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份奏疏和一份談話記錄,不僅讓剛剛到家不久的幾位宰相副相趕回皇城,還驚動了東元帝。這位向來不怎么過問朝廷內外大小事務的皇帝,聽說東倭國的外戚藤原氏橫行霸道欺凌弱主,頓時義憤填膺,破天荒地提出要“履與奏議”一一他要親自參加并主持會議。于是,這次臨時召集的會議,就從宰相公廨轉到了含元殿。
因為是臨時會議,所以并不是所有的重要朝臣都能來得及參加。比如臥病在床的老相國湯行,他身體不好,所以宰相公廨就沒有告知他;又比如駐在遠畿澧源大營的楊度和嚴固,因為路途太遠,也就沒有得到通知。但是,所有的宰相和副相,以及六部里在京的重要大員,他們都在得到通知的第一時間,就急忙換上剛剛脫掉的朝服,匆匆地趕回皇城。
但不是所有的官員的住家都靠近皇城。有幾位六部要員的家是在外城,等他們趕到含元殿,天早就徹底黑了。還有一位侍郎,今天晚上恰好在外面設宴款待一位多年沒見面的同窗故友,酒席才擺上酒盞才端起來,就被叫來開會;他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大事,臨時趕不及回家換衣服,就在半路上找到一位要好的大學士借的朝服朝靴,結果趕到含元殿才發現忙中出了錯,正四品的官秩借了身從三品的袍服。雖然東元帝說了“無礙”,也吩咐過宰相公廨不要記檔,可這位侍郎的心里卻總是覺得別別扭扭。他一邊在心頭后悔不迭,一邊暗暗地痛罵谷實商成這一干罪魁禍首不已……
接到通知的人全部到齊以后,首先就由有幸參加這個會議的賀歲,當眾誦讀了兩份奏疏還有談話記錄。第一份奏疏沒有引起什么反響。寫這份奏疏的東倭國僧人前三口,在座的人即便不認識,至少也聽說過,他來上京的目的是向大趙求援,這也都有所耳聞,奏疏里的話不過是舊話重題罷了。大家只是有點奇怪,為什么東元帝會突然對海外的一個小國如此上心了?就在人們琢磨著其中三昧的時候,接下來的談話記錄也沒什么反響。
不過,接下來的《有關東倭國石見銀山及鹿兒島金山密疏》就不同了。當賀歲念到石見銀礦能采到官銀兩萬萬兩,鹿兒島金山能采到官金千萬兩以上,偏殿里的氣氛驀地一滯,所有第一次聽說這個消息的人,都覺得全身的血刷地一下全涌到臉上,剎那之間臉皮滾燙兩耳鼓鳴,眼前的房梁立柱燈籠燭山仿佛都在搖搖晃晃……
“……有鑒于此,禮部特奏,請于禮部現有四司之外再開東倭國司,舉凡東倭國之官民僧俗之往來,或財貨之入出,或船舶之去還,或紛爭及糾訟,此等諸般事宜,皆使之循章蹈法。(_&&)”
在一片岑寂中,禮部的奏疏好歹是誦讀完了。待身邊的近侍接過賀歲繳還的奏疏擺到御案上,東元帝清咳了一聲,問道:“愛卿等,聽清楚了?各自有些什么看法,都說說。”
這是君前會議,天子不開金口,大家便不能君前失儀,再有疑竇也只能悶在肚子里。但會議就是“聚會議論”的意思,只要東元帝開了口說了話,那么大家自然便可以各陳己見暢所欲言了。
往常時候,面對天子的征詢,即便大家沒有什么值得說道的意見和看法,也會想方設法地羅嗦幾句,哪怕是把別人剛剛說過的話改頭換面地再學說一遍,也絕不能冷清了場面一一要是圣君征詢居然無人應答,那天子的顏面何存?可今日不同往日,即便是圣君當前,該不該說話,各人心頭都要掂量一下。禮部的奏疏里說得清清楚楚,東倭國有金山銀山的消息,皆系應縣伯商燕山所言,而商燕山之所以能夠知曉這兩處地方,也是“與道聽聞”一一他聽別人講的;至于具體是誰講的,奏疏里沒提,顯然商燕山也是記不上來。這就有個問題。商燕山的所言所述,可信實否?這偏殿上的人都知道,這商燕山在軍事上確實有一套,練兵打仗的本事直追蕭堅楊度;可這個人的其他方面就不是那么穩妥了,至少他唆使工部搞的玻璃,已經完全成了個笑話。眼下除了黃土掩到脖子的工部,還在一口咬定玻璃必然能夠燒制出來,其他的還有誰去相信天下間有透明無色的琉璃?另有傳言說,此人前陣子還向兵部建言,要搞什么出海的技藝,結果被兵部侍郎真薌連哄帶騙地拒絕了。真懷純和商燕山,那是什么樣的交情?當初張樸要收繳商燕山的兵權,滿朝的文武就只有真懷純一個人站出來替商燕山說話,除非是知心至交,誰還會為別人如此出力?就是這樣的情誼,真懷純都不相信所謂玻璃一說,顯然是認定了商燕山的所言所述極是不妥。那么,據此類推,東倭國的金山銀山,可信實否?敢信實否?
答案是統一的:不敢信實。
有人已經在心底暗罵商成多事了。但沒有人肯站出來公開地指責他誑語妄言。在座的,有誰不知道商燕山?那就是一條瘋狗,當著天子的面都敢在正旦大朝會上連咬楊度和谷實的人,誰敢去招惹?連帶著,也沒人去指責禮部偏聽偏信。禮部肯定會把事情都推到商燕山頭上,而敢和商燕山狗咬狗的一一好象還沒有如此膽量的人?
