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諷跪伏在天子面前,以頭抵地,天子面色鐵青,神色猙獰,惡狠狠的看著魏諷,眼中幾乎噴出火來,他的兩只手緊握成拳撐在案上,指關節捏成了青白色,他的身體前傾,看起來似乎恨不得沖過去將魏諷撕成碎片。
“施行新政?這就是你給朕的建議?”天子咬牙切齒的說道,聲音象牙縫中擠出來的,分外刻薄,尖利如刀,一片片的割著魏諷心尖的肉。魏諷心痛不已,他泣不成聲:“陛下,眼下形勢如此,東海一行,如今天下人都知道驃騎將軍有不測之智,我大漢借以立國的根基已毀,士人們都在重新審視驃騎將軍提出的新政,雖然各有猜測,但已成一盤散沙,就連前太尉楊公都沉默了。陛下,此時再想乾綱獨秉,困難重重啊,就算臣等冒死一擊,能夠僥幸奪回曹家手中的大權,陛下,你又如何面對驃騎將軍的大軍?就算天佑陛下,擊敗了驃騎將軍,陛下又如何重新收拾人心?”
“只要曹家老賊一死,掌握了城外的丞相長史大營,朕的一道圣旨,就能置曹沖于死地,至于人心……”天子的聲音開始兇狠,可是越說越沒底氣,連他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太現實。他恨啊,閱兵大典,讓那些無知的百姓都變心了,只知道有驃騎將軍,而不知道他這個天子。北軍是曹沖的地盤,自己的圣旨就算送到了,只怕也沒人會接。原本還有個荀可以相信,可是現在連荀彧都變心了,開開心心的到荊州去給曹沖當家,荀惲又如何會聽他的圣旨。
“陛下,驃騎將軍的新政雖然荒誕不經,可是總算留下了大漢的四百年基業,他有不世之功,無篡位之罪,天下的士人只怕起來反對的沒有幾個。陛下,如果逼得驃騎將軍鋌而走險,大漢的基業,才是真正的危險了啊。”魏諷一邊以頭蹌地,一邊苦苦勸道。
他從東海見證了那場試驗之后,心態就變了,曹沖所說大地是個球,雖然聽起來如此的不可信,可是卻又無可辯駁,他不得不靜下心來,重新審視曹沖所帶來的一切。新政草案,他也有幸目睹了,雖然覺得曹沖剝奪了天子的無上權威實在過于霸道,可是其中的說理,卻又讓他覺得有理可循,大漢四百多年,有幾個皇帝是值得稱道的?多少賢臣良將死在天子的猜忌之下?更不用說那么多的尚未成年的天子被掌握在因婚姻關系而登高位的大將軍之手,對大漢造成了多么深重的傷害。眼前這個天子看似聰明,可是他的心已經被仇恨塞滿了,真讓他掌了大權,曹家如何能安?曹家不安,又有多少與他們關連的人要死于非命,換了誰也不會在這個時候把大權交出來。曹沖的方案,已經是天子所能選擇的最好的一個,不管怎么說,還能保住漢家的基業,換了一個人來,只怕這江山再與劉家無關了,很有可能就是一場血洗。
可是他剛一開口,天子就惱了,平時的溫文爾雅蕩然無存,任憑魏諷怎么說,他也不聽。而耿紀等人也對他的話不屑一顧,他們甚至懷疑,魏諷這兩個月被曹家收買了,他又投入了曹家的懷抱,本來嘛,他也是郡人,以后做為帝鄉的一員,多榮耀啊,更別提高官厚祿了。
“陛下……”
“你別說了,滾下去,好好反思一下。”天子打斷了魏諷的話,揮手令人將魏諷帶了下去,然后一坐在那里連喘粗氣,好一會兒才慢慢平息下來。
“陛下……”金祎小聲的叫了一聲。天子抬起頭來,無神的看了一眼金祎:“愛卿有話就說吧。”
“陛下,魏子京雖然狂悖,卻無謀反之心,他……他是忠于陛下的。”金祎雖然也是世家。可是他年輕。和魏諷很相知。沒有象耿紀那樣一口否定他。
“那你去勸勸他。”天子猶豫了一下。平時有事。都是和魏諷、金祎商量地。魏諷地謀略顯然更甚一籌。現在把魏諷關起來了。有點事都找不到人說。“只要他回心轉意。朕也不想浪費了他這個人才。若老天佑我大漢。我一定不會虧待他。”
