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謀逆大案倏忽間變成了一場鬧劇。
皇帝李顯鐵了心要保主謀鄭普思,韋后則是一門心思要保下鄭家母女,于是乎,這一連幾天,朝上亂成一團。武三思覷著光景不對,干脆告病在家,他旗下的那幫黨羽也同樣是一個個偃旗息鼓作壁上觀,只看著一群忠心耿耿的大臣和皇帝皇后打擂臺——要說這謀逆大罪倘若也能既往不咎,豈不是天底下最大的怪事?
一邊為了國法,一邊為了人情,剩下韋后則是因為心里頭憋的那股氣。當消息傳到民間的時候,庶民百姓議論紛紛,但凡只要稍有見識的無不搖頭嘆息。而凌波一連幾天被上官婉兒耳提面命地教訓“逼婚”,最后她實在怕了這種溫情的好意,干脆只得找了個機會故意從馬上跌下來,終于得到了閉門靜養的機會。
雖說勉強躲過了一劫,但由于韋后上官婉兒太平公主安樂公主常常打發人來探望,她竟是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偷偷溜出去,百般無奈之下只得指點紫陌和喜兒讀書,順便和不時悄悄來串門的裴愿李隆基聊天散心,日子過得雖無聊,但還算悠閑愉快。終于,在她“摔斷腿”半個月之后,曠日持久的大爭吵終于塵埃落定。
李顯終究拗不過大臣們的堅持,尤其是老魏元忠一錘定音似的發言,只好把鄭普思遠遠打發到了海島儋州去數星星,卻把余黨全數斬首;而韋后如愿以償地保住了第五英兒和鄭盈盈母女的性命,即便是一個被削去了郡夫人的誥命,一個被褫奪了才人名位,全都被貶入掖庭為奴婢。可對于掌握了六宮大權的韋后來說,只是在詔命下達的次日,她就把人提出了掖庭放在了自己身邊。
這些事情卻和閉門家中坐的凌波沒有什么關系,除了不能出門的滋味實在不怎么好受。轉眼間秋去冬來,她的“腿傷”尚不曾養好,長安城就飄起了第一場大雪。那鵝毛大雪紛紛揚揚下了一天,屋檐上樹梢上地上就鋪了厚厚一層,屋檐下頭甚至凍出了無數的冰棱。一時興起的她索性命下人在地窖中藏冰貯雪,可等到大雪一連下了十幾天不曾停,她就有些意興闌珊了。
這一天大雪剛剛止歇,裴愿就拉了李隆基前來探望。才一坐定,凌波還不曾和裴愿好好說上兩句貼心話,李隆基忽然就冒出了一句話:“前幾日我遇到薛崇簡表弟的時候,他玩笑似的提起姑母最近很是發了一陣脾氣,拐彎抹角地打聽之后,方才知道是因為姑母有意促成他和你的婚事,結果卻被皇后給推了。這幾天韋家的年輕子弟常常進宮,十七娘你若是單單憑腿傷,想要拖延下去只怕不容易。”
凌波聞言面色一變,再見旁邊的裴愿也是臉色難看,不禁嗔怪地瞪了李隆基一眼——這種事就算知道也應該單獨說,非拉著裴愿干什么!
李隆基一眼便看透了凌波的心思,暗嘆她身在局中不知醒悟:“十七娘,不是我潑你和裴兄弟的冷水,就算除卻我姑母和皇后那一頭,另外吐蕃使節也是剛剛抵達長安,正向陛下提出和親。自從論欽陵死后,吐蕃和我大唐之間的關系好歹算是有所緩和,此次吐蕃贊普派人求親,陛下多半會允準。歷來和親雖都是公主,可誰都知道,那都是李唐宗室縣主,你也是縣主,所以我不得不提醒你一聲。”
和親吐蕃!
這一回,凌波貨真價實倒吸一口涼氣。這和親可不提什么自愿與否,若是上頭一句話,她別說摔斷了一條腿,就是胳膊腿全都折了,那也得上了和親的馬車。一時間,她不覺心亂如麻,就連裴愿悄悄拽住了她的手也沒發覺。由于先前武后的濫殺,李唐宗室幾乎凋零殆盡,如今的宗室縣主幾乎不剩幾個了。即便韋后上官婉兒安樂公主還算向著她,但若是有什么變故……
“小姐,安樂公主來了!”
陳莞氣急敗壞地沖進來,瞧見內中的三個人全都是一片呆相,也來不及分說其他,上前一把抓住了李隆基的袖子:“安樂公主來得急,眼下已經過了中庭,再不躲避就來不及了,郡王快跟我來!”
