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諒大學學的經濟,對改革30年來的得得失失有比較深入的了解,尤其針對國企改革這一塊,就目前來講,他的認識比之這個時代的多數人,更加的深刻和前瞻。他清楚的記的1995年9月十四屆五中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制定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九五”計劃和2010年遠景目標的建議,這個《建議之所以讓溫諒記得,是因為它對國企改革提出了新思路,在漫長的國改三十年中,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毫不夸張的說,《建議直接引領了后20年的國企發展和改革方向。
國企改革大致經歷了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1978—1986年,中央放寬了企業的自主決策權;第二個是1987—1992年,進行經營權向所有權的過度;而1993年起,重點在于推進建立現代企業制度的改革,直至溫諒重生的時候,這項改革還在艱難的行進中。而青州化工廠始建于1968年,是全國化工行業22家重點氯堿生產企業之一,也是江東省最大的一家氯堿生產企業,作為青州的老牌支柱產業,在整個青州的經濟生活中占有極其重要的地位,鼎盛時期固定資產約有3億,總資產超過7億,年銷售額8000多萬,老青州人提起青化廠,總是滿臉的自豪和驕傲。
然而,就是這么一個大型企業,隨著市場經濟的強力推進,改革的逐漸深入,原有計劃經濟時代建立起來的經營機制和管理模式把企業帶入了舉步維艱的境地,到1993年已經負債2.5億,嚴重資不抵債,年年都靠政府補貼和資助,成為青州市委市政府的心頭之痛。所以無論從大勢還是現狀來說,大力推進青化廠重組和改制是順應歷史潮流的必然之事,但周遠庭卻意圖用行政手段強行割掉這個沉重的包袱,不僅手法簡單粗暴,也肯定會傷害青州人民的情感,至于青化廠的職工更不要提,不罵上30年的娘,都不算完。
不管周遠庭此舉,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立威之用,還是大刀闊斧銳意改革之心,溫諒都不看好,更重要的是,他清晰記得1996年青化廠破產后,數百工人到市委市政府討說法的壯觀場面,成為當年青州最有生命力的談資。雖然最終將事情壓了下去,但周遠庭三年后不僅沒有在青州更進一步,更是平調到省會鳳城做了一個沒進常委的副市長,不能不說與青化廠事件無關。
所以溫諒這幾天結合前世的經驗教訓,以《中共中央關于制定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九五”計劃和2010年遠景目標的建議的基本要點為理論依據,洋洋灑灑寫了一篇《關于青化廠重組和改制的可行性研究及國企改革未來方向的幾點意見,他確信,只要這篇文章交上去,等九月五中全會一開,青州的官場立刻會引起很大震動,溫懷明的名字必然被許復延和周遠庭牢牢的記在心里,甚至引起更高級別的領導關注也說不定。他現在需要斟酌的,就是如何說服溫懷明徹底倒到許復延一邊,并且采納自己手中的這個文章。
在官場上想騎墻的后果只有一個,就是活活在墻頭上凍死。
但結合前世溫懷明的結局來看,溫諒知道,老爸肯定是活了稀泥,兩邊都不想得罪,結果周遠庭對他不屑一顧,許復延又看他不順眼,生生的騎在墻頭下不來了。
在溫諒呆在客廳抓耳撓腮的時候,書房里的溫懷明終于寫完了最后一個字,閉眼靠在椅子上沉默不語。明天就要給許書記審閱,他的內心極度不安。按程序這樣的論題都要在政研室班子上討論,拿出意見后由一個或兩個副主任牽頭,帶著手下人出去調研,有一兩個月的搜集整理,寫成大綱報領導審批,最后才形成文字。可此次大家都知道怎么回事,沒人來趟這渾水,孟山水是市委副秘書長兼政研室主任,他說一切老溫你看著辦,爭取三天內拿個結論出來,溫懷明還能怎么辦?孟山水的意思很明白,老溫你活下稀泥,在最短時間內給許書記一個臺階下,周市長那邊也別得罪,大家開開心心繼續混。至于因此可能對溫懷明造成的后果,孟主任是不屑考慮的,你本來就站在隊伍的最邊緣了,再慘也慘不到哪里去啊。
溫懷明苦笑一下,跟所有人猜的一樣,他還是選擇兩邊都不得罪,只希望許書記念著下面人實在不易,周市長不屑跟他這小人物較勁,熬過這一關就好。他站起身將文件放入公文包中,關上臺燈走出書房,心思重重之下,竟然沒有看到客廳里的溫諒。
饒是溫諒素有急智,也想不到可行的辦法說服溫懷明采用自己寫的東西,百般無奈下只好鋌而走險。等溫懷明進了臥室,躡手躡腳的溜進書房,打開公文包掏出來粗略一看,果然是稀泥活的天花亂墜,兩頭馬屁拍的不分高低,老爸你糊涂啊!
