穆這個天文學家。哦,還有田岫這個雜學家兼理想主義者……
薛尋見他身后趕著三輛馬車,馬車滿滿騰騰地裝著箱籠物事,雖然不是走親戚就是訪故舊。想了想,便問他說:“你這是去越國公府上?”
商成點了點頭。上京城雖然大,可小道消息就象自己長著腳一般,城南打個噴嚏的事,不出一刻城北便能知曉,想來薛尋肯定也應該知道郭表已經和他劃清了界限,因此他也沒多余說什么。
薛尋深深地凝視了他一眼。這是提醒他,不該走這一趟。
商成含笑把目光撇向一邊,假裝沒看見他的眼色。
他油鹽不進,薛尋也沒有辦法。這種事還不能開口直接阻攔,否則一條“于間挑唆使人不義”的風評,就能讓他薛某人顏面掃地。但他更不能眼睜睜地瞧著商成去見郭表,徒使旁人看笑話說閑話。他板著一張臉飛快地動著心思,忽然間計上心來,正容說道:“我素來聽聞,越國公的文章極是精思妙筆,只是彼此陌生,不便上門打攪。既然應伯與越國公交往,不知能否替我紹介一番?”
聽他把一番詭話說得如此堂皇,商成忍不住笑了起來。他只知道郭表會相馬,卻從來不知道這家伙能寫一篇好文章。就是郭表自己,也曾經在酒后吐過真言,他那年進京考進士,不是考官在他的策論上題了“狗屁不通”四字批語,他也不可能怒極投軍。哈,郭表的文章都狗屁不通了,還敢稱精妙?不過,既然薛尋想長一番見識,他也不反對一一說不定郭表的狗屁文章正好能入薛侍郎的法眼呢?
(:回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