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成遠遠就看見岔道口似乎比往日要紛亂一些。離石板橋不到一箭的地方,新立起了三四排十數間灰蓬蓬的瓦房;繞著這些房子,一堵人半高的圍墻也起了個模樣,看情形,房子的前后還要圈出一大片場地。在石板橋的旁邊,正在修建一座更大更寬綽的石橋,眼下兩邊的引橋都已經鋪墊好,河面上也搭起了腳手架。河對岸的空地上堆滿了木料和石料,腰里系著圍裙的石匠,手里拎著鐵錘鑿子,在石頭上砸得叮叮啷啷亂響,不時騰起一小段青蒙蒙的煙塵;河岸邊到處都彌漫著一股石屑粉塵的干燥味。在這里做小工的莊戶人和攬工漢們,用粗木杠擔著沉重的石頭,把石料送到新橋上。他們彎著腰,嘴里呻吟一般地呼喊著號子,艱難地邁動腳步:
“嘿喲!一一嗬喲!嘿喲!一一嗬喲!”
看著眼前熟悉的景象,那些早已經塵封的記憶,立刻就象潮水一般涌進商成的腦海。
當初在霍家堡和屹縣南關的時候,他和石頭就是做著這樣的活路。寒天臘月里,從石料場扛石頭到南關的營寨,不管刮風還是下雪,每天都要走上至少十趟來回。往返一趟就是四里路;每一趟下來,他和石頭都是滿頭的白汽蒸騰,敞了老羊皮襖也要半天才能喘勻氣。可就是這樣也不能歇息,從官吏手里領了這一趟的號牌,就立刻回頭去累下一趟。南關是軍寨,雖然工錢給得足,但工期更緊,督造的官吏把小工匠人都當成牲口使喚,根本不管天上是刮風還是落雪,只是一個勁地催促趕工,稍有松懈怠慢皮鞭木棍就抽過來打過來;他也挨過不少回,胳膊上至今都還有沾過水的牛皮鞭子留下的痕跡。但刻薄的官吏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老天爺!剛落過雨雪的天氣,路上滑,每走一步都是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沒有踩實踩穩一一燕山衛為了搶修南關的營寨,死的殘的可不是一個兩個人……在那段日子里,他和石頭都不止一次地懷疑,他們最后會不會也死在南關上……
石料被送上橋,在匠人的指點下安放到它應該在的地方。小工們抽出木杠,取下繩索,低著頭,佝僂著腰,蹣跚著腳步走回去。這只是一趟而已,還有更多的石頭在等著他們去抬,去背,去扛……
在不知不覺中,商成已經停下了馬。他望著河兩岸忙碌的場面,兩只手緊緊地攥著韁繩,十個手指頭幾乎都要摳進皮索里。他覺得胸膛里火燒火燎的,喉嚨里干澀得就象是十天半個月都沒有喝過一滴水。一股難以克制的暖流在他胸膛里流淌,視線也變得模糊起來,那段日子里的點點滴滴都浮現在他的眼前。他正在壯年,南關上的那點不沾油葷的粗糧根本吃不飽,石頭就經常把自己的吃食給他留一點;柱子叔到縣城買年貨,還給他捎過兩塊硬得象石頭一樣的芝麻燒餅,他和石頭躲著人,窩在馬廄里一口雪一口餅地打牙祭。還有那年的臘月初一,他把官府發的錢糧扛回家,累得就象老狗一樣呼哧呼哧喘氣,蓮娘心疼地拿著毛巾幫他抹汗水……即便是現在,他的額頭依然留著毛巾擦過的感覺,還有她那溫暖的目光……
小工們又一陣的號子聲打斷了他的回憶。
他依依不舍地從記憶里回到了現實。
他抹了把淚水鼻涕,長吁一口氣讓自己鎮定下來。
他看見,有幾匹馬簇擁著一輛車從官道上下來,繞過石料場上了石板橋。走在頭前的兩個人他都認識。
他揉了揉有點僵硬的臉頰,露出親切的笑容,羈著馬迎上去,大聲地招呼道:“陳大將軍!”
