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九年的冬天來得特別的遲,直到進了臘月門,襄陽才下了第一場雪,比去年足足遲了大半個月。該章節由網提供在線閱讀田里的農活早就忙完了,托老天的照應,今年襄陽的收成還不錯。鎮南將軍小曹大人今年打仗又順利,順風順水的解決了劉備和孫權,天子高興,免了荊州、交州、揚州三州的賦稅。對交州、揚州來說,這有點兒虛——他們已經多少年沒向天子交過賦稅了,卻也沒有感覺到一點輕松,那些官員收得一點不比應該收的少——不過小曹大人卻將這點兒虛落到了實處,真的沒有收一點賦稅,可不象往年那樣,天子雖然說了不收,官員們卻照常來要。
至于荊州,百姓們早就不將那點三十稅一的稅放在眼里了,除了有點意料之中的坦然之外,他們并沒有太多的驚訝,收完了地里的莊稼,年青的漢子們該操練的去操練,不需要操練的,要么到城里的作坊里打短工賺點零花錢好給婆娘、娃兒們買點過年的新衣料,有的收拾了自家門前屋后種的一些果子去城里賣了,好淘換點日常用品,至于娃兒們該讀書的都去讀書了。現在荊州地界不僅每個縣有縣學,每個鄉、每個聚都會有先生來教,這些先生有的是歸隱的名士,有的是不愿做官的學,但更多的卻是從襄陽書院出來的畢業生。襄陽書院有個規矩,想要通過讀經入仕的,必須先出來教三年書,鄉里兩年,縣里一年,然后才由太守府分配到各地去任職,三年一考,根據各人表現安排晉升。
襄陽西北二十里,鄧縣郡內有山,名隆中,隆中山里有個山崗。不知名,崗上的娃也讀書,不過他們的先生不是襄陽書院來的年輕畢業生,而是一個身材高大、風神俊逸的中年人,有名的臥龍先生諸葛亮。
諸葛先生學問好,課講得有趣。深受娃們的喜愛,最大的好處就是他比較懶,三天兩頭的放假。這不,剛進了臘月門,他就回家休息了,娃們自然是一哄而散,歡天喜地的撒野去了。
懶惰地諸葛先生正在家里,歪坐在堂上的榻上,看著黃月英和兩個侍女忙得收拾年貨。小弟諸葛均正拿著掃帚打掃院子里的落葉。不算很大的院落被他收拾得整整齊齊的,就連臺階上的枯竹根都被他鏟得干干凈凈,一絲不茍。一條小徑。通向竹林深處,一方石榻隱約可見。
諸葛亮放下手里地書,掃了一眼放在幾上的襄陽月報,看著頭版頭條的特大喜訊——曹沖生兒子的那個新聞,撇了撇嘴,卻沒有說話,起身穿起黑色的絲,舉起雙臂伸了個懶腰,隨口招呼道:“夫人。我出去轉轉。”
黃月英一邊忙著手里的活,一邊笑道:“你就別出去了,仲玉前兩天傳話來說,鎮南將軍大人可能這兩天要來,別到時候又找不到你。”
諸葛亮苦笑了一聲,搖了搖頭:“他來也不會是找我的,十有還是要請你去襄陽幫仲玉的忙,我在與不在,關系不大的。”說著。抬腿出了門,和諸葛均打了個招呼,一個人獨自沿著門前地小徑,緩緩向東北的小山崗走去。
黃月英嘆了一聲,看著諸葛亮的背影,半天沒說話。自從那年在泉陵城外地紫溪被俘之后,諸葛亮拒絕了曹沖的征召,又回絕了龐統的勸說,回到隆中再次隱居。而且當起了教,他是不甘心這樣在隆中度此余生的。他每每心煩意躁的時候,都會到那個小山崗上遠眺漢水。
只是那個鎮南將軍好象忘了他似的,這幾年一直沒能再派人來請他。前段時間倒是有人來了,卻不是請諸葛亮的,而是劉琮請黃月英去襄陽書院幫忙的,最近襄陽書院工學地學生越來越多,他和韓暨既要在作坊里干活,又要在書院教書,有些忙不過來了,想請黃月英去幫忙。
黃月英猶豫了一下,拒絕了。劉琮派人傳過話來,說這件事鎮南將軍知道了,他對請黃月英去襄陽的事比較上心,有可能會親自來一趟。劉琮開玩笑的說,這次表姊一定要給個面子,不能再推辭了。
