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包廂坐北朝南,與其說一頭是窗,還不如說是靠外開了兩扇門,架著木欄桿正好能夠俯瞰通濟渠。房間的一角擱著一架紫檀木雕鏤松柏屏風,兩側的墻上各掛著一幅字,一幅上頭寫著明心,一幅上頭寫著明性,竟是迥異于平常酒肆中那些生意興隆的俗套,透著一股大戶人家書房的氣息。角落中的矮幾上擺著一個三彩花瓶,里頭插著紅艷艷的桃花,給整間屋子添了幾分生機。
上完了酒菜,手腳麻利的伙計關上房門退了出去。雖然通濟渠上的嘈雜聲一陣陣地傳來,但包廂中還是充斥著一股難以名狀的寧靜。凌波低頭喝悶酒,假裝沒看見對面某人審視的目光,最后干脆轉頭看著窗外。這時候,她終于有些后悔自己貿貿然提出了邀約,這孤男寡女相處一室,總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想到那個愣小子,她的心情竟是奇跡般地漸漸平靜了下來,繼而放下酒盞正視著那雙神光犀利的眼睛。這么直勾勾瞧了一會,她忽然覺得之前那種莫名的警惕很有些不必要。就算李隆基有心計,但同樣是兩只眼睛一張嘴,年紀也相差無幾,她沒必要退縮。
“三哥,我只想知道,那天你對我說的話,是否只是你的意思,而不是相王的意思?”
“那只是我的意思。”李隆基坦然答了一句,見對面的人露出了沉吟的表情,他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十七娘,父王并不是喜歡勞心勞力的人,他不過只想著兒孫滿堂享享清福,作為兒子,如果可能的話,我更希望他這么安安生生過自己的日子。我只是個郡王,對于朝中大事無能為力,但這并不代表我就不關心。父王是真心把裴兄弟當作后輩,所以不希望把他留在洛陽。我卻知道裴兄弟有放不下的人,割不開的事,而且我需要他這樣一個心地實誠卻有本事的人,所以我留下了他。”
他收起了臉上的笑容,肅然而又鄭重地加了一句:“但是,我和他是真心相交,對他并沒有一絲一毫利用的心思。”
盡管很想反唇相譏,但凌波最終還是把質疑咽進了肚子里。不得不說,她這位表哥的話語很有感染力,即使是她心中早有成見,此時竟是不由自主地相信了他。既然有了這話,她原本準備好的那些警告也就沒有用武之地了。反正李隆基頭上還有一個相王李旦,若是她知道這家伙將來有什么口不對心,一定要找某位老好人狠狠告上一狀!
“三哥也該知道,即使是我爹娘還活著的時候,在武家人當中也沒有多大地位,所以我對武家并沒有多大認同感。不過,如今雖然不是武周而是李唐,但比起當初二張專權的局面,只要我那伯父武三思再使一把勁,武家的聲勢一定會蓋過從前。”
見李隆基眉頭一挑要說話,她便擺了擺手冷笑道:“你不要和我說什么盛極而衰之類的大道理,這些我都明白。只不過,盛極而衰可以是立時而衰,也可以是隔三四代而衰,更可能拖上數百年。如今武家是武三思一手遮天萬馬齊喑,我這個孤女能做什么?”
李隆基這是第二次從一個武家人的口中聽到盛極而衰四個字,相比另一個閱歷深沉的中年人,眼前這位年紀輕輕能夠有這樣的見識,他心中更覺觸動,情不自禁地把一直悶在心里的話都吐露了出來。
“祖母從太后一步登天為皇,靠的并不是諸武之力,而是祖母一個人的執政手腕。但是,自古以來未曾有女子為帝,祖母不得不大封諸武,并非是因為他們有什么能耐,只不過是因為皇帝必須建宗族。好在祖母還記得一點母子情份,還能夠辨清利害,否則武氏確實有大興的機會,畢竟李唐皇族已經所剩無多了。但現在……十七娘,我可以很肯定地說,所謂武氏盛極而衰,就在這十年之內!”
他霍地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死死盯著凌波,一字一句地說:“武三思如今在家里夜夜宴請黨羽心腹,在笙歌曼舞中商議如何對付張柬之那些人,只想著把武氏再向上推一步。至于武攸暨武崇訓之流,要么庸碌要么驕橫,都不足為道。就憑武家在朝為官那么多男人,卻只有你敢在如今這形勢大好的時候斷言盛極而衰,這十年之內,便是武氏一道最大的關坎!”
凌波這一驚著實非同小可。她對武氏宗族沒什么歸屬感,打心底里討厭那些趨炎附勢的親戚。而她對武三思固然沒什么好感,但卻不得不承認武三思有心計有手段有膽量,所謂的盛極而衰只不過是因為她知道世上無不衰敗的家族,僅此而已。然而,李隆基居然斬釘截鐵地說什么十年就是一個關坎,她就不得不仔細考慮考慮了。
忽然,她腦際靈光一閃,想到了一個名字,繼而也站起身來:“三哥可是見過我那叔父武攸緒?”
李隆基先是一愣,接著便點了點頭,心中著實大訝。要知道,武攸緒雖然之前已經還朝,但他隱居嵩山多年,武家人基本上都已經不記得了,他若不是前些時候隨父親相王李旦去見過一面,也不會記得這么一個人。而就是武攸緒曾經在和李旦對坐弈棋的時候,感慨過一句滄海桑田,暗暗隱射了盛極而衰的意思,讓他頗為欽佩。
他定了定神便正色道:“十七娘,我一不求你刺探軍國大事,二不求你替我籠絡宮中的人,只希望你能注意一些事情,一些跡象。雖說父王堅決不受皇太弟之封,但人家未必以為那就是他的真心。就算陛下還看重兄弟情分,別人卻可能視他如眼中釘。父王深受磨折多年,我只希望他能夠太太平平度過晚年。”
想不到這一位還真挺孝順的!凌波曬然一笑,面色也不禁霽和了下來:“若只是為了這個,你大可放心,我還欠著舅舅莫大的人情,自當設法維護于他。不過,三哥,你給了武家這樣的評判,就沒有其他事對我說么?”
聽了這話,李隆基先是一怔,旋即露出了悵然的表情,過了一會方才輕輕拱了拱手:“十七娘他日入宮的時候,還請和上官婕妤說一聲,昔日我父子幽閉東宮的時候,她對我們的情分,我必不會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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