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有選擇么?”
從古至今,身為妃嬪卻能夠干預詔命的少之又少,身為妃嬪能夠草擬詔命的則更是還未有過。一手將已經覆滅的上官家重新撐起,一手執筆指點天下河山,到了如今這地步,上官婉兒自然知道自己已經到了人生頂點。那一次李重俊索她性命,時過境遷她仍記憶猶新,但倘若不是母親臨死前的那番話,她或許仍會沉浸在這千古難求的榮耀中,繼續醉生夢死。
“婉兒,你表兄曾經說過武氏日暮西山,那時候你不聽,結果武三思果然死了。如今你我母女二人賣出去的官數以百計,上官家固然是富麗堂皇重現昔日景象,但你想想有多少人真心向著你?我這個要死的人如今已經明白了,他們不過是因為你手掌大權,不過是因為你乃皇后親信,不過是因為你是陛下的昭容,這才對你畢恭畢敬,要是有一天巨變再臨,你的依靠又在哪里?”
“我的依靠……”
站在長安殿外,上官婉兒喃喃自語了一句,面上露出了自嘲的笑容。一步步異常艱難地走到現在,她看似依靠了無數人,但何嘗不是經歷無數艱難險阻,何嘗不是自己掙扎求存的結果?她看似籠絡了一大批官員,但若是真的有事,又有誰會真的不遺余力幫她?
“昭容,永年縣主來了!”
聽到這一句,上官婉兒不由轉頭朝另一個方向看去,見果然是凌波,她立刻換上一幅笑臉拾級而下,待人到近前便出言嗔怪道:“你如今這心越來越野了,成天就在長安城四處晃悠,也不知道多來看看我!”見凌波身后赫然是兩個面生的內侍,她登時眉頭一皺,以目示意道,“我怎么不曾見過你們兩個?”
“那是安樂公主送給我的,道是武藝高強,正好充作隨身護衛。”凌波笑意盈盈地搶在了前頭,隨即一把挽住了上官婉兒的胳膊,絲毫不理會背后二人,徑直往里頭走,“姑姑還說我不來看你,你不住在群賢坊,這人都跑到我家里去了,我不厭其煩成天只能躲在外頭,還不曾找你算賬呢!”
那兩個內侍跟在后頭,見凌波和上官婉兒兩人入了大書房,便也想跟進去,誰知在門口卻被珠兒攔住了:“你們兩個懂不懂規矩,我家昭容和永年縣主情同母女,要說兩句體己話,你們跟進去干什么?就算是安樂公主到這里來,也沒有把隨從帶進書房的道理。來人,帶他們去偏殿休息!”
想到安樂公主和上官婉兒素來就是一條船上的人,兩個內侍對視一眼,只好跟著那四個圍上來的宮人怏怏退下。直到他們倆走了,珠兒喚來四個內侍守門,這才推門入內,襝衽施禮道:“昭容,縣主,那兩個人已經打發了!”
上官婉兒點了點頭,示意珠兒退下,見凌波如釋重負地吁了一口氣,不禁沉聲問道:“這是怎么一回事?”
凌波苦著臉把數日前安樂公主說的話復述了一遍,隨即便認認真真地看著上官婉兒的臉。出乎她的意料,這一位竟是眉頭緊蹙,一副受了莫大驚嚇的模樣,仿佛并不知道有這么一回事。而等到上官婉兒開口之后,她這個猜測竟是成了事實。
“五萬府兵……我怎么不知道!”
上官婉兒又驚又怒,想到最近韋后暴躁易怒,常常借題發作;想到最近皇帝李顯很少在妃嬪那里留宿,常常都是獨居神龍殿,甚至連國事都懶得搭理;想到安樂公主常常說話不陰不陽,仿佛在暗示什么……她只覺得心底一下子敞亮了起來,但那種敞亮卻讓人感到頭皮發麻雙腿發軟。這要是沒有其他目的,忽然把五萬府兵召入長安干什么!
“這消息你可曾告訴過別人?”
凌波搖了搖頭,心想自己這兩天被兩個內侍從頭盯到腳,從早盯到晚,就連睡覺都在她的外邊,害得她根本找不到報信的空檔,甚至向家里人暗示都很難。更可惜的是,云娘前幾天被李隆基借走了,她倒是曾經向陳莞芳若做過暗示,就不知道那幾個人是否有這么聰明,趁著她進宮的空檔出去報信。只不過,五萬府兵這個消息卻是怎么都傳不出去的。
“大變在即……果然是大變在即!”
