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中新君登基的時候,西域草原上正在進行著最后一場大戰。東突厥默啜西侵,殺突騎施欽化可汗娑葛,大掠弓月城,西域四鎮為之震動。起初按兵不戰的西突厥各部面對這樣一個強大的敵人,不得不齊心協力聯起手來,在阿拉山口附近的平原上與東突厥大軍血戰連場,數戰下來各有勝負。東突厥西進大軍固然是生生折損了三成,但西突厥各部聯軍也是損失不小。
“已經打了那么多仗,阿史那環為什么還不退兵!”
“我們的損失太大了。我帶出來八千大好勇士,現在只剩下了五千不到!”
“我們年年向大唐稱臣納貢,到了打仗的時候他們卻龜縮在城里一個人也不見!什么金山道行軍大總管,什么大都護府,原來全都是騙我們的!”
“要是再這樣下去,索性大家和阿史那環聯了手,一齊把中原打下來!”
面對一張張義憤填膺的面孔,攝舍提暾啜阿史那獻忠露出了輕蔑的笑容。他隨手拿起一袋子酒大喝了一口,便對身旁的裴愿冷笑道:“愿兒,看到沒有,這些草原上的雄鷹都已經學會了中原人的奸詐。當然,這一次大唐確實是無情無義,但平常我們也并不是什么忠心耿耿的臣民,所以你們大唐對這次的事情不聞不問也在情理之中。不過,明天的大戰你真的打算加入?你雖然是難得的勇士,但不要忘了,你的小妻子還在長安盼望著你的歸去。”
“阿塔,我又不是第一次上戰場了。”連番廝殺讓裴愿顯得有些消瘦,臉上也多出了幾道細碎的傷疤,至于身上的疤痕就更多了。他接過阿史那獻忠遞過來的酒袋痛喝了一氣,然后又笑道,“都已經打過那么多次了,阿塔麾下殺敵最多的難道不是我那個百人隊?我并不是為了西突厥打這場仗,而是為了我大唐。西域是我大唐的隴右道,想當初東突厥則是我大唐的關內道,相王……不,陛下還曾經兼任過單于大都護府的大都護。我要看看,大唐曾經的臣民如今究竟有多么尖利的獠牙!”
“你這個小子!”阿史那獻忠沒好氣地在裴愿大腿上重重一拍,“我們的獠牙與生俱來,如果你有那么大的雄心壯志,就讓你們的大唐更加強大,那樣的話,你說不定還能看到天可汗的榮光!”
接下來,七部首領的戰前大會在一片爭吵中落下了帷幕。雖然都痛心于自己的損失,但誰都知道若是不在這一次擋住默啜的攻勢,以后絕對會頻頻受到騷擾,于是都發了狠。所以,對于攝舍提暾啜阿史那獻忠主動要求以本部人馬斷默啜大軍后路設伏,其他六部首領不由大為振奮,哥舒闕俟斤甚至將自己的彎刀送給了裴愿,并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
在他們看來,此時此刻的裴愿與其說是唐人,還不如說是他們西突厥攝舍提暾部的勇士。
在一望無際的草原瀚海,要設下完全不讓敵方察覺的伏兵原本就是不可能的,靠的便是騎兵來去如風的奇襲。站在藍天下草原中,裴愿并沒有去看身后的兩千騎兵,而是仔仔細細一遍遍地擦著手中的長刀。這是成婚的時候凌波送給他的禮物,據說名叫大馬士革刀,最是馬戰利器,而一千兩百貫的價錢也絕不是尋常將領用得起的。然而就是這把鋒利的長刀,連番大戰下來也頗有磨損,只怕今天這場阻擊過后,它就會變成一把廢鐵了。
他收起了那塊軟布,輕輕地將那把大馬士革刀貼在了臉上,喃喃自語道:“小凌,我已經讓人帶去了給你的禮物。你放心,我一定會平平安安地回去!”
凌波陡地從一個噩夢中驚醒,擦了一把額上的虛汗,她望了望旁邊仍在搖曳的燭光,這才吁了一口氣。雖然夢中裴愿滿頭滿臉的血污,看上去異常可怖,但此時想來不過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她也絕不會因為這樣一個突如其來的噩夢而失了方寸。只是,那個愣小子,那個拼殺在前卻心思極少的愣小子,那個雖則憨笑,卻總是有自己信念的愣小子,如今究竟好是不好?
“小姐。”
面對掌燈前來詢問的喜兒,凌波搖搖頭擺了擺手示意她退下,卻忍不住從枕頭底下掏出了那個帶鉤。當初裴愿送給她的這個小玩意她幾乎沒怎么用到過,但佩戴在身邊卻總有一種難以名狀的安心感。想想那時候他把它送給她的時候,曾經約定同去庭州游玩的往事,她的唇角漸漸流露出了一絲微笑。
她的丈夫雖然不是什么聰明人,卻是真正的勇士,一定會平安歸來!