“唯。”金祎抹了把額頭地冷汗。長出一口氣。
魏諷叉著腿坐在墻角里干草上。兩只手搭在膝蓋上。頭無力地垂在兩腿之間。精神委靡。聽到門口地腳步聲。他輕輕地抬起頭來。看著端著酒菜進來地金祎。咧嘴苦笑了一聲:“德偉。我早就想過了。宮里這么多人。也只有你能來看我。”
金祎嘆了一口氣。將食盤放在地上。提起酒壺倒了一杯酒。遞到魏諷地手里:“子京。壓壓驚。”
“壓什么驚啊。”魏諷接過酒一飲而盡。一手搶過金祎手中地酒壺。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再次喝干。才放下酒杯。用手抓起盤中地肉。咬了一大口。三兩口咽了下去。直到將盤中地肉和壺中地酒全部消滅。他才抹了抹嘴。嘆口氣說道:“德偉。不瞞你說。什么驚訝。都沒有我在海上看到桅桿尖先在海平面出現地強烈。我今天和陛下開口之前。就預料到了陛下會震怒。我甚至做好……地準備。”他說著。用手在脖子邊做了個斬地姿勢。
“你覺得事情真的不可為了?”金祎同情的看著魏諷。
“不可為。”魏諷搖了搖頭,神色頹喪。他怔怔的看著墻角正要織網的蜘蛛,喃喃自語:“現在的局勢,都在丞相的決定。如果他決定滅了這大漢的火,那么大漢就完了,就算天下還有不少心存大漢的人,可是這些人沒有實力,他們扭轉不了局面,縱然亂起,也很快會被曹家手中強大的實力撲滅。德祎,你們別忘了,荊益四州的百姓,這些年享的驃騎將軍的福大了,他們不會為了陛下而與曹家斗的,這四州不動,天下就不會大亂。”
“那你以為,曹操眼里還有大漢嗎?曹沖眼里還有大漢嗎?他們要做的不就是滅了大漢的火嗎?”金祎有些不快的說道,他覺得魏諷是在為曹家開脫,卻一點不領他的情。
“丞相眼中有沒有,我不太清楚。”魏諷淡淡一笑,“但是驃騎將軍眼中肯定有。如果不然,
實力,只要向丞相進言代漢,丞相即使自己不做這個T做個周文王,把一切可能的障礙都驃騎將軍掃平了,包括……曹副丞相。”
“可是……”金祎猶豫了好半天:“可是如果驃騎將軍心中有漢,為什么他不效仿霍光,做個大將軍,輔佐天子,將來也可以名垂青史。他為什么……要行這個什么新政?”
魏諷瞟了金祎一眼,知道金祎的意思。金祎不是看不到新政對大漢的好處,但是他對曹沖延引百姓子弟入學和請立百工之學的做法有意見,這些都傷害了他們這樣的世家的利益。他笑了笑,沒有再說,他現在才現,自己眼中的大漢,和金祎眼中的大漢,以及天子眼中的大漢,都有著根本的區別。而相比起來,他和曹沖的看法,倒是更接近一點。
“為萬世開太平,要立非常之功,當待非常之人。”魏諷翻身倒在干草上,將手墊在腦后:“我現在總算明白了驃騎將軍的用意了,也算死得不冤。夫子云,朝聞道,夕可死啊。”
“子京,你怎么這么固執?”金祎有些急了,“陛下對你還是有所望的,你為什么就不能再為陛下獻一計呢?萬一能成呢?”
“沒有萬一。”魏諷翻身面壁而睡,將背對著金祎:“德偉,多謝你來讓我做個飽死鬼。如果你聽我的,就勸陛下打消那個念頭,有丞相大人坐鎮許縣,你們沒有一點成功的可能。那樣做唯一的結果,就是害了驃騎將軍,害了陛下,害了我大漢四百年的基業。”
說完,他不再吭聲,任憑金祎怎么勸,也一句話不說。金祎無奈,只得收拾起杯盤,垂頭喪氣的出了門,沉重的獄門,在他身后轟然關閉,將他們隔在生死之間。
“他還是執迷不悟?”天子一看到金祎的臉色,就知道他失敗了。
“陛下,容臣再勸勸他。”金祎囁嚅著說道。
“哼!”天子哼了一聲,“你慢慢勸吧,不過,現在先替我把耿愛卿叫來。”
不大一會兒,少府耿紀匆匆的走進了大殿,搖晃的燈火下,他和天子、金祎三人把頭湊到了一起,嘀嘀咕咕了好一陣,才起身離去。
鮮卑草原。