文士裝扮的陳璞,呆板著臉坐在馬背上,急忙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了。早在走下官道的時候,她就已經看見了商成。但從大年上和商成鬧生分之后,她就一直沒有搭理這家伙。后來商成去找她幾回,大約是想向她道歉的,她也沒理會。商成的新莊子就在區家河邊,搬過來住在這邊的事,她也知道;但她就當沒這回事。上月商成去莊子上找她,她當時就在莊里,但她讓人和他說,她不在家……眼下突然碰上面,她也不打算給這家伙一個好臉色一一她還記得他把自己罰站的仇哩!
可惜計劃不如變化,馬到近前,她立刻就發現商成的臉色不太好,馬上就關心地問道:“你怎啦?”
“沒怎。”商成努力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自然一些。他對田岫點了點頭,問候了一聲“田大人好”,掉過頭再對陳璞解釋說,“風大,不小心讓沙子迷了眼……”
這借口實在是太荒唐了,別說陳璞和田岫不會相信,就是和陳璞并騎一匹馬的小女娃也不信:“哪里有風?應伯你是在誆騙我四姐吧?”說著話,小女娃還伸出青蔥細嫩的手指頭在臉皮上刮了兩下,羞臊商成。
商成自己也覺得這借口很荒誕,但又不好再換說辭,就笑著對小女娃說:“你是哪家的娃娃,敢這樣跟大人說話?”
小女娃很是不屑地乜了商成一眼,指了指背后抱著自己的陳璞,撇著嘴說:“她是我四姐,你說我是誰家的娃娃?”又說,“虧得父皇還夸過你,說你是國之柱石,能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以外,誰料想居然是如此愚笨蠢鈍!一一真是見面不如聞名了。”
“玖兒!”陳璞呵斥了妹妹一聲。她這是在故作慍怒。她還記著她和商成的“仇”,總想找個機會報復回來。但她也知道自己的心思淺顯,又不夠機敏,想要報復年節上的一箭之仇,除非是商成故意讓著她,否則就別想在商成面前討著便宜。她唯一能做到的,就是讓商成多吃幾回閉門羹。眼下她見妹妹無意間就先幫自己出了口郁結的惡氣,眼角眉梢登時就流露出掩飾不住的笑意。她一邊呵斥妹妹,一邊使勁地摟抱她一下表示親昵一一閉門羹是她無可奈何之下被迫使出的手段,哪里能比上當眾落商成的顏面教人暢快呢?
商成也不在意陳璞和田岫的笑容,坐在鞍韉上端肅了臉色,向著小女娃莊重一揖:“呀,原來是玖兒公主駕到!一一臣應縣伯商成,見過玖兒公主!”
玖兒還不到十歲,十足的娃娃脾性,剛剛還取消商成,轉過臉立刻就云開霧散。她不知道商成是在和她開玩笑,板著稚氣的小臉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小手一擺,說道:“沒事,不知者不怪。”還想再學著大人的口氣說兩句,陳璞又問商成說:“你禁足的處分……”沒等商成答話,她又象記起了什么,默算了一下說道:“……哦,我記起來了,昨天就是處分的最后一天了。”
商成楞了一下。處分的事情他自己都沒怎么去記,要不是有月兒和二丫提醒的話,他估計還要在家多呆幾天的。陳璞她怎么也……不過,這事能想不能說,他趕緊撇開這個話題,很專心地向玖兒請教:“公主,你怎么稱呼長沙公主作四姐呢?”其實他心頭很明白答案。天家子弟的排行和民間一樣,有時是在五服內的宗族里序齒,有時是各家各戶各自排行,有時又是兄弟和姐妹各自排行,有時是成年了的兄弟姐妹才算,有時卻又是把夭折的起了名的都添作一起……總之是很復雜。象玖兒喊陳璞作四姐,其實就是東元帝的女兒們的排序,假如她叫陳璞十姐,那就是皇子皇女們一起了。
等玖兒“指教”完商成,陳璞就問商成說:“你這是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