事到臨頭,上官婉兒反而冷靜了下來。她深深吸了一口氣,使勁絞緊了雙手,緊盯著凌波的眼睛問道:“若是陛下有事,那繼位之君必定在兩位皇子之中。譙王重福素來為皇后厭棄,溫王重茂畢竟還年輕,皇后也能把持得住他,多半這天子之位就歸他了。皇后若是成了皇太后,總攬一切朝政,怕是比當日則天大圣皇后臨朝的手段更加狠辣!”
“姑姑可別忘了,皇后并不像則天大圣皇后那樣代高宗皇帝處置朝政十幾年,沒有那樣深厚的人望,所以短時間反倒不會動手!”凌波一針見血地指出了韋后最大的軟肋,見上官婉兒猛地一拍腦袋恍然大悟,這才接著說道,“只有根基穩固之后,皇后才會剪除相王太平公主,到了那時……姑姑,恕我直言,天下文采出眾者比比皆是,皇后未必會一直容得下你。”
上官婉兒跟隨武后多年,這一點自然是心知肚明。然而,她是李顯的昭容,一直以來都跟著韋后亦步亦趨地行事,怎么可能這時候撇清?想到調府兵這樣的大事韋后尚且假手于宗楚客,而不是征詢自己的意見,她更是覺得自己這個智囊的地位已經岌岌可危,不由得握緊拳頭,仿佛只有那種指甲深陷肉中的刺痛感才能讓她暫時忘卻眼前的危局。
“丫頭,你說吧,該怎么辦?”
此時此刻,凌波自己何嘗不頭痛,而且,倘若真的天子有個什么三長兩短,就算上官婉兒肯配合又有什么用?上官婉兒只是草詔的那一支筆,沒有韋后的首肯,就算擬好的詔書也決計發不出去!斟酌了老半天,她這才勉強說道:“希望只是我杞人憂天,倘若真的要寫……姑姑最好加上請相王參知政事。”
話音剛落,那書房大門忽然砰的一聲被人推開,竟是珠兒氣急敗壞地沖了進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嚷嚷道:“昭容,縣主,皇后……皇后急召!說是有大事要商議,請兩位即刻……即刻去含涼殿議事!外頭……外頭等著羽林……羽林飛騎好幾十人!”
上官婉兒和凌波對視了一眼,臉上雙雙寫滿了驚駭。兩人商議這事情也就是為了未雨綢繆,多半還存著幾分僥幸。此時韋后召人議事,居然還派來了羽林飛騎,若不是發生了大事,怎么會有這種陣仗?
這時候,突然又有人邁進了書房大門,一個是面沉如水的柴淑賢,一個是皮笑肉不笑的賀婁閏娘。兩人雙雙行過禮后,柴淑賢就重復了一遍珠兒剛剛說的話,旋即又加重了語氣道:“茲事體大,還請上官昭容和永年縣主不要耽誤了功夫。”
話都說到這個功夫,無論是凌波還是上官婉兒都覺得心中一緊,只得跟著柴淑賢和賀婁閏娘出了長安殿。殿外除了羽林飛騎之外,已經有兩架肩輿在那里等候,臨上去之前,趁著柴淑賢的注意力都在上官婉兒身上,凌波便悄悄拉了拉賀婁閏娘的袖子。
“陛下駕崩了!”
聽到這么一個比蚊子叫還低的聲音,凌波一下子癱坐在了肩輿上,連那些人什么時候把自己抬起來,什么時候到了含涼殿都是糊里糊涂。好容易在賀婁閏娘的攙扶下踏上了實地,她方才陡然之間驚覺了過來,換上了一張茫然的臉孔。
既然已經變天了,她能做的就只有臨機應變,僅此而已。
來到內殿,凌波一眼便看到了韋后和安樂公主,此外尚有宗楚客和兩個她曾經見過幾次的男子。而韋后甚至沒等她和上官婉兒行禮,便直截了當地說道:“陛下今日午間駕崩于神龍殿,如今我已經暫時封鎖了消息。”
原本屈膝行禮的上官婉兒一瞬間跌倒在地,而凌波雖已知道了一點風頭,此時也覺得天旋地轉,一個趔趄站立不穩。恰在這時,上頭便傳來了安樂公主的聲音:“父皇已故,母后自然就是皇太后了,只是父皇不曾冊立皇太子,所以這傳位的事宜最最棘手。上官昭容,你司職草詔,這遺詔的事宜便交給你了。十七娘,相王叔抱病在床,姑母最近身子也不爽快,你替母后和我上門探望一次,看看他們究竟是什么病。”
安樂公主一面說一面用刀子似的目光看著凌波,一字一句地說:“父皇駕崩的消息暫時不可外泄,十七娘,這分寸你可千萬把握好。宗相公會調遣羽林飛騎與你同行,護持相王和太平公主周全。”
等到安樂公主說完這話,韋后方才接口道:“變生肘腋,大家各司其職,翌日朝局大定之后,我一定不會忘了大家的功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