曹駐馬大青山,極目遠眺,已經回綠的草原一望無垠,象是一條淺綠色的毛毯,一直鋪到天盡頭,還帶著些許寒氣的微風吹過,拂起一層綠波,向遠處蕩漾開去。
一百里外的彈汗山,只不過是起伏不平的地平紅上的一個小黑點,隱在草原中幾不可見。
“大軍出十天了吧?”曹問道。
郭表掰著手指算了算:“今天是第十二天。”
“也該有個結果了。”曹嘆了口氣:“再等兩天,無論結果如何,我要回許縣去了。”
郭表指著遠處說到:“大人你看,也許那就是。”
曹將手搭在額前,擋住略有些刺目的陽光,看向天邊。天盡頭,無邊的綠色之中,一個黑點正向這邊移來,一刻鐘之后,一匹快馬沖到了他的跟前,馬上的騎士飛身下了馬,順勢跑了兩步,單腿跪倒在他的面前,雙手奉上一封封得極為嚴實的書信,上面正是路粹的筆跡。
“路將軍急報。”
曹有些急迫的伸手搶過書信,剛要打開,那個騎士又雙手奉上一把沾了不少血跡的長刀,曹的眼睛一下子直了。這把刀他很熟悉,他腰間也有一把很相似的,他顧不得看信,接過刀用力一抽,半截血跡斑斑的刀身展現在他的面前,一股濃烈的血腥味撲鼻而來。刀刃部有很多缺口,有的地方還卷了口,看來這把刀已經斬殺過無數的敵人,而它的主人,也最終失去了它。
曹將刀鞘扔進既有些興奮又有些緊張的郭表懷里,伸手從懷里掏出一方絲帕,輕輕的擦去了刀身上的血跡,一個熊形銘文出現在曹的眼前。曹長出了一口氣,露出了一絲笑容,將刀推到遠處又細細的看了看,這才滿意的笑了。
“不錯,是子文的隨身長刀。”曹將長刀交給郭表,伸開了那封信,屏住呼吸,快的掃了一遍,終于在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路粹在信中說,他和吳質分頭深入草原五百多里,一直沒有現曹彰,不過沿途他現了大量的戰斗痕跡,看樣子極為慘烈,從漢軍的尸體數目大致估計,曹彰身邊已經幾乎沒有什么力量。
他抓到幾個傷兵,得知曹彰被步度根和柯比能八萬大軍合圍,苦戰三日,雖然重創了步度根部,但是自己也折損嚴重,只帶著親衛騎西逃竄,步度根和柯比能緊追不舍,一日數十戰,曹彰已經身受重傷,估計性命不保,難逃一死。路粹接著說道,他不敢確信,又跟著追了幾十里,在一個水潭邊現了一具穿著曹彰衣甲的無頭尸體,并且在他身上現了這把長刀。從戰場痕跡來看,能夠突圍的最多三五人,后面跟上去的鮮卑人至少在一百多騎,全軍覆沒應該在意料之中。
如果曹能確定這把刀是曹彰的,那么,曹彰就肯定已經死了。
曹當然能確定。
曹操讓曹沖在漢中打了五把刀,分別刻上了龍鳥、雀,虎紋給了曹沖,因為他虎虎生風,熊紋給了曹彰,因為他力大如熊,雀紋給了曹植,因為曹植心靈如雀,而曹的是鳥紋,據曹操說,這是希望他一飛沖天。至于龍紋,曹操一直佩在自己身邊,從不離身。曹一直在想,龍紋代表著深不可測,將來這把刀給了誰,就代表著曹操會把位置傳給誰,也正是因為如此,曹一直對這把刀念念不忘。
當然了,他對其他三個人的刀也很熟悉,眼前這把銘著一頭熊的刀,絕對是曹彰的佩刀,他向來是刀不離身的,既然掛在了那個人的身上,那么,那個人一定就是曹彰,以曹彰的性格,他做不出讓人代死這種事。至于他的腦袋,不久后就會被鮮卑人拿來換錢。
“回吧。”曹輕松的說道:“我們先去鎮北將軍府,然后回許縣,去請丞相大人節哀順變。”
五月中,曹
仆的趕回了許縣。
出乎曹的意料,曹操握著那把熊紋長刀,老淚縱橫,卻什么也沒有說,只是讓曹下去休息,然后把自己關在屋子里,整整一天沒有出來。當他再次出現的曹的面前時,他雖然神情已經恢復了平常,但整個人都象老了十歲似的,本來只是花白的頭,一夜之間全白了。曹不解,只能和聲安慰。
五天后,主簿司馬懿從城趕了過來,告訴曹一個消息。
“丞相逼死了崔季珪。”司馬懿悲傷的說道。
曹一下子愣住了,他怔怔的看著司馬懿:“為什么?”