劉琮地話。說無心。聽有意。黃月英一下子想起了當初諸葛亮讓曹沖吃閉門羹地事。當然也了解曹沖如果要來。可能不僅僅會是請她去襄陽這么簡單。正題兒可能還是自家地夫君。只是夫君似乎有些心灰意冷了。一點也不上心。也不知道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難道還想象劉備那樣來三顧茅廬嗎。聽說這個小曹將軍可有點怪脾氣。不管多大地譜。只請一次。絕沒有第二次地。象水鏡先生、龐德公那樣地隱士。他也只是派人去過一趟。自己都沒有親自去。
“嫂嫂。院子里已經打掃完了。還有什么事要做嗎?沒有地話。我就去讀。
“大兄派人送回來地東西。你都安排好了?東面地屋子。可打掃干凈了。大兄可說要回來過年地。”黃月英笑著說道。
“已經好了。”諸葛均笑道:“大兄回來。隨時可以入住。保證沒有問題。”
“那就沒事了。一些雜活兒就不用你來干了。”黃月英笑著說道:“那個機關術。你可看得明白了。如果看懂了。過了年你就到仲玉那里去謀個事吧。可不能誤了你地前程。”
諸葛均笑著應道:“嫂嫂。那個機關術我只看了個半懂。照圖做做還行。要讓我自己做。可還是有些費勁。”
“沒關系,等你到了襄陽,跟著仲玉做一段時間,就會明白了。”黃月英微微一笑:“有道是眼過千遍,不如手過一遍,這些機關術都是實用之學,光是知道理兒,還是不夠的。”
“嫂嫂說得是。”諸葛均點頭應是,又說了兩句閑話,退了下去。
黃月英低下頭。繼續擺弄手里的活計,忽然又聽到匆匆的腳步聲,諸葛均去而復返,帶著些緊張的說道:“嫂嫂,東南方向來了一隊人,朝著咱家來了。已經到了前面地小河。”
“哦?”黃月英愣了一下,剛想放下手中地活計,想了想,又停住了,低眉說道:“知道了,你去迎一迎吧。”
葛均點點頭,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匆匆地出門去了。
“去把夫君請回來吧,家里來了客人。一家之主不出面,總是不合禮儀的,莫要讓人家笑話。”黃月英猶豫了片刻。還是對一個侍女說道。
一隊人馬,慢慢靠近了山崗。曹沖撩開車簾,看著遠處竹林掩映中地茅屋,又看了看那道山梁,喟然嘆道:“蜿蜒如龍,背山面水,果然是個好地方,能在此讀書閑居,也的確不錯。”
蔡璣笑著說道:“這里當然是好地方。要不然表姊夫也不會挑這個地方隱居,不過呢,傲嘯山林這種事兒,偶爾做做是可以的,時間長了,可讓人靜得慌。”
荀文倩正看著山梁之間那條靜靜有小河出神,聽得蔡璣如此說,卻有些不同的看法:“小玉兒,話可不能這么說。人各有志,有人喜歡轟轟烈烈,有人卻喜歡平淡從容,不可一概而足的。孔子知其不可而為之,周游列國十四年,為的是推行自己地理想,固然可敬,可是老子遠赴流沙,終世不名。何妨不是一種境界。”
蔡璣笑了:“姊姊。你說的那個,可就太遠了些。我呀,不懂那么多大道理,只知道一天不死就要穿衣吃飯,就要錢財,要想不被人欺負啊,就得有著點兒權勢,這里好么?姊姊如果想要,大可讓他們搬家就是了,咱家給他點錢,讓他另換一個地界不就行了。”
曹沖撲哧一聲笑了:“小玉兒,你這惡霸嘴臉,可越的讓人生厭了。”
蔡璣嬌笑道:“夫君批評得是呢,可話又說回來,這里又不是他們家的,他能住得,我們也能住得,他建得草屋,咱也建得深宅大院,實在不行,咱花錢買下來總成吧?這世上雖然不是什么事都是錢能做到的,可你想想,真正錢做不到的事情,又能有多少呢?夫君打仗,哪一次不是錢鋪出來的。打的時候要軍械,糧食,軍餉,打贏了,要獎賞、撫恤,哪一樣少得了錢?”
