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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方的戰車一擺好,公子吾便下了戰車,子婁坐上了他的位置,至于車右,則換了一個持盾的中年人。
鼓聲越來越急促了!
在這種急促中,鼓聲突然瘋狂般的響徹長空,“咚咚——咚”
急敲三下!
這鼓聲一響,經過旁邊車右教導的衛洛,便取出弓來,她伸出右手,把弓舉到半空中,然后身子微微下彎,沖子婁行了一禮。這就叫“致”,行禮的意思。
對面戰車上,子婁也從弓袋中取出弓,他左手持弓,右手拔弄了一下弓弦,傾聽了一下弓弦的顫音,而后將弓交到右手中,也舉在半空中,沖衛洛微微躬身行禮。子婁是宗師,光是這宗師級丈夫的一禮,便表達了楚人對衛洛這個婦人的看重。當然,這種看重,是對取她性命一事的看重。
此次之事,楚王錯在先。正因為楚王好色又無仁無德,而逼死楚王的衛洛,卻有忠義之名。所以楚人縱使恨衛洛入骨,也只能以這種堂堂正正的方式向她挑戰。
緊接著,兩人以同樣舒緩的動作把弓收入懷中,抱在胸中,再度沖著對方躬身行禮。
兩人的御戎同時催動戰馬,戰車前方四匹馬十六個馬蹄奔騰,不約而同地轉著圈子。可自始至終,雙方都在對方的射程之內。
這一次,衛洛可以說是遇到了平生最大的危機。對方是楚國第一神箭手,更是一位宗師!這樣的人物用他最擅長的箭來與衛洛對射,完全可以說是一面倒的刺殺!
可衛洛別無選擇!
她既然出現在這個戰場上,她就得接受對方的“致師”!她無法逃避,也沒有選擇。
此時此刻,在百萬軍士的眼中,衛洛這婦人,只有死路一條了。
因此,他們的目光中,此時都流露出了一抹不忍。
衛珞很平靜。
從接觸劍術以來,她便發現,每逢危機時刻,她總是這么冷靜,不但冷靜,隱隱的還有著興奮和期待——縱使這種危機,會令得她下一刻橫尸當場!
因為興奮和期待,衛洛的墨玉眼中,光芒熠熠,流光四射。她的小嘴抿成了一線,小臉興奮得暈紅。
戰場上,所有穿著縞素的楚人,此時都把戟舉在半空中,只等著歡呼!只等著他們的第一箭手把衛洛這個婦人射殺后,便為之歡呼!
這時刻,縱使是生性浪漫的楚人,也忘記了這個半身包在盔甲下的嬌小身影,是一個有著絕色之姿的婦人。他們只記得,這是一場刺殺!一場可以洗去少許屈辱的刺殺!
所有的人都在屏著呼吸,都在一瞬不瞬地望著雙方。
戰車還在繞著圈子。
衛洛怕弓只要一斜,子婁的車右,便會把手中的盾,恰到好處地擋住她的所有出手角度。
她一直找不到出箭的機會。當然,從來沒有拿過箭的衛洛,此時也沒有想過要先出手射殺對方。她只需要不死就足夠了!
神箭手子婁的箭袋中,只有一支箭。一支精挑細選出來的神箭。
為了對衛洛這個婦人表示某種憐憫,子婁只準備用一支箭來決定她的生死。
當然,衛洛的情況也是這樣,為了表示不占對方便寶,她也只備有一支箭。
這一箭,決定的是生死!
衛洛很平靜,非常非常的平靜。她的腦中空空如也,她的眼中只有子婁的手,子婁的弓。這一刻,百萬大軍不見了,呼嘯的風聲,戰馬的嘶鳴,甚至,隱藏在心底的種種復雜情緒,都已不見了。
她的眼中,只有對方那弓,那雙野獸般森冷的雙眼!
當戰車第三次繞圈時,衛洛的戰車突然顛覆了一下。這一顛覆,使得護著衛洛的車右,他手中的盾牌也是一晃。
瞬時,衛洛露出了半邊臉!
這只是一瞬!
就在這一瞬間,衛洛清楚地感覺到,子婁的雙眸微微一陰。同時,他的右手一劃,手指如舞蹈一般,閃電般的從箭袋中抽出那支長箭,然后,安箭,上弦,然后,他的手空了!
騰地一聲,公子涇陵站了起來,他一眨不眨地看著衛洛。可是,那激起的煙塵是那么濃厚,使得他什么也看不清!
瞭望車上,義信君也是雙手朝前一撐,花瓣般的唇,瞬時被牙齒咬得鮮血淋淋,可是他卻一點感覺也沒有,只是望著那煙塵擋住的戰車處。
公子秩也是,他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努力地睜大眼,緊緊地盯著那戰車處。
時間,在這一刻都凝滯了。
這一刻,處于煙塵當中的衛洛,清楚地看到那支破空而來的長箭!
它撕破長空,泛著森森寒光,夾著濃濃的黃芒,直直地向她的咽喉處射來。
它迅如閃電,但同時,也是緩慢之極。
緩慢得,衛洛可以清楚地看到它的軌跡!
緩慢得,衛洛感覺到自己如果速度能再快幾分,再快幾分,甚至可以手一伸,便把它輕輕摘下來。當然,這是一種詭異的錯覺,一種近乎荒唐的,感覺到時間變得奇慢無比的錯覺。
在這緩慢的箭中,衛洛清楚的向左側一撲,然后,臉頰一側!
