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我去宮中小住數日?”
對于這樣一個突如其來的邀約,正在家中舒心愜意地過著孕婦生活的凌波很是詫異。盡管她知道自己很討太上皇李旦那兩位妃嬪的歡喜,但這種時候,她這么一個大腹便便卻有丈夫在身邊的縣主到宮中小住算是怎么回事?豆盧貴妃和王賢妃都是謹慎賢淑的婦人,并不管外頭的事,這次莫非并不僅僅是她們倆的意思?
裴愿也覺得奇怪,但見凌波皺緊了眉頭在那里喃喃自語,他便笑道:“大約是太上皇和兩位娘娘覺得寂寞,所以讓你去住兩天。前天我去謁見太上皇的時候,他還很是念叨了你一回。太上皇老了,雖然膝下兒孫滿堂,可住在宮里的就只有陛下和兩位孫子。反正我如今的職分可以隨時入宮,每天都可以去看你。”
那不是好似探監嗎?
凌波聞言不禁氣結,惡狠狠瞪了裴愿一眼,發現他滿臉莫名其妙,她方才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就算裴愿不這么說,她也不可能拒絕人家的好意,否則還不知道要被人怎么編排。雖說伴君如伴虎,可陪伴李旦這樣一位心地仁厚猶如慈父一般的老人倒是不難過,也省得在家里成天要被人騷擾。于是,她只得對裴愿千叮嚀萬囑咐,耳提面命了足足一個時辰,這才懶洋洋地吩咐喜兒去準備衣裳行李。
洛陽宮大明宮太極宮……她又不是妃嬪,偏偏三個地方都住了一個遍,是不是該感到慶幸?
然而,在她上了自己那輛白銅飾犢車,卻發現車上笑吟吟地坐著一個意料之外的人。她猶如看怪物似的端詳了好一陣子,這才滿心納悶地問道:“難道姑姑你在宮中還沒有住夠,還打算去過那種坐監房似的日子?”
“要不是我正好去見力士,哪里知道你會忽然被接到宮里去住。有我跟著他也放心,你那裴小子也放心,就算不自由我也只好認了,橫豎頂多也就是個把月而已。”云娘說著便露出了譏誚的笑容,輕輕眨了眨眼睛,“多少名門淑媛搶破了頭都想進宮,也就是你會把進宮當成坐監房。對了,我想我大概能猜到太上皇為何會在這個當口接你入宮。”
凌波心中一緊,卻沒有立刻追問。因為某個原因她也隱隱約約猜到了,只是她仍然不敢相信那就是事實。
“先頭我去見力士的時候,他就對我說,已經有人向陛下暗示要速戰速決,那個被貶到東都的張說也派人送給了陛下一把腰刀,無非想讓陛下速斷。除此之外,出了名的墻頭草崔日用也進宮和陛下嘀咕了好一陣子。照這樣看來,只怕是最后的日子已經近了,所缺的不過是一點火星而已。太上皇想必也有所覺察,所以把你接入宮中,無非是擔心到時候再有亂兵置你于危境。”
“太上皇真的覺察了?”
云娘卻是無所謂地聳了聳肩:“太上皇畢竟歷經四朝,他又不是天生遲鈍,不過是不想爭而已,看破這些門道又有什么難的?太上皇除了派人接你,還似乎往太平公主那里也派了信使,要請那一位也到宮中住上幾天……”
此時此刻,凌波陡然之間緊張了起來,連忙問道:“那太平公主怎么說?”
“她大約也已經定好了日子預備發動,怎么會在這種時候把自己送入人家控制的地方去?她借口時氣不好感染了病疾,此時若是進宮對太上皇有利無害,婉言辭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大家都在懸崖邊緣,豈是太上皇想拉就能拉回來的?”
得到了這樣意料之中的答案,之后的一路上,凌波著實連說話的興致都沒了。由安上門進了重明門,立刻便有小宦官帶著肩輿迎了上來,凌波也不推辭,直接坐了上去。六月的天氣已經是酷熱炎炎,盡管頭頂打著傘,旁邊又有人輕輕打扇,自己更不用走路,但這一路上她仍是出了通身大汗。直到來到王賢妃的淑景殿,換了一身衣服,又由早就在這里等候的太醫診過脈,她方才緩過神來。
淑景殿距離南海池不過一箭之地,即便是炎夏,池上仍有涼風陣陣吹來,即便比不上太液池邊上的天然陰涼,卻仍讓人感到陣陣舒爽。此時此刻,她便舒舒服服地歪在殿后臨水閣子的一具涼榻上,望著那水面出神。旁邊的王賢妃則是早就知機地避開了去,將這塊最好的臨水之地完完全全讓給了凌波。云娘則是倚靠著不遠處的一根廊柱,似笑非笑地看著那池中的一尾尾錦鯉。
一整個下午,凌波便都在這樣寂靜的氛圍中度過。既沒有人來求見,也沒有人打擾,就連宮女送茶送點心也都是靜悄悄地毫無聲息。頭一次沉浸在這樣的靜謐中,她只覺得整個人都好似飄蕩在林間的清泉中,簡直忘了這是世界上最污濁最幽暗的地方。就在她幾乎忘記了自己身在何地的時候,耳畔忽然響起了一個低沉的聲音
“十七娘,這個地方應該很合你的心意吧?”