李隆基見凌波面色怔忡,裴愿也是同樣光景,不禁暗自后悔路上不曾和裴愿早些提起這些事,也能讓他有個心理準備。然而此時不容他多想,因此他只得咬咬牙一把拖了裴愿跟著陳莞便朝外走。跨出門檻的時候,他忍不住回頭瞧了一眼,見凌波嘴角上翹露出了一個譏誚和戲謔的笑容,忍不住又是心中一跳。
聽父親相王說,如今和親的人選尚未擬定,她只是備選之一。可是,這丫頭看似圓滑,其實性情卻如同爆炭似的,會不會做出什么意料之外的舉動?一時間,他心頭愈發后悔,匆匆走過一段積雪路面的時候腳下一個踉蹌,險些摔了個四仰八叉。
李隆基和裴愿前腳剛走,不多時安樂公主便來了。她人還沒進門,喜氣洋洋的聲音就傳了進來:“十七娘,我可是給你帶好消息來了!先頭那個膽敢闖進你這里逞威風的李千里被父皇訓了一頓,罰了三個月俸祿,那個左金吾大將軍險些也沒保住!”
盡管根本沒心情為這種無謂的消息而高興,但是眼見安樂公主進了門,凌波還是強打精神露出了一個笑容,心中還在惦記著剛剛李隆基的話。直到安樂公主氈毛斗篷上抖下來的雪花沾了少許在她的臉上,那種冰涼刺骨的感覺方才讓她恍然驚覺了過來。她不由暗笑自己亂了方寸,眼下不是明擺著有一個最好的救星么?
然而,今天的安樂公主心情極好,坐定喝了一口熱茶,她根本沒注意凌波欲言又止的表情,洋洋得意地說:“這幾天我一連讓父皇簽了好幾道詔命,委出去十幾個官員,你猜猜我從中得了多少錢?”她炫耀似的比劃了一個手勢,臉上洋溢著喜不自勝的笑容,“一個六品官七百貫,十個就是七千貫,以后再賣出去幾個,就是我那安樂佛廬也有錢修建了!李重俊這個賤奴算什么,他征辟東宮官還不如我爽利……”
安樂公主這一說就是滔滔不絕老半天,心中有事的凌波只能耐著性子坐著,眼睛從這位金枝玉葉的發髻落到了她的衣裳,又從衣裳轉到了她的長裙。見那條長裙五彩斑斕艷麗無匹,花卉鳥獸比先前那條更栩栩如生,想必就是所謂的成品,不禁在心里頭嘆了一口氣。聽李隆基說,太平公主是拿著金帛資助寒士,雖也一樣賣官,卻因為懂得收買人心,人人稱頌其賢明。這安樂公主賣官鬻爵也就算了,居然全都拿來享樂充門面。
想到安樂公主雖一心要取李重俊而代之,一心要仿效昔日武后君臨天下,可畢竟曾經屢次幫過她不少忙,她沉吟良久,終于覷了個空子勸道:“公主,這賣官的事情固然是一本萬利得錢無數,可是公主想廢了太子當皇太女,總得籠絡一些人才。我聽說太平公主頻頻用金帛招攬有才之士,不若……”
“十七娘,你怎么這么迂腐!”安樂公主沉下了臉,繼而嗤笑了一聲,“姑母那不過是惺惺作態罷了,這論豪富,她在興道坊、興寧坊、禮泉坊有三座宅第,其中兩座還在大興土木,我算什么?她不過是仗著萬戶實封,比我有錢,這才敢這么揮霍!她以為我不知道她的心思么?不就是想學皇祖母那樣當女皇罷了,可她也不想想,論親疏,她是父皇的妹妹,我可是父皇的嫡親女兒。這就算真要再出一個女皇,首先也得是母后,然后是我,什么時候才會輪到她!再說了,等我君臨天下的時候,這人才不就全都有了!”
安樂公主說得振振有詞,凌波哪里還不知道自己再勸只怕要激得人家拂袖而去,只得打消了這主意。這皇帝李顯如今還在春秋鼎盛之年,只要他在一日,安樂公主便穩若泰山,再加上還有韋后在,她操心這些做什么?有這個功夫,還不如好好打聽一下吐蕃和親的事。于是,她岔開話題閑聊了幾句,便漸漸地引到了這件事上頭。
“和親?我只聽說朝中那些大臣吵吵嚷嚷爭執個不停,也沒怎么注意,反正再怎么也不會是我去!”安樂公主眉頭微皺,歪著頭又思量了片刻,猛地恍然大悟伸手一拍桌子,“啊呀,你不說我竟是忘了,那幾天斗草會,我一時起意就去揪父皇的胡子,恰好看見有一份奏疏,上頭有好些個宗室縣主的名字,其中就有你的!”
聞聽此言,凌波頓時面色雪白。雖說還有別人,但某些事情是說不準的,誰能擔保最后要走這條路的不是她?就在她悄悄握緊拳頭的時候,安樂公主卻又道出了一番如同仙樂般的話。
“不過,據說吐蕃那一頭學了當初突厥的默啜,指名說即使是宗室女,那也得是李家宗室女,十七娘你多半是要落選的。再說,實在不行還有我和母后呢,怎么也不會讓你去那個冰天雪地的鬼地方!”
和親只要李家人,你還不夠資格——聽懂了這一層言下之意,凌波終于把心放回了肚子里。她第一次覺得,姓武總算還是有一點好處,至少用不著和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