荀文倩白了她一眼:“錢錢錢,你就知道錢,都鉆錢眼里了,都成襄陽最大的財迷了。”
蔡璣很謙虛地搖了搖頭:“姊姊你這就謬贊了,妹妹我實在不敢當。要說掙錢,我在襄陽最多只能算第三,劉太守,楊金曹,那才叫會賺錢的能手呢。”說著,看著荀文倩那又好氣又好笑的樣子,不禁莞爾一笑,上前拉著荀文倩地胳膊:“姊姊,我就是開個玩笑,你可另當真了。”
曹沖笑道:“你說的,雖然世俗了些,卻是實話,這沒了錢還真是寸步難行。天下人爭來爭去的,還不是那點利益嗎,所謂君子和小人的區別,不在于要不要利,而是取之是否有道罷了。君子只有義也是活不成的,夫子絕了糧,照樣得餓死。”
“照你這么說,這禮義廉恥,還就不能要了?”荀文倩反駁道。
“飯都吃不飽,說什么禮義廉恥?”曹沖嘆道:“管子不是說嗎,倉稟足而知禮,餓著肚子講禮,太空了些。”
荀文倩正要再說,車夫吁了一聲,停住了車,車旁隨侍的典滿說道:“公子,前面到了,再往前只能步行了,車可沒法上去。”
曹沖鉆出車來,站在車上張開雙臂縱目遠眺,眼前豁然開朗,心情特別舒暢,忍不住放聲長嘯。嘯聲在山谷之間傳出老遠,又悠悠的傳了回來,繚繚不絕。
“公子的坐忘術又進階了。”典滿忽然贊了一聲:“鄧師傅如果聽到了,肯定又得吃驚不小。”
曹沖大笑:“我又不用上陣廝殺,只能來吼兩聲,擾人清夢了,不知道有沒有驚了人家的草堂春夢。”
蔡璣掩嘴輕笑,荀文倩白了他一眼,也忍不住笑了。隨后跟上來地劉琮作勢看了看天色,訝然道:“現在正是巳時。要說睡到現在沒起,未免有些遲了,要說現在就睡午覺,又未免有些早了,倉舒你盡管放心,應該不會擾人春夢的。”
一行人說笑著。上了石階,慢慢來到草屋之前,劉琮親自上前對候在門口的諸葛均拱手道:“有勞子平久候,尊兄可在么?”
諸葛均一聽,連忙歉意的回道:“真是不巧,家兄剛剛出門去了,不知仲玉兄此來是……”
劉琮有些不快,他前些天就派人來通知,就是怕諸葛亮又玩這套假清高。沒想到他還是這么不上路子。現在曹沖都到了門口了,這可怎么辦?
“不妨。”蔡璇接上來說道,一邊撥開諸葛均往里走。一邊說道:“表姊夫不在,表姊總在吧,我們反正也是來看看表姊的,表姊夫在與不在,倒是無妨的。”
諸葛均地臉色一變,連忙又笑道:“嫂嫂在的,請進請進。”
曹沖隨后背著手,晃晃悠悠的走了進來,看著四周地山色、竹林嘖嘖稱贊。諸葛均有些疑問的看著他,又將目光轉向劉琮,劉琮正惱火呢,見到他探詢的眼神,強壓著不快說道:“有教子平得和,這位是鎮南將軍曹沖曹大人,這位是他地夫人,潁川荀家的小姐,為著要請表姊去襄陽。夫人親自出馬了。”
荀文倩微笑著欠了欠身:“久聞黃夫人心靈手巧,精通機關消息之術,特不揣妄陋,來見夫人討教。如今見這山崗風景秀麗,山色優雅,正當是人杰地靈之處,令人心曠神怡,飄飄有欲仙之感,只怕我等俗人會污了這神仙之所。還請先生莫怪。”
“夫人過獎了。”諸葛均連忙謙虛道:“嫂嫂正在堂中。請大人進屋敘話。”
曹沖笑了,他對諸葛均招了招手:“先生。請尊嫂的事,就讓仲玉和拙荊前去,我等男子,未免不便,你不介意陪我看看這四周竹林吧?”
諸葛均有些意外,心中一喜,連忙應道:“尊敬不如從命。”
黃月英一見荀文倩和蔡璣兩位夫人在劉琮夫妻的陪同下進了層,熱情的上前相迎,荀文倩說明了來意,說是請她去襄陽任職。黃月英見還是請她,并沒有招攬她的夫君地意思,心里很失望,婉言拒絕:“多謝夫人厚意,奈何月英一婦人而已,不喜拋頭露面,還請夫人海涵。”
“婦人怎么了?”蔡璣不高興了,上前拉著黃月英地胳膊:“表姊莫要看不起婦人,我家夫君說了,古時候婦人還有當王的,要不姓氏地姓字,如何是女字旁呢,商王武丁的夫人婦好,還能帶兵出征,立下大大的功勞。我家夫君請你去,又不是讓你做粗活,教教書而已。何況表姊也不是襄陽學院地第一個女先生,蔡先生已經在襄陽書院教了幾年書了,也沒看哪個說什么閑話。”
黃月英剛要說話,蔡璣又搶著說道:“莫不是表姊夫妻,真想在這隆中做一輩子隱士,將那滿腹的學問,只用來自娛嗎?”
