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葛率軍與東突厥默啜交戰,遭伏被殺。
原幽州大都督薛訥因讒言被罷,新任大都督孫佺及左驍衛將軍李楷洛左威衛將軍周以悌,統軍兩萬八千與奚人首領李大酺戰于冷陘,結果大敗。孫佺周以悌欲以所有軍資換取安然撤退,可李大酺收取絹帛財物之后,卻在唐軍撤退之時大肆掩殺,俘獲了孫佺周以悌獻給東突厥默啜,孫佺周以悌兩人皆被默啜所殺,唐軍全軍覆沒,只有李楷洛幸免于難。
如果說西邊只是東西突厥狗咬狗一嘴毛,和大唐并不相干,那么東邊唐軍兩萬步卒八千騎兵遭遇的這場大敗,無疑便是給所謂盛世的重重一擊。然而,在一層又一層的瞞報之下,這樣的大敗并未在朝堂上引起多少波瀾,長安城的大多數百姓甚至連有這么一件事都不知道。達官顯貴之家歌舞依舊,朝堂上照舊稱頌著盛世太平,因為無論是西域還是東邊都實在太過遙遠。
裴范和紫陌這一對新婚小夫妻抵達長安的時候,卻是風塵仆仆。紫陌一下馬車便撲進了凌波懷中縱聲大哭,裴范原想說些什么,最后還是訕訕地站在了原地。按理他是該先去見父親和母親,但之前派人去送信的時候,父親裴伷先竟是吩咐他直接住在平康坊的嫂嫂家,因此他便直奔這里。好容易覷著個空子,他便上前彎腰行了禮。
凌波使勁拍了拍仍在抽抽嗒嗒的紫陌,這才對自己的小叔子問道:“路上走得可還太平?”
“過了玉門關之后還算好,之前……”裴范瞥了一眼紫陌,面上露出了幾許黯然,“我們出了庭州就正好遇上東突厥游騎,雖然全力將他們擊殺,但還是死了十幾個人,上次阿塔送給紫陌的兩個侍女也都被殺了。西突厥各部原本就是一團散沙,人人都想做可汗,娑葛之前只不過是抓著空子起兵迅速,這才得到了朝廷冊封,如今他這一死,西域就更亂了。”
娑葛的死凌波已經知道了,但此時從裴范口中得知這些更深一層的情況,她不禁愈發感到心頭沉重,愈發擔心起了某人的安危。而看到她那張陰霾沉重的臉,紫陌不禁狠狠掐了裴范一記,這才上前抓住了凌波的胳膊。
“小……大嫂,大哥他帶走了裴家最精壯的一百名騎手,而且還有阿塔的部族在,他一定會沒事的。”
盡管明知道這不過是毫無作用的安慰,但凌波還是微微點了點頭。這樣百多號人一來,原本顯得空空蕩蕩的大宅子登時熱鬧了起來,裴范是大嗓門,紫陌又是風風火火的性子,整個家里時常能聽見嚷嚷的聲音,一時間多了無數生機和活力,連帶著下人們做事情也有了精神。到了晚間裴伷先和阿史那伊娜夫婦一起過來,一家人團聚之時更是又哭又笑。
然而,看著自己身邊空空落落的模樣,凌波卻打心眼里冒出了一種難以名狀的孤寂寥落。她的丈夫仍在不知名的地方拼殺,仍在那危機四伏的草原上尋覓機會,仍在用他自己的法子做著他自己認為對的事……這明月當空的時候,他究竟過得好還是不好?
阿史那伊娜向來敏銳,看到凌波面色悵惘似乎在想些什么,本想過去勸說兩句,忽然心中一動,便推了一把身邊的丈夫:“你這只老狐貍成天就知道算計自家媳婦,連范兒回來都安置在小凌這里。眼下可好,她觸景生情肯定是思念愿兒了,你這個當公公的還不趕緊過去勸兩句?快去,否則晚上我和你沒完!”
