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正在天子喪期,大明宮中自然是一片縞素,絲竹弦樂皆無。而對于凌波來說,最令人難以忍受的倒不是這個,而是自己被困在這深宮之中已經足足有小半個月了。以往她就是住在洛陽宮臨波閣的時候,也是三天兩頭溜出去耍玩,就連在上陽宮陪伴則天大圣皇后的時候,也少不得有人說說話。現如今上官婉兒成天忙得連影子都看不見,她自己心中有事,又不想繼續在韋后和安樂公主面前討好賣乖,竟是只有云娘和芳若可以說說話。
這一日夜晚,在長安殿后頭臨近太液池的長廊中,凌波煩躁地來回踱著步子,只覺得后背心的汗已經濡濕了衣衫,腦門上也是濕漉漉的。回頭看了看云淡風輕的芳若,還有懶洋洋仿佛沒事人一般的云娘,她只覺心頭冒出了一股極其無力的感覺。
都說她聰慧靈巧,但是和這兩位久經風雨的比起來,她實在是算不得什么,這會兒她已經是急躁得團團轉,人家卻一點反應都沒有!
“十七娘,這大熱天的別走來走去了,好好坐下吹吹風不就成了?”云娘一面說一面把手帕中的杏脯扔了一塊在嘴中,笑吟吟地說,“那一回廢太子李重俊作亂,你是百般無奈被裹挾,這一次內外都有人照應,你怕什么?大明宮這么大,倘若有事,就算外頭那些羽林軍派不上用場,我也可以隨便帶著你往哪個犄角旮旯里一藏。等風頭一過再出來,你就什么閑心都不用操,這豈不是最好?”
凌波聽了一愣,細細一想不由得苦笑了起來。要說她在這是非圈子里頭真是陷得太深了,根本沒想到她除了祈禱之外,還可以什么都不管地睡大覺。事情都已經進展到這個地步,她能做的已經都做了,只需坐等結果就好。倘若一切順利,那么她便可太太平平地當一個小縣主,坐享榮華富貴一輩子;若是事情失敗……咳,那時候便是一死而已。
“咦,有不少人的腳步聲,似乎是朝這邊來了!”
就在她這么胡思亂想的時候,耳畔忽然傳來了云娘的一個聲音。心中警覺的她慌忙抬起頭瞧看,卻是沒看到任何人影,再側耳傾聽了一會,這才分辨出一種零亂的腳步聲。稍稍等了一會兒,就只見一個將領帶著十幾個兵卒疾步朝這邊奔來,那將領赫然眼熟得緊,正是幾天前自陳剛剛調防長安殿的羽林軍飛騎果毅。
那人行至跟前,甚至來不及朝云娘和芳若多打量一眼便急急忙忙地說:“羽林將士已經斬了韋璿、韋播、高嵩,迎臨淄郡王入營。左右萬騎正在狂攻玄德門白獸門,有楊思勖這個內應,不多時必定奪門而入。這一次將士們矢志誅除諸韋,長安殿已經不安全,所以郡王事先傳來消息,讓縣主帶人入我軍中暫避。”
居然這么快!
凌波一時間只覺得心跳加速頭皮發麻,想要再問幾句什么,張了張嘴卻是一個字都吐不出來。最后,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點了點頭道:“好,一切就拜托裴伯父了!”
此話一出,云娘登時色變。盯著那將領的臉直勾勾地看了老半晌,她終于認出了對方。想到那時他在女皇面前盛氣以對,想到那時他坦然解衣受杖,想到那個意氣風發的翩翩少年郎,她不由得吁了一口氣。歲月如白駒過隙,他竟是恍然間如此蒼老了!見裴伷先根本不曾注意到她,只是急匆匆地和凌波說話,又對身后軍士囑咐著什么,她不知不覺露出了笑容。
百杖之威便是成年人也消受不起,更不用說裴伷先當初不過區區十七的年紀。他永遠不會知道,那個對他心存愛慕的女子悄悄地對行刑軍士假傳圣旨;他永遠都不會知道,她那時奉女皇之命到嶺南公干,正好碰到那邊刺史府追捕流人,又是她暗中使了錢和手段命人手下留情;等到他后來流放庭州的時候,她再也沒辦法打聽到他的情況,只在朝廷誅殺流人之后得知他不曾死,那時候便欣慰了很久。
只不過,那些都是過去的事了,她又何必學那些無知少女般表功?
