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風波來也洶洶,去也匆匆。
李重福來的時候盛氣凌人,去的時候卻是夾著尾巴灰溜溜的。而因為這么一件事情擾了興致,韋后也沒有再多逗留,吩咐了上官婉兒幾句便走了。值得注意的是,這回去的路上,她身邊的兩個宮人都是上官婉兒這仙居殿的人。也就是說,她昨兒個晚上在這里住下的時候,竟是根本不曾留下自己的人,哪怕是貼身侍女。
韋后的離開讓仙居殿上下全都出了一口大氣,僵硬的面色都有所好轉。然而,和下人們中間漸漸活絡的氣氛有所不同,上官婉兒死繃著一張臉,沒有半點緩和的跡象,那種硬梆梆的表情很是讓珠兒等幾個心腹為之惴惴然。最后,她終于看見了某處角落中探頭探腦的凌波,這才露出了一個沒好氣的笑容。
“死丫頭,人都走了,還躲在那里看什么?”
凌波閃身出來,先往殿外望了一眼,這才笑嘻嘻地道:“誰知道今兒個居然會撞見這么一幅情景,我不是嚇得難以動彈么?那位譙王殿下來的時候威風八面,卻原來是中看不中用的。”
“不過是個小角色,某些沒眼光的敬他如今是長子,他還真的抖起來了!少說廢話,跟我進來,我有事情要問你。”
上官婉兒嗤笑一聲轉身往里頭走,心中的惱火卻仍沒有消去。想想祖父上官儀出身名門,曾經官至宰相,母親鄭氏亦是滎陽鄭氏的嫡支,卻因為祖父上官儀一步走錯,她生生淪落在掖庭,所以她最恨的就是人家揭她短處。倘若她昨天夜宴上對韋后提出驅趕譙王李重福不過是政治上的示好,那么今天,她確確實實恨不得殺了那個可惡的家伙。
凌波走在后面,雖然不知道上官婉兒要問什么,但她做賊心虛,自動聯想到了昨天晚上那一場鬧劇,心中不免惴惴。到了里間,她便發現這里尚未收拾過,無論是妝臺抑或是地上*******,都顯得凌亂不堪。顯然,她剛剛來時那宮人說上官婉兒和韋后尚未起來并非說謊。只不過,昨晚究竟是不是商量國事,那就很值得商榷了。
她正胡亂猜測,卻忽然看到上官婉兒上前把帷簾一掀,沒好氣地喚了一聲:“還躲著干嗎,難道準備在我這仙居殿賴著不走不成?皇后都已經走了,你也趕緊從后頭出去!能幫的我都已經幫你了,今后怎么樣就看你的本事了!”
隨著這個聲音,凌波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帷幕后頭敏捷地閃了出來,一下子瞠目結舌。這這這……這不是梁王武三思么?雖說以前她不止看到過一次,但像今天這么赤條條的還是第一次。話說回來,細看之下,她這位伯父的身材還保養得不錯,至少沒有大腹便便贅肉無數。
昨晚上折騰了整整一夜,這早上難得的補眠卻又被攪和了,武三思的眼睛下頭自然而然就是兩個黑眼圈。當他看到凌波滿臉驚愕地杵在那里,臉上的肥肉忍不住抽搐了一下,不安地瞥了一眼上官婉兒,發現她只努了努嘴做了一個讓他走人的暗示,他這才深深吸了一口氣,低聲道謝了一聲,旋即抓起一件衣服胡亂披上,便匆匆出門讓人去穿戴了。
這時候,凌波方才醒悟到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登時頭皮發麻心跳加速。上官婉兒和武三思有私早就不是秘密,可如今是什么時候,這位新任婕妤總得把這私情暫且放放才對!可上官婉兒居然把梁王武三思引薦給了韋后,天哪!
使勁吞了一口唾沫之后,凌波終于用無比艱澀的語氣問道:“姑姑是有意讓我看到他的?”
上官婉兒施施然在妝臺前坐下,拿起玉梳緩緩梳頭,滿頭青絲秀發有的順滑地貼在她的背上,有的滑落在肩頭,從后邊幾乎看不見雜色。她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忽然嘆了一聲。
“我十四歲離開掖庭,就此跟隨則天女皇,至今已經有二十六年了。這二十六年來,我形形色色的官眷看到過無數,其中不乏有機敏聰明的千金,我卻從來不曾和她們有過什么更密切的往來,你知道是什么緣故?”
凌波本能地覺察到一種臨近的危機。她和上官婉兒相識相善很是自然,當交情深厚之后,上官婉兒做事情從不避她,三年下來,她登堂入室更是從來沒有多思考什么。然而,現在被人直截了當地問了出來,她便忽然醒悟到——當年十二歲的她固然比同齡人更聰明更老練更圓滑,但比起在深宮女皇身邊浸淫二十年的上官婉兒來說,這根本算不得什么,為什么上官婉兒會那么輕易地接受了她?
“第一,你姓武,好歹是那個混球的侄女;第二,你聰明但識時務懂分寸,和那幾個一味野心勃勃的武家千金不同。”
上官婉兒仿佛是漫不經心地提了一句,隨即取下了貼在額心的花鈿,輕輕撥開了垂下的卷曲額發。鏡子中間那張秀麗臉龐的額頭上,赫然是兩個漆黑如墨的字。她苦澀地笑了笑,從妝盒中拿出了早就準備好的金銀貼箔,對著鏡子小心翼翼地貼在了額上,旋即又放下了那一縷頭發。
盡管已經不是第一次看到上官婉兒額頭上的刺青,但凌波還是感到心里一陣發慌。對于這黥刑的緣由,上官婉兒從來諱莫如深,她當然也不知道。這梅花妝和上官鬢她倒是熟悉,據說就是如今上陽宮那位昔日女皇,亦是對這樣的裝飾贊不絕口,仿佛忘記了昔日是誰下令行的黥刑。
“所以說,這么多年來,能入得我眼的,也就是你了。”
上官婉兒這才轉身站了起來,慵懶的眼神中卻流露出幾分令人捉摸不透的戲謔:“我若是真看不透你這個小丫頭的小心思,豈不是白活了這么多年?不論其他,加上今天這一樁,僅僅是這宮中的隱秘事,你知道的只怕不比任何一個人少,對不對?”
這是提醒?抑或確切地說更是威脅?
盡管知道上官婉兒說不上有多大的惡意,更多的是善意提醒,凌波仍不免感到一種無力。難道,這就是閱歷和氣勢的差距么?
“昨晚的事情我已經聽說了,雖然洛陽令的人只是說相王身邊還有個少女,但我料想必定是你。想必不用我說,你也知道陛下和皇后有多痛恨裴炎。你居然管這種閑事,難道不記得平時我怎么教你的?相王固然是老好人不假,可你需得明白,縱使陛下和相王是兄弟,但先前的事情,不是所有人心里都沒有芥蒂的!記住,女人要站得高,首先就別把自己當女人,心腸該硬的時候就得硬!”
對于這樣的教訓,凌波早有所預料,倒沒有剛剛那么吃驚。她也知道這些話純粹是為了自己好,遂低頭應了。然而,緊跟著,她的耳朵里就鉆進了一句平淡卻沖擊力更大的話。
“則天女皇退居上陽宮,韋皇后正好說要找個人進去看看狀況。你聰明是好的,但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不妨去上陽宮好好呆一陣子冷靜一下。我已經對陛下和韋皇后說了,你回去收拾一下東西,晚上就挪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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