說時遲那時快。
轉眼煙塵散盡。
轉眼間,所有的人都看到了子婁的那支長箭!
那支箭,正插在衛洛的左側肩膀上,插在兩片銅片之間!鮮紅的血,如小溪一樣順著箭頭,染遍了她白色大袖,轉眼間殷紅一片。
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
沒有歡呼,也沒有嘆息。
直過了良久良久,聯軍像是同時清醒過來,他們如同瘋狂了一般,縱聲高呼著。他們舉著手中的長戟,一遍又一遍地歡呼道:“蒼天佑德!蒼天佑德!”數十萬人同時發出的歡呼,排山倒海一樣,沖破了天空,甚至逼出了金色的太陽。
楚人怔住了。
他們不約而同地看向宗師子婁。
他們實在想不明白,以宗師子婁的神箭,這個婦人怎么可能只是受了傷?
宗師子婁也是微張著嘴,不敢置信盯著半邊長袖被血液染紅的衛洛。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那一箭是直指婦人的咽喉的,他更清楚地看到,在間不容發的那一瞬間,婦人極其詭異地向左側微側。竟似是早就知道他會出手一般,神秘地閃開了他必殺的一箭!
他都不知道,婦人那一避,到底是上蒼庇佑,還是另有玄機?
安靜中,衛洛慢慢地軟倒在座上。
所有的平靜,所有的隱藏的興奮,所有的瘋狂的期待,在這一瞬間都全部消失了,在抽離了她全部的精力后,消失了。
此時的她只感覺到無邊的疲憊,她的眼前開始變得迷糊,她的耳朵,只能聽到自己狂猛的心跳聲。她的墨玉眼,在這一刻,瞳仁竟然出現了散大。
楚軍的安靜,和聯軍的瘋狂歡呼,使得子婁清醒過來。他挺直腰身,拔下了車上的將旗,先是將旗舉過頭頂,然后便緩緩放水平。
隨著子婁的“偃旗”,所有的楚人,同時垂下了頭。
然后,無數嗚咽聲遠遠傳來。
最初,那個以袖掩臉,放聲大哭的只是公子吾。可是緊接著,公子吾身邊的楚國權貴,身后的軍士,齊刷刷地以袖掩臉,嗚咽出聲。
他們沒有辦法不哭泣,如果楚王的死,是被這個婦人所逼,那么,為什么蒼天不懲罰這個婦人?為什么偃旗的反而是楚人?
難不成,楚人真的被上蒼所厭棄了?楚王的死真是蒼天的意愿?
為什么,為什么受到懲罰的不是這個婦人?
這一刻,縱使最為浪漫多情的楚人,也已經忘記了憐香惜玉這四個字。他們在為自己的王國,在為自己羞辱而死的先王痛哭流泣。
衛洛跌坐在車上,她的眼前模糊一片,她已聽不到任何聲音,她的瞳仁還有散大,散大。。
模糊中,一個高大的身影向她大步走來。那人來到了她身前,他輕輕地環抱著她,然后,伸手一扯,抽出了那卡在銅甲之間的長箭。
然后,那人抬起她受傷的左手,幫她解著盔甲。
衛洛瞪大她的墨玉眼,一瞬不瞬地盯著來人,盯著他把自己的盔甲脫下,盯著他把自己擁入懷中,扯下他自己的袍袖,然后,綁在她的傷口上。
他做了這么多事,衛洛都沒有動一下,也沒有叫痛,甚至,她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她只是瞪大雙眼,一瞬不瞬地盯著來人,盯著他那雕塑般的俊臉。
直到那人幫她把傷口處理好,衛洛才垂下眼眸,低低的,小小聲地嘟囔道:“假的,都是假的。”
她的聲音很小,很小,幾不可聞。
可是,來人卻聽到了。
他正在忙碌的動作一僵!
他錯愕地抬起頭來,看著慘白著小臉,雙瞳迷離昏亂的衛洛。
他一眨不眨地看著她。
半晌半晌,他艱難地伸出雙手,他摟向她的細腰,想把她摟在懷中。
他的手碰到了她了。
就在這個時候,衛洛突然急速地眨了幾下眼睛。
她的眼睛,每眨一下,便清明一分,再眨一下,又清明一分。
不一會,她的墨玉眼中,便清明如故,清冷亦如故。
清醒過來的衛洛,靜靜地對上男人的俊容,她緩緩的,緩緩地頭一低,略略一禮,清聲說道:“妾謝過公子援手之情。”
說出這句話后,她垂下眼斂,慢慢推開他環抱到半空的雙臂,然后,縱身跳下戰車,轉過身,大步向回營方向走去。
她只走了幾十步。
迎面,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馬蹄的的中,義信君那狂喜的,綻放著最為燦爛的笑容的臉,出現在衛洛眼前。
他一對上她,便歡呼道:“洛,洛,洛,你活著,你還活著!”
歡呼聲中,他不等馬停穩,便縱身跳下,跌跌撞撞地沖到她面前,雙手一伸,把她摟到了懷中。
就在他把衛洛摟在懷中的那一瞬,公子涇陵緩緩地地下了頭來,看著自己兀自張開的雙臂,久久久久,都一動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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