也有人的心思走得更遠。俗話說“凡事可一可再不可三”,商燕山先有玻璃不可信,再有出海技藝不能信,三有東倭國的金山銀山……這個敢不敢信?依老話講的道理,應該信;可要是依商燕山說瞎話哄騙人上當入彀的本事,就絕不能信!可要是不信的話,萬一那東倭國真有一座金山呢?眼下金兌銀的市價是一兌二十五,上千萬兩的官金就是兩萬萬五千萬兩官銀,按市價能折合制錢六萬萬緡朝上,以東元二十一年國庫收入為準,當抵七十年的國庫收入,這樣的好事要是錯過了,于國于民于己,都是大過大錯大罪呀,旁的不說,單是一條史上的記載“年月日奏議某人言語大謬”,就得臭上幾百年……
一番合計之后,人們都抱定一個心思,今天這個會議,能不說話那就堅決不開口。大家同樣也有一個共同的愿望,這種時候,身為宰相的張樸,應該以身作則率先表態,他定下基準,大家就好表態了一一反正錯了的話,那也是張相先錯的。
但是在這樣的場合里,張樸是肯定不會先說話的。奏議本來就是想讓大家各抒己見的,他來就定個方向,那還談得上議論嗎?
東元帝在等著大家說話,張樸身為宰相不方便說話,其他官員不愿意說話,而有話想說的商成,他作為建議人又不能主動說話,于是偏殿上頓時就冷清下來。
夜已經很深了。遠處傳來三更的更鼓聲。殿外傳來細不可聞的沙沙聲,應該是關防的禁軍在列隊巡邏。殿上燃著的幾架大燭山上,兒臂粗的羊油大蠟火苗子一躥幾尺高,蠟煙突突升騰燭淚汩汩流淌;光華映射,把人影在鋪地大青磚拖得又細又長……
一片沉寂之中,忽然有人郎聲說道:“臣啟圣君:臣以為,東倭國之事當行。”
刷地一下,從東元帝到張樸再到諸位文武大臣,所有人的目光齊整整地望向說話的人。
說話的是工部尚翟錯。
見是他率先出言,大家都不禁一笑心頭了然。別的人或許不肯站出來替商成說話,但工部是非站出來不可。當初工部誤信了商燕山的鬼話,投了大筆的錢糧去燒制玻璃。如今玻璃一事已經是騎虎難下之勢,燒制不成的話,翟錯、常秀還有工部的右侍郎,他們都得挪地方,好一點或許還能去做個觀風使,差一點就得打點行李預備回鄉修志,所以翟錯他們現在是在背水一戰,什么都不管什么也不顧,拼著老命朝火窯里砸錢,只想趕在吏部的去職公文下來之前把子虛烏有的玻璃燒出來。他們現在還在堅持砸錢打水飄的理由,就是商燕山親眼見過玻璃,既然商燕山親眼見過,那么玻璃就必然是真事,只是工部砸進火窯的錢還不夠,所以沒能燒制出玻璃。玻璃是真事,商燕山也從不妄語,所以東倭國的金山銀山必然可以信實!只要朝廷相信金山銀山真有其事,那么玻璃當然就不可能是假的,工部也就更有理由朝火窯里砸錢!
對于翟錯的心思,東元帝也是一清二楚,但翟錯是在一片教人尷尬的冷清中挽回了他的臉面,他還是心有感激。他和顏悅色地問道:“翟卿以為,東倭國之事,當行?”
“是。”翟錯低下頭,又恭敬地拱了下手,接著說道,“自隋時起,東倭國便向我天朝入貢稱臣,唐朝時更是多次進獻國,以藩邦屬國自居。直至唐朝末年,當時中原國力已近衰竭,倭王依舊遣使來朝,顯然是一片赤誠心向中國。只恨東倭國之藤原氏,橫行跋扈,欺慢倭王,使倭王身入險境倍受凄苦。如今倭王秘密遣使來朝,但求援手,我天朝上國豈能坐視?臣以為,我大趙為天下共主,當代天行事,起天兵誅暴除虐乃是份內應有,出兵東倭夷平藤原氏。此既為倭王伸冤,亦能解倭民于倒懸,是為大義之舉,更可見萬歲胸懷天下恩澤內外萬民之心!”
翟錯的話語不多,但恰恰說到了點子上。大趙出兵東倭國,既不是為鹿兒島的金山也不是為石見的銀山,而是為了解救處于水深火熱之中的東倭國黎民,這是上國的責任,也是道義所在,誰都不能指責。其中幾句露骨的馬屁,更是教東元帝張開嘴呵呵直笑,隨手便把御案上的一個青銅鎦金蟠龍鎮紙賜予了他。
翟錯既支持了商成,又拍了東元帝馬屁,還得了個小彩頭,這便為其他人做了榜樣。陸續又有兩三個人站出來表示,出兵東倭國也不是不行。
有支持的,自然就有反對的;有贊成出兵的,就必然會有反對出兵的。反對的人更多,理由也更加充分,從勞師遠征海外講起,什么海路艱險是一個問題,后勤支應再是一個問題,出兵能不能必勝同樣大是疑問;其他的問題更多,兵力調遣、將帥協調、糧餉籌措、軍械聚散、船只配給……林林總總的足足有幾十項,說得翟錯等人啞口無言。別看這些反對出兵的人都是文官,教他們赤膊上陣不行,紙上談兵卻個個都是趙括,數經論典旁征博引,洋洋灑灑的大篇道理擺出來,別說是翟錯,就算孫武復生韓信再世,也未必能是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