溫諒猛一咬牙,將自己寫的放了進去,他跟溫懷明練的都是柳體,本來差別很大,但溫諒有了后世三十年的功底,猛一看去幾乎以假亂真。盡管如此,明天依然要賭賭各人的人品了。要是溫懷明沒有發現直接遞了上去,那就一切OK;要是發現了掉包,自己就實話實說把他的稿子毀了,至于事后是被揍的半死,還是打成腦殘,就再考慮吧。
溫諒對溫懷明的某些習慣還是了解的,寫東西時千斟萬酌,寫完后幾易其稿,但只要最后定稿,一般都不會再審視。萬事盡人事聽天命,如此而已!
第二天出門時,溫懷明被溫諒一把拉住,兒子少見的一臉嚴肅:“爸,不管今天發生什么事,都不要慌,有疑問的話回來咱們商量,千萬要沉住氣!”
溫懷明怎么也想不到兒子會說這樣的話,心中一酸,在官場奮斗多年,非但一事無成,甚至害得性子一向懦弱的兒子都為自己擔心。他強壓下心頭的酸楚,伸手將溫諒的頭發揉的雜亂,哈哈笑道:“屁大點事,放心吧。”
這是溫諒第一次聽到溫懷明說臟話,他也哈哈一笑。父子間血脈相連,生死與共,什么艱難險阻都不必怕!
剛進市委,孟山水急沖沖的迎了過來,說:“許書記在辦公室等著,叫你趕緊過去。”立即帶頭走前兩步,又轉身問道:“老溫,稿子沒什么問題吧?”
溫懷明看懂他的眼神,靜靜的說:“我明白,沒問題!”
孟山水也沒計較溫懷明敢給他臉色看,都把人家逼到這份上了,還不能讓人家有點情緒?到了書記辦公室,孟山水簡單交待了兩句轉身離開,溫懷明矜持的敲了敲門,秘書楊凡開門出來,一見溫懷明忙說:“溫主任來了,許書記攔了幾撥客人,就等著您呢。”
領導的權勢,從一大早等在門口的來人數量就一目了然,旁邊秘書一科接待室里面稀稀拉拉坐了幾個人,這場面跟當年左敬在的時候是天壤之別。
許復延正低頭看文件,見溫懷明進來頭都沒抬,楊凡帶他坐到對面沙發上就悄然離開,整個過程沒發出一點聲音。這不是溫懷明第一次見許復延,平日里碰到許復延總是會笑咪咪的打聲招呼,甚至能開幾句玩笑。可一看今天這氣氛溫懷明知道,是雨露君恩,還是雷霆之怒,就看自己這結論合不合許書記的意思了。
“嗯,溫主任來了,”好一會許復延才看完文件,臉上看不到任何的表情,“老孟說青化廠的事由你全權負責,結論出來了嗎?”