凌波不經意間回頭一瞥,見云娘神色有異,不禁心中奇怪。不過此時不是考慮這些事情的時候,更不好在此地多做停留,于是她立刻在一眾軍士的簇擁下來到了值房,旋即就有人送上了三套早就準備好的甲胄。
裴伷先屏退了眾屬下,直截了當地說:“兵士們不知道你和臨淄郡王早有默契,到時候誅除諸韋的時候,少不得會有人翻你的舊賬。你素日跟著皇太后和安樂公主太過招搖,若是這一次不出頭做個樣子,翌日論功行賞的時候便不好說話。”
情知人家為自己想得頗為周到,凌波雖說心中頗有些不自在,但還是點了點頭。見裴伷先轉身要出去,她忽地想到一件事,連忙出聲喚道:“裴伯父,上官姑姑一向待我親厚,先帝駕崩草詔的時候,她也曾經擬定由相王輔政……”
“上官昭容昔日對相王父子也算是頗有恩義,到時候臨淄郡王應該會設法。”見凌波松了一口大氣,裴伷先又解釋道,“我已經傳下令去,不得擅動長安殿中任何東西,你盡可放心。不過,只希望上官昭容不要和皇太后等人呆在一塊,今夜動亂極大,到時候若是兵士們殺紅了眼睛殃及池魚,卻是難說得很。”
凌波僵硬地點了點頭,人卻不由得打了個寒顫。一旁的芳若和云娘卻交換了一個眼色,前者微微嘆了一口氣,后者卻是譏誚地撇了撇嘴,不約而同地保持了沉默。
換上那套甲胄,解開頭上繁復的云鬢,結了一個最簡單的發髻,隨手插上一支玉簪,戴上皮戎,在腰間束上一把佩劍——踏出值房的時候,凌波赫然是一個威風凜凜的少年將軍。她回頭看了一眼同樣裝束的云娘和芳若,發現一個冷若冰霜,一個殺氣騰騰,不由得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然而,當耳畔傳來了震天的喊殺聲時,她那笑容立刻僵在了嘴角邊上,臉色漸漸白了。
“短短五年功夫,一連三次兵諫……人說是天理循環報應不爽,果然是一點不假。”
聽到云娘這一聲感慨,凌波也是深有感觸。別說這短短五年,大唐立國以來,這兵諫政變還有叛亂什么時候曾經少過?每一次都會有無數人頭落地,每一次都會有無數曾經光鮮的門楣隨之敗落,但這依舊不能阻止無數人前赴后繼地掀起一場場狂瀾。可笑的是她還認為天意如此人意何為,看如今的光景,這天下有幾個人信奉什么天意?
忽然,三聲震天鼓響從遠處傳來。就在這時,裴伷先帶著幾個兵士匆匆趕來,直截了當地說:“臨淄郡王勒兵玄武門外,三鼓之后已經全部進發,玄德門白獸門已陷。我奉命帶兵前往含涼殿請見皇太后,事不宜遲,縣主既然已經收拾停當,還請和我同行。”
事已至此,凌波來不及更沒有必要詢問自己跟著去做什么。她對含涼殿自然是極其熟悉的,甚至可以說閉著眼睛也能說出所有東西都擺放在什么地方。盡管含涼殿頂多只能算得上是皇后中宮,但自從李顯駕崩的那一日起,韋后便將玉璽貼身保管,此刻東西必定還在含涼殿。至于她如何面對韋后的問題,別人是無暇考慮,她是不能考慮。
大明宮中再一次火光沖天,那火并不是焚燒殿宇的火,而是無數人手中高掣的火炬將黑夜變成了白晝。一路上凌波撞見了好幾撥飛騎,盡管這都是當初宗楚客調進宮來充作護衛的兵馬,但此時此刻他們的手臂上卻綁著鮮紅的布條,清清楚楚地昭示了他們的身份。對于這樣的局面,凌波惟有在心中嗟嘆不已——就算是將身賣給帝王家的禁衛兵士,萬不得已之下也會自己選擇主人!
“流芳千載!”
“光耀萬世!”
但凡相交而過的兩撥軍隊,彼此之間必定會對上這么一句暗號。如是疾馳了大約一刻鐘,凌波就遠遠看見了含涼殿。那座素來莊嚴肅穆的大殿如今已經亂成了一團,不時有鬢環散亂的宮人從里頭跌跌撞撞沖出來,內中更是哭聲喊聲喧嘩聲不斷。而原本應該是負責此地戍衛的羽林軍左飛騎營,則是刀劍出鞘將此地圍得水泄不通。
須臾,只聽得一個聲音驟然響起:“太后不在宮內!”
聽到這個消息,凌波竟是不自覺地松了一口氣。然而,就在下一刻,右前方響起了一陣震天歡呼。那歡呼聲由遠及近,不多時就傳到了他們這一邊。裴伷先聽到那短短幾個字的時候,竟是不由自主地蠕動嘴唇重復了一遍。
“阿韋已死,天下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