瞥見那一縷明黃色的衣袍,凌波立刻支撐雙臂想要坐起來,結果肩頭卻多了一只手。面對那股并不大卻很堅決的力量,她不敢直接抗拒,只好搖頭苦笑道:“舅舅,我這樣是不是太不恭敬了?”
“你如今是有身子的人,這里又沒什么外人,需要守什么規矩?”看著那張微微胖了一圈的臉,李旦忍不住笑道,“朕可不會輸給裴郎,所以已經調了四個最善于烹制孕期飲食的廚子來,還有四個有經驗的宮人,正好可以照顧你的飲食起居。你且安心在這里住著,芳湄性子婉淑,和你一定合得來,也可以照應你一陣子。”
凌波只覺心中咯噔一下。云娘的話已經從李旦這里得到了證實,那么豈不是說不日之內必有大變?她強忍心中疑懼,欣然點了點頭:“賢妃娘娘一向待我極厚,我這一回住在這里,只怕要攪擾她了。”
“芳湄膝下并無子女,五郎和四娘六娘都是她撫養長大的,如今四娘六娘都已經嫁人,五郎也已經封王外居,有了你陪她說話,她歡喜還來不及,又怎么會覺得攪擾?”說到這里,李旦微微一頓,這才慨然長嘆了一聲,“你冰雪聰明,朕的深意你必然能夠領會一二。事到如今,朕能做的只有這些,只盼他們也能夠想到如今這一切的來之不易,莫要輕易毀棄了這好日子。”
凌波進宮的這一天,羅琦也風塵仆仆地帶著裴伷先的“家書”和口信趕到了長安城。一進城他就直奔平康坊永年縣主第,結果卻得知了凌波入宮小住的消息。沒奈何之下,他只得轉往左羽林軍營,足足在外頭等候了將近小半個時辰,這才見一身戎裝的裴愿匆匆出來。知道裴愿身有公務,他連忙將裴伷先囑咐的話轉達了一遍,這才遞上了封了口的書信。
裴愿隨手將書信貼身藏了,然后便點了點頭:“你轉告爹爹,讓他放心,信我一定會送到,其余一切我和小凌都已經安排好了。”
“大人吩咐過,我此來就不必回去了,就留在長安城聽大少爺的指令。”
對于父親的這種安排,裴愿著實有些意外。然而只是略一思忖,他便有了主意。凌波的入宮讓他少了一份后顧之憂,但是如今家里還住著他的弟弟和弟妹,若是不小心也會讓人有機可趁。想到家里還有從庭州帶回來的幾十個家將,他便吩咐道:“那你回去整合一下我帶回來的那些家將,然后秘密在長安城內找一處宅子,把二弟和紫陌一起轉移出去。記住,一定要做得小心。”
盡管從裴伷先的態度中就能看出長安城局勢險惡,但羅琦沒想到居然要這樣布置后路。盡管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下來,但離開軍營之后,他還是頗有些躊躇。這要是把人留在長安城,萬一遇到什么大規模的兵變還是躲不過去,他是不是該勸說裴范干脆躲到城外去?
要知道,至今為止,無論哪一次兵變都只限于京城之內。
然而,他回到平康坊找到裴范和紫陌,本以為要大費唇舌地勸說,誰料這一對小夫妻卻一口答應悄悄搬走。盡管他覺得這其中頗有些蹊蹺,但倉促之下顧不得那許多,便匆匆忙忙挑了幾個家將出去布置了。
羅琦這一走,裴范連忙關照了紫陌幾句,隨后便悄悄從后門離開。自打來到長安城之后,他就沒有真真正正做過什么事情,他那些經商的天賦更是沒法施展——畢竟,作為洗馬裴氏這樣的大世家子弟,他在庭州的時候負責西域商路不要緊,但在關中這樣的地方親自經營商家,無疑是自降身份。這一年多下來,他竟是覺得自己完完全全就是一個累贅。
跳上一輛早就停在那里的馬車,放下前頭的車簾,他便對車中的人問道:“你要我怎么做?”
車中人淡然一笑:“很簡單,二公子陪我去見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