司馬懿抹了抹溫潤的眼角,輕聲嘆息道:“還不是為了上次楊訓上表的事,不過,我總覺得,這事跟露板上書的事關聯更大。”
曹倒吸一口冷氣。崔自從露板上書,支持曹作為嗣子之后,曹操對他就很冷淡了,一直沒有做明確表態,咨詢立嗣這件事也暫停了。后來鹿人楊訓上書稱贊功伐,為曹操歌功頌德,被城的丞相府屬譏笑,說他拍馬屁,沒有士人應有的廉恥,并因此牽連到了舉薦他的崔;:e上面寫了幾個字:“省表,事佳耳,時乎時乎,會當有時。”并在上面簽上了自己的名字,以示支持。楊訓很得意,故意把這個表放在帽子里招搖過市,讓人看到了,這事就傳到曹操的耳朵里了,崔大獄,刑輸徒,就是做苦役了。大家本來以為這事就算結束了,以崔的聲望,這對他來說已經是極大的懲罰了,沒想到前天一匹許縣來的快馬進了城崔府,當天就傳出消息,崔u
崔還在露板上書上,是崔;大人的意。丞相大人開始沒有殺他,是還沒有下定決心,如今他下定決心了,當然要拿崔子要廢長立幼了,你們不要啰嗦,要不崔
崔是誰?崔死,可見曹操的決心是如何的堅定,其他官員心知肚名,絕大多數人識相的閉了嘴。
“那……我怎么辦?”曹有些惶急。
司馬懿連連搖頭:“公子,丞相大人主意已定,大軍又大部分都在驃騎將軍的掌握之中。你遼東大捷之后,丞相明升暗降,給了你一個副丞相,卻剝奪了你的軍權,丞相的意思已經很明白了。依懿之見,公子有兩條路可選,一是老老實實的退出爭奪,奉驃騎將軍為家主,繼承丞相大人的王爵,然后施行新政,你就安心做你的副丞相。不過……”司馬懿頓了頓,抬起頭來看了一眼曹,欲言又止。
“不過什么?”曹有些急躁的催促道。
“不過驃騎將軍大概不會讓公子做丞相,荀使君眾望所歸,現在又掌握著大漢一大半的財賦,他應該是理所當然的丞相人選。就算公子做了丞相,只怕也只是個虛名,按新政的考核方法,公子兩年就會因為政績不佳而下臺。”司馬懿斟字酌句的說道。
“這還用說?”曹不快的說道:“別說荀彧了,就說劉巴,也比我更中倉舒的意。不過,倉舒那么仁慈,他應該不會對付我、要我的命吧?”
司馬懿點了點頭:“當然,驃騎將軍寬厚待人,公子如果安份守已,他應該不會對付你的。”
曹臉色一變,安份守已?自己什么時候安份守已過,劉禪差點死在自己手上,曹彰現在又死在自己手上,更別提當初曹沖本人也差點送命,這些事,隨便哪一件泄漏出來,都會要了自己的命。他頓時語塞,背著手在屋里來回走著。
司馬懿看著曹的神情,眼中透出一絲寒意。崔心,一方面是曹操要立曹沖,而曹沖跟他不對付,曹沖上了臺,他司馬懿就永遠沒有出頭之日。另一方面崔,而且對他本人亦有提拔之恩,他還沒有出仕的時候,崔:任丞相主簿的司馬朗說過,你兄弟“聰哲明允,剛斷英特”,不是你所能趕得上的。也正因為如此,他才名揚河內。他到了丞相府任職之后,崔x崔被曹死了,他司馬懿如何能無動于衷?果真就是報個信,也無須他親自從城晝夜兼程的趕來。
“這條路……行不通。”曹咬著牙,看著司馬懿:“還有哪條路?”
司馬懿沒有直接說,他看起來很猶豫,幾次欲言又止。曹急了,上前一把抓住司馬懿的肩頭:“仲達,你今天這是怎么了?你我相交多年,還有什么要顧忌的,有話就直說!”
“公子,不是屬下顧忌,實在是這事……太過……公子孝順,這事只怕做不來。”司馬懿為難的說道,看向曹的眼神充滿了無奈:“雖說公子這么做是被逼無奈,可是終究有違圣人教訓。”
“我能有什么辦法?”曹低吼道:“我也想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可是現在父不慈,子如何孝,弟不恭,兄如何友?快說,你有什么辦法能解決這件事。”
司馬懿又想了好一會,直到曹快急眼了,他才慢慢說道:“其實說起來事情也不難,許縣現在有兩部分人馬,一部分是丞相長史王必的大營,公子是副丞相,完全有資格接手這部分人馬。另一部分是丞相手中的親衛步騎,曹子丹原本就是虎騎司馬,只要制服了豹騎司馬曹文烈,親衛騎就是公子的,而武衛營,只要公子拿到了丞相大人的手令,許仲康也翻不了天。公子……”
司馬懿湊到曹的跟前,輕聲低語了幾句。曹眨著眼睛,想了想,笑了:“仲達好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