黃月英一聽她話中的意思有些不對,不免有些奇怪,難道他們不僅僅是為了自己來的?那可不能輕易推托了。她想了想說道:“小玉兒,你說的話也對,可是我既已嫁作人婦,總不能自已去襄陽,卻扔下夫君不管吧。譬如說你,你能扔下將軍大人不管,自管自的去做生意嗎?”
“不瞞夫人,我家夫君此來,也是想向諸葛先生請教些政務的,沒想到不巧,諸葛先生不在家中,不知他何時能回來?”荀文倩立刻接上了黃月英的話。
黃月英笑道:“外子不過一鄉野村夫,又曾是將軍大人的階下囚,如何敢當得請教二字。外子并未走遠,只在附近閑逛,夫人如果等得,我便派人去叫他回來便是。”
“如此,感激不盡。”荀文倩微笑著欠身施禮。
曹沖坐在竹林中地石榻上,對拱手站在面前的諸葛均笑道:“坐坐,別那么客氣,我們年歲相當,此地又沒有什么外人,不必太多禮節。坐下說話。”
諸葛均退了一步,在一塊小石上坐下,微笑著說道:“將軍平易近人,均素有耳聞,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曹沖呵呵一笑:“有什么名啊。說得好聽些是不拘小節,說得難聽些,便是輕佻無禮,話都是人說出來的,所以才有兼聽則明的話來。對了,你經常去襄陽嗎?”
“也不算經常,一月總得有一趟吧,去買些筆墨文具,順便采買些日常用品。”
“那你對襄陽的新政了解多少?有什么看法?”曹沖笑道:“你莫要緊張。我們就是隨口議議,說出來大家參詳參詳。”
他說得輕松,諸葛均可不敢大意。他本來就打算年后要到襄陽去找事做,現在曹沖找上門來了,他如何敢輕易放過這個機會。他沉思了一下,將平時想到的事情又組織了一下,謹慎的說了幾點自己的看法,在肯定了襄陽新政的基礎之上,也提出了一些意見。
曹沖聽了,連連點頭:“你過獎了,襄陽地新政。到現在已經有五年多了,成績是有一些,問題出得也不少。你說的都在理,可是看出問題只是第一步,要想解決問題,還有很遠的路要走。你可能也知道,襄陽現在雖然有不少寒家子弟通過讀書走上了仕途,可是他們走得很難,大部分官員還是那幾個大族的人。這本來是件好事。可是有些事過了頭,就不是好事了。我前段時間在打仗,沒什么心思在這方面,最近才知道這幾年有些官員手伸得太長了些,胃口也太大了些,家族觀念,也太強了些。”
曹沖嘆了口氣:“我本以為,給了他們好的待遇,他們應該能知足。可現在看。這人的貪心永遠無法滿足。圣人說地那些道理,他們都明白得很。一個賽一個的能說,可是能做到的卻不多,真正能行正道地,反而遭受到排斥,這個現象,實在不是什么好趨勢啊。諸葛均沉默不言,他只是說了說自己地看法,想搏得曹沖一點好感,沒想到卻引起了曹沖的感慨,說了一通他知道卻不敢說地問題,一時有些不知如何表達才好。
曹沖見諸葛均有些緊張,暗自嘆了口氣:“尊兄子瑜先生最近可有家書來?”
諸葛均的長兄諸葛瑾這次在孫權投降之后,被曹沖任命吳郡太守,原會稽郡丞顧雍被曹沖正式任命為會稽太守,兩人雖然對孫權還有著一絲情意,可在實際利益面前,很自然的將孫權拋在了腦后,安心地做起了朝庭的官員。有他們倆做榜樣,揚州很快就從不久前那一場勢如破竹的戰爭中恢復了平靜,再加上天子免了他們一年地賦稅,更是把那些血腥沖得更加干凈。
“有的,前兩天剛寫了家:“家兄對公子敬佩有加,說吳郡的百姓已經有人給公子立生祠了。”
“無趣。”曹沖搖搖手笑道:“這些東西實在無趣,過兩天我讓人一道命令,這些生祠一概取消。”他停了停又說道:“你年紀雖輕,見識卻是不低,有沒有興趣出去做點事?”
諸葛均一愣,連忙笑道:“只怕均才疏才淺,不能成事。不瞞大人,剛才所說,大部分都是我家二兄所言,我不過是學舌而已。”曹沖盯著他看了看,呵呵笑了:“尊兄大才,我是知道的,就是心思太冷了些,我想見他一面,是何其之難啊,上次在泉陵沒見著他,這次我來隆中,又沒見著他。”
諸葛均笑了一聲:“說起來真是不巧,大人來之前,我家兄長剛剛出門。不過他并未遠行,只是在附近,大人想見我家兄長,我派人去請他便是了。請大人稍等片刻。”
“如此甚好。”曹沖笑著拱拱手:“有勞有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