溫懷明立刻起身,打開公文包拿出文件,雙手遞了過去,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笑容,不卑不亢的說:“結論出來了,這是詳細的論證,請許書記過目。”
許復延點點頭,不動聲色的接過稿件,伸手示意溫懷明坐回去,自顧自的翻看起來。溫懷明半邊屁股挨著沙發,雙手平放在腿上,身子挺的筆直,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許復延的臉色。可惜的是,副處跟正廳間的差距,不僅僅是職務,還有城府。
他竟然無法從許復延臉上看到任何情緒,好像這是一塊萬年花崗巖,任你風水雨打,自巋然不動。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溫懷明手心里的汗幾乎要浸濕褲子了,許復延才慢悠悠的放開稿子,身子靠在老板椅背上,手指在光滑明亮的紅木桌上敲了幾下。溫懷明心里一沉,桌面上發出的那幾下輕微響聲,如同驚雷炸響在自己耳邊,他幾乎肯定,自己完了!
“不錯!”
“嗯?”溫懷明腦中亂糟糟的,沒聽清楚,下意識的抬起頭,眼中滿是迷惑的反問了一聲。話一出口才察覺到不對,趕緊站起支吾著解釋說:“許書記,對……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許復延臉上終于有了表情,啼笑皆非的說:“坐坐,你也是市委的老人,不用這么緊張。嗯,老溫你先去忙,順便把孟秘書長叫過來。”
溫懷明走出辦公室后出了一身大汗,卻仍然有點摸不著頭腦,這就完了?究竟是好是壞,好歹給句話吧?他沒聽清許復延那句不錯,更沒注意到剛進門時,許復延叫他溫主任,稱孟山水為老孟,而出門時兩者完全來了個顛倒。
直到進了辦公室,還是心中忐忑,十分不安。政研室一正三副四個主任,孟山水是市委副秘書長,辦公室在書記那一層樓,另兩個副主任辦公室在隔壁,只有溫懷明的辦公室跟政研室辦公室是里外套間。所以他一進屋,正說話的幾個人立刻安靜下來,偷偷的打量他的臉色,看到的卻跟平日毫無兩樣。溫懷明走進里間,嘴角浮起陰沉的冷笑:就憑你們也想揣摩我的心思?
不的不說,科員跟副處之間,也是有差距的。
“我看是不成了,這根本是死套,誰解開誰是神仙。”說話這個叫毛正永,小三十了還是個小科員,嘴巴碎的人見人煩。
“不是我說,這事要放在孟主任身上還可能搞的定,溫主任……哈。”李泉去年剛進市委,有什么關系不清楚,但說話的口氣總是很大,在政研室除了孟山水就似乎他最有能力,而他尤其看不起的是溫懷明——老實蛋子一個,平日就有事沒事嗆老溫幾句,偏偏溫懷明不分管辦公室,對他一點辦法沒有。
“李泉你給我閉嘴,領導的事是你能亂說的。溫主任人挺好,肯定吉人天相,哼。”梳著馬尾辮的白薇猛的一拍桌子,氣鼓鼓的瞪著李泉。李泉在辦公室唯一犯怵的就是白薇,悻悻然嘟囔道:“他自己沒本事,還不讓人說了……”
聽著外面亂七八糟的議論,溫懷明聽在耳中,卻沒心思跟他們計較。政府里這點事,你要發達了,不用計較,小人自然都是狗臉來拍馬逢迎,你要是倒霉了,計較也是自取其辱。他用食指壓著眉骨來回順著,腦海里依然一片空白。
此時孟山水正汗流浹背的翻看著溫懷明的稿子,好一會才有點結巴的說:“許……許書記,這稿子我……我還沒看……”
“呵,你們政研室的人今天都一個毛病啊,結結巴巴的還怎么開展工作?”
“是,許書記批評的是!嗯,這個事情呢,一直由溫主任負責,他完稿后我還沒來得及看,今天就直接送到領導這來了,這是我工作失誤,我檢討。”
孟山水已經被溫懷明大膽的言論嚇到了,心中那個嫉恨啊,你自己要死也別拉著大家下水啊?真沒看出來,溫懷明那性子也敢這樣撩周市長的虎須……
許復延找他來的意思自然是想他表態,但孟山水打定主意堅決不趟這渾水,不管許復延是什么態度,他都要避重就輕,先把自個撿出來——這個黑鍋溫懷明背定了。
許復延依然笑呵呵的,眼神中卻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冰冷:“嗯,我看溫懷明這個同志不錯,理論水平扎實,無論對政策解讀還是企業管理都很有一套,尤其對青化廠的建議鞭辟入里,可操作性很高嘛。我的意見呢,是你們下去把這份稿子整理一下,以文件的形式下發到市直各單位,讓大家一起來討論一下青化廠的問題,兼聽則明偏信則暗嘛,多聽點意見是好事!”