攤上這么一個妻子,裴伷先著實是無話可說。然而,他讓次子住在凌波這里,確實是有自己的考量。沉吟片刻,他便招手叫來一個侍女吩咐了幾句,自己便悄然退席。在庭院中站了不多久,他便等到了凌波。
“十七娘,你可是在擔心愿兒?”見凌波毫不掩飾地點點頭,他的臉上便浮現出了一絲笑意,隨即便負手仰望天空,“我當初和愿兒的娘親相識的時候,她不過十六歲。我們都是流人,而且是哪怕遇到朝廷大赦都不會被放還的長流人。在嶺南,世家子弟的身份什么都不是,我們不但要受人拘管,而且要自己用雙手謀生。所以,在她懷著愿兒的時候,我拼命勞作,只希望能一個人干下兩個人的活,只希望生產的時候能夠母子平安。只可惜,這世界上有些事情并不是人力能挽回的。”
凌波素來認為裴伷先和阿史那伊娜感情很好,然而,此時見他追憶亡妻,眼眶中盡是水光,心中不禁生出了一股明悟。一日夫妻百日恩,盡管當初那一對貧賤夫妻相依相守的時光并不算很長,但卻是一段難以忘懷的記憶,一段刻骨銘心的記憶。
“所以,你如今人在長安,愿兒卻遠在西域,你們之間的夫妻離別之苦,我也能體會一二。說什么吉人自有天相,說什么勇冠三軍無人匹敵,其實對你來說都不過是浮于表面的安慰。你只需保持一樣東西,那就是對他的信心,信任他能夠平安回來。我和愿兒分別至今已經有兩年三個月零八天了,每一天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聽到這番話,凌波終于悚然動容。她原以為裴伷先功名心太重,眼下卻終于明白,世間沒有不愛兒子的父親,區別的只是他們表達這份愛意的形式而已。想到這里,她便心悅誠服地點了點頭,襝衽下拜道:“多謝公公指點。”
待到起身,四目對視,她只覺心中憂慮一掃而空,連帶著那夜幕中的幾絲烏云也仿佛散開了去。就在她和裴伷先相視而笑的時候,她卻瞥見夜空中的一抹夜景,登時失聲驚呼了起來。
“慧星!”
裴伷先聞言大凜,立刻回頭望去。當他瞧見夜空中那一道長長的星痕劃過時,忍不住也是倒吸一口涼氣,好容易輕松下來的心情亦是一掃而去,取而代之的則是無比凝重的表情。眼看這些天李旦李隆基父子之間的關系日益緩和,突然又是彗星驚現,難道大唐天下就這樣難以太平么?這天兆究竟預示著什么,別人又會把這天兆預示為什么?
慧出西方的一剎那,并不是每個高官顯達都會恰好站在院子中看到。然而,每家總有仆人會正好看到這令人驚奇的一幕,上下通報之后少不得會驚動主人。于是,無論是東宮還是太平公主第,抑或是天子李旦本人,甚至是那些在朝堂之中占據高位的官員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站在了夜空之下,用某種敬畏的眼神看著那奇景,心中卻各自都有盤算。
是日,太史令呈報:彗星出西方,經軒轅入太微,至于大角。而同樣是這一天下午,凌波再次應邀前往宮中陪同豆盧貴妃和王賢妃一同賞花。這賞花才賞到一半,卻是天子李旦不請自來,慌得三人很是忙亂了一陣。然而,才安頓好了天子,太平公主竟也是做了不速之客。于是,原本的兩位主人豆盧貴妃和王賢妃都不知道該如何自處,陪著說了一會話,一個就借口說天氣太熱似乎有些中暑,另一個則前去相陪,把地方騰了出來。
盡管心嘆這宮中人人狡猾,凌波自己也想抽身而退,奈何李旦一直在那里和她嘮嘮叨叨說話,太平公主也在說著家里兒子媳婦的幾件趣事,她竟是避無可避。李旦興許是真的想來和她聊聊天,但太平公主似乎不會這么有空閑吧?
當閑聊了好一陣之后,太平公主搖了搖手中的團扇,終于道出了一句話:“八哥,昨天晚上的彗星實在是出現得莫名其妙,如今太史局里都是些人云亦云的人,說出來的話不著三不著四,不如找一個真正術法精深的人卜算卜算,也免得朝臣中議論紛紛。”
李旦對此的回應卻是淡淡的:“也好,僧道之流你熟悉得多,此事便交給你了。”
得到了這樣的回復,太平公主雖沒有立刻喜上眉梢,臉色卻顯得陽光燦爛。于是東拉西扯了好一會兒,她便起身去了。此時,如坐針氈的凌波方才覺得心頭一松,見李旦面露疲憊之色,她略一思忖,便起身來到李旦背后,輕輕在他的雙肩和背上揉捏了起來。不一會兒,她就聽到李旦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話。
“這彗星來得好啊!”
凌波心覺莫名其妙,便隨口問道:“舅舅,彗星主災厄,有什么好的?”
“有人借題發揮,有人誠惶誠恐,這一眼就能看得清清楚楚,有什么不好?”李旦忽然反手在凌波的手背上輕輕拍了一拍,旋即笑著岔開了話題,“你這手藝不遜于貴妃和賢妃,想不到朕這個老頭子也能和裴郎有一樣的享受。十七娘,你放心,母后已經對不起裴家了,朕卻決不會對不起裴家。既然人人都想利用這樣的天賜良機,朕當然也可以好好利用一下。如此以后,朕便可以安心享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