手心里輕輕握著那個帶鉤,接下來的一覺凌波睡得極其安穩,直到天大亮方才醒轉來。梳洗更衣吃過早點,她原本預備去探望自己的那位婆婆,卻不料先是總管楚山抱著一堆賬本前來匯報這一年多來的諸多進項,緊跟著武明秀又來癡纏一番,接下來竟是又有幾撥前來送禮的,而禮單上那些個名字讓她嚇了一大跳。
良久,她才用某種極其不確定的語氣問道:“三天之后,是我的生日?”
凌波這么一問,楚山和喜兒父女登時面面相覷。喜兒使勁吞了一口唾沫,訥訥問道:“小姐,這些天家里忙上忙下不可開交,就是為了預備您的生日。難道您都不知道?”
聽到身后傳來云娘按捺不住的笑聲,凌波只覺得一陣尷尬,繼而又是一陣惱怒。她平素就沒怎么大辦過生日,二十歲整壽還是在庭州和裴愿一塊過的,倒是熱熱鬧鬧歡歡喜喜。如今這孤單單一個人,再說二十二歲又不是什么大生日,用得著大操大辦么?然而,這太上皇皇帝皇后太平公主,再加上宮中妃嬪的禮物都已經送來了,似乎就是不操辦都不可能。
“好吧,這事情我不管,你們愛怎么辦怎么辦!”
面對凌波這種撒手掌柜的態度,楚山和喜兒早就習以為常,答應一聲就樂陶陶地下去繼續準備操辦。而等凌波回過神來的時候,云娘不知道什么時候也溜之大吉不見人影。然而,她很快就知道某人去干了什么——因為不過是一會兒,阿史那伊娜就氣急敗壞趕了來,說是這么大的事情也不通告一聲,然后竟是二話不說大權獨攬,把所有人都召集起來訓了一番話。
小小一個生日,用得著嗎?
然而,當三天后生日那天,凌波方才覺得自己有一個能干的婆婆是多么幸運。雖說頂級的權貴都已經事先送了禮,但還是抵不住廣大官員的熱情,門口那條巷子的堵塞程度竟是比先前任何時候都要厲害,更不用說那兩個手都快抄斷的可憐下人了。她先前還驚嘆過崔家老太君做壽的場面,結果她這年紀輕輕難得過一次生日,不但場面更夸大,而且來的客人更是五花八門。
原本一個縣主過生日,道賀的應該多半是女眷,可今天來的卻偏偏大多是男人。中書門下的官員算一撥,各司各寺各監的官員算一撥,左右萬騎的將領算一撥,左右羽林的將領算一撥,再加上皇親國戚以及先頭她結識的各種小軍官,反正把諾大的一個宅子塞得滿滿當當。而女人當中,太平公主和玉真公主姑侄的先后到場引起了一陣騷動,而某位賢妃卻是走的后門,將一個錦匣送到了凌波手中就悄悄走了。
畢竟,宮中嬪妃就是回家省親也是難上加難,特意登門向人祝壽道賀更顯得古怪。
一整天的折騰下來,當還剩下最后一些不太重要的客人時,凌波只覺得臉上的肉都快僵死了,那笑容簡直比哭還難看,于是索性借機退場。別人看這是盛大的殊榮,但她實在吃不消這個。最后還是阿史那伊娜忙不迭地指揮人送來熱水替她卸下了臉上的妝,勻勻地敷上了一層朝露,又命人扒了鞋襪替她捏腳,這才讓她稍稍緩過一口氣。
“娘,今天多虧你了!”
“你是我媳婦,說這種話干什么!”
盡管一向打熬得好筋骨好精神,但到了長安城之后要應付的人太多,今天更是超負荷運轉,阿史那伊娜也頗有些疲累。此時將雙腳泡在滾燙的熱水中,由著兩個侍女揉搓,她便隨口說道:“今天那幾位夫人都在說,我們娘兒倆運氣好,嫁的都是一心一意的男人,不用像她們那樣應付家里一日一比一日多的姬妾。嘖嘖,要說我可沒阻攔你公公納妾,只不過他自己看開了不樂意而已!”
凌波聽得抿嘴一笑,裴伷先雖說不是懼內的,但阿史那伊娜若是真的拿出大婦作派來,哪個女人能吃得消?倒是自己家那個愣小子不知道這一年多在外頭女人緣如何,回來之后她一定要好好搜檢搜檢!正在這時,她忽然聽到外頭傳來了一個咋咋呼呼的聲音。
“大嫂,大嫂!大哥派人給你捎帶禮物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