孟山水強忍著提出反對意見的沖動,要是以文件形式下發,就徹底將黨委和政府的矛盾公開化了,這在政治上十分的不成熟。他卻不想想,人家許復延能在左敬走后,力壓方明堂,搶了青州這個一把手的位置,豈是簡單的?許復延其實也是有苦難言,青州這個地方官場文化十分粗暴,大家似乎都懶得繞圈子拼心計,一有事發生脫光了就上,周遠庭咄咄逼人,他就是泥菩薩也被陶冶了三分火氣,再不反擊,就要徹底失去對青州進一步掌控的可能性,這完全不符合他背后圈子的整體利益。
所以,本來想慢慢滲透,逐步蠶食來樹立自己影響力的法子已經行不通了,溫懷明只是一尊開門炮,目的就是說我許復延拉桿子扎旗子了,對周遠庭不滿的,有仇的,還沒找到靠山的,這里的大門對你們敞開著。他本來擔心溫懷明會活稀泥,也想好了對策,卻不料這門炮知情識趣,不僅上道,而且彈藥十足。許復延對溫懷明大為滿意,這份投名狀殺氣凜然,有去無回,從今而后,溫懷明的頭上算是死死刻下了一個許字。話說回來,要不是事趕事擠兌了這個地步,你一個小副處想刻上人家書記的商標,也得看人家愿不愿意!
孟山水拿著稿子來到辦公室,隨手扔到桌子上,說:“上午把這個整理一下打印出來,上紅頭下午發到所有的市直單位組織學習。溫主任呢?”
溫懷明應聲從里間出來,孟山水洋溢著熱情的笑容,拉住溫懷明的手說:“老溫啊,沒想到你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啊,稿子我看了,字是寫的越來越好了,哈哈。不過,這件事你一定要跟許書記溝通好了,我就不插手了……”
溫懷明一頭霧水,李泉突然發出一聲驚呼,盯著手里的東西,黑呦呦的臉上竟然瞬間變得蒼白。毛正永叱他一聲:“領導在呢,咋呼什么!”說著從他手里接過稿子,只看了一個開頭,就跟著傻在當場,滿眼的不敢置信,看向溫懷明的眼神,就如同看到一個史萊克。
“怎么了這是?”溫懷明早就看出那是自己的稿子,疑惑著拿了過來,看了開頭小吃了一驚:題目不對啊!趕緊往下看,沒幾行就看到一句話:裁撤青化廠絕不可行!眼前頓時一黑,身子微微有些搖晃。
這是誰要把我往死路上逼啊!
活稀泥雖然不好,但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兩邊不會太記恨自己,以后的日子不好過,可好歹還能混下去。可這樣一來,就是把周遠庭死死的得罪了,以目前周遠庭在青州的絕對強勢,他的下場可想而知。
溫懷明第一個念頭就是有人要害自己,連字跡都模仿的這么相似,現在就是說這不是自己寫的,也沒有人會相信。可轉念一想,從家到市委,連辦公室都沒有進直接去見許復延,要掉包是絕無可能的。
那就只能是在家里,可誰會……溫懷明突然想起出門時溫諒說的那句話:不管今天發生什么事,都不要慌……有疑問的話回來咱們商量……千萬要沉住氣。
溫懷明勉強浮上一絲笑容,說:“孟秘書長,我突然有點事得出去一會,跟您請個假。”
孟山水沉吟一下說:“也好!不過下午要趕過來,我怕許書記還會找你問些問題……”
“是是,一定不會耽誤。”
溫懷明死死壓住腳步,向往常一樣慢騰騰的走出辦公室,剛一下樓就小跑著沖了出去。
他要問問溫諒,是誰給了這份文件,究竟是誰,要置他于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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