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都洛陽有三大市,南市北市和西市。西市較小,北市由于遷都洛陽而得到了飛速發展,甚至出現過上萬艘船塞滿北市漕渠的情景。而南市內清渠行船,榆柳交蔭,市內行一百二十,肆三千余,甚至搭著四周的市墻開了四百多家商鋪,可謂是繁華之至。雖說品官不得入市內,但豪門仆役再加上各色商賈,依然是人頭濟濟。
即便是貴人,若是稍加裝扮想要一睹南市盛況,等閑絕對不會被人察覺。這要是被人察覺……只要不是宰相這樣的高官,頂多就是個慕名罪過罷了。比起在平康坊眠花宿柳的風liu罪過,這著實算不上什么。
南市肆三千余,自然少不得酒肆食肆以及客棧。酒從最便宜的二十文錢一斗到最貴的十金一斗,菜肴從最便宜的三文一樣到最貴的百金難求,客棧從最便宜的二十文一夜大通鋪到最貴的數十貫錢獨院……總而言之,如果有錢,南市的東西任君挑選。如果沒錢,很簡單,三個坊門都開在那里,請您哪里來哪里回去!
在南市那么多酒肆中,永嘉樓素來享有盛名。倒不是因為它賣的東西如何好如何貴,而是新鮮。最最難得的是,它一個月推出一種新酒,保準和之前售賣的口味不同。曾經有好事的酒徒收集了三年的酒,到最后三十六甕拿出來一喝,果然是滋味各有千秋。于是,這名聲流傳在外,酒客就更多了。當然,因為新奇的緣故,價錢也當然不便宜,比照糧價,這一斗酒的錢可以買好幾斗糧食了。
正因為如此,這一天在永嘉樓二樓,看到某個一口一斗往嘴里灌酒的黑臉家伙,無數酒客都在心里咒罵不已。看那桌子上的好些空酒斗,這個酒鬼已經喝多少了!有這么喝酒的么,這究竟是喝酒還是喝水?那家伙的同伴是干什么吃的,知不知道永嘉樓的酒有多貴,別到時候付不出酒錢被人扣下來!
凌波一向以為自己看慣了能喝酒的人,然而,今天看到對面的黑臉家伙不要命地死喝,她這表情也猶如看到妖怪似的。看到對方猶如秋風掃落葉一般把七斗酒喝了個精光,她忍不住朝人家的肚子掃了一眼,隨即一個眼神把旁邊想要問什么的小伙計給轟走了。
七十文錢一斗酒,加在一起就是半吊錢,這人家賣苦力的一個月最多也就是掙這么一點,全都給這個死家伙一口喝光了!
“喝夠了沒有?”
羅七已經是喝得昏昏沉沉,根本分不清自己身處何地。他本能地伸手拿過身邊的酒斗,搖搖晃晃送到嘴邊方才發現點滴不剩。他瞇縫著眼睛看著對面滿臉寒霜的凌波,忽然笑了起來:“你知道么?我也曾經是個賊。”
不等人家開口,他就突然打開了自打剛剛來到這里就一直塵封的話匣子,滔滔不絕地說:“聽說,我的祖父當年在朝廷當著一個小官,因為得罪了一個大人物,所以一夕之間被貶官流放庭州,而且還連累了一家子人。他沒有裴公的堅忍,也沒有裴公的運氣,到了庭州不久之后就郁郁而終。我爹從富家公子成了流人,原本還可以等待朝廷恩赦,但他比我祖父更不幸,他得罪了庭州當地的豪強,結果以大逆之罪被當眾斬首,妻兒沒為官奴,所以,我從出生開始,就不是自由身。”
對于這個最初試圖調戲自己,之后又屢次露出咋咋呼呼一面的黑臉丑漢,凌波自然是沒什么好感。而就是先前他和那三個小賊的一番話激起了興趣,繼而更是多管了一番閑事。此時聽到這些,她不由得收起了起初的戲謔,眼神中的不耐煩和嘲弄也消失了。
“你沒必要同情我,我不可憐!”雖然酩酊大醉,但羅七卻仿佛仍保持著清醒的頭腦,忽然用手支著腦袋坐正了一些,“我娘為了生存,在官奴勞役之外還不斷出賣她自己,當發現這樣依舊沒法供養我之后,她便只能讓我去偷東西。她曾經是秦州老世族的千金,當初嫁給我爹之后也被人稱為天作之合,可一朝淪落庭州,不但沒有任何家里人關心,甚至要親自帶著她的兒子以偷竊為生,因為不是那樣就根本活不下去!”
羅七忽然重重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巨大的力道使得不少人朝這邊投來了詫異的目光。他的臉上露出了深深的痛苦之色,甚至連眼眶也一下子紅了,緊跟著便嗆得連連咳嗽,借此用袖子掩去了奪眶而出的眼淚。
對于這種情況,凌波不禁有些懊悔,甚至有離開的沖動。雖然剛剛這家伙還算有克制,聲音并不算太大,但難保沒有人聽到些什么。可是,她如果拂袖而去,那些塵封多年的往事畢竟是這黑臉家伙的隱私,怎好再讓不相干的人聽去?
“我們用白天偷來的東西維持生活,而到了夜里,我娘就會用荊條抽打我,教導我志士不飲盜泉之水,教導我讀書認字,這樣矛盾煎熬的日子我過了十二年。我清清楚楚記得,我十二歲那年,母親的頭發已經全都白了,每一天都好像是她最后的日子一樣。但即便如此,她也沒有忘記她的教導。因為她在我的心里頭扎下了一根最深的刺,告訴我哪怕是在最痛苦的時候,也一定要活著。”
“一切只是為了活著,活著才有希望能夠翻身,你說,這是不是很滑稽?”羅七忽然用袖子使勁擦了擦眼睛,哈哈大笑了起來,笑了老半天方才又拍了拍桌子,“之后就好似那些傳奇一樣,我遇上了裴公。因為憐我們母子孤苦,再加上經歷相似,裴公設法用他的威望和金錢贖出了我們母子。而就在我們脫離苦海的那天夜里,我娘懸梁自盡了。所以,我恨那些小賊,但是,我又可憐他們。我知道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但看到他們就看到了我的過去,所以我總是傻呆呆地想去做些什么。”
“從庭州到洛陽,每次我都會多花很多不必要的錢,結果卻每次都碰到一鼻子灰!只有少爺那樣寬厚的主人,也只有張二哥駱五哥那樣經歷過苦日子的,才能容忍我這個愚蠢的家伙到今天!”
凌波一直認認真真地聽著,末了卻想起了昔日的一段往事,于是認認真真地說:“我去世的爹爹曾經說過,身世悲苦的人不可憐,忍辱負重的人才可憐可敬。我有一位姑姑也曾經說過,要舍棄生命很容易,但要舍棄表面的尊嚴,卻在內心深處保留尊嚴,這幾乎是任何一個正常人所無法做到的。要我說,韓信胯下之辱,勾踐臥薪嘗膽,最后不是都大出于天下么?”
“是嗎?你真的是這么想的?”羅七陡地正坐了起來,眼睛直勾勾地看著面前的少女,忽然牛頭不對馬嘴地嘆息了一聲,“我一直認為少爺那種憨直的性情,為什么偏偏和你投契,現在我終于明白了。你確實……確實是與眾不同的。”
輕輕道出了最后一句,他猛地一頭栽倒在了桌子,終于醉了過去。
坐在那里的凌波卻沒有注意到醉倒的羅七,她心中滿滿當當充斥著那最后幾個字——她真是不同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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