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二、雜貨鋪里的天皇陛下（中）
一百三十二、雜貨鋪里的天皇陛下（中）
“……壯哉扶桑，遙立東方；日出之所，常沐神光；蓬萊仙島，蒼海環抱；天照御神，庇佑吾邦；天孫降臨，下凡為皇；斬妖除邪，黎民歡悅；篳路藍縷，城郭草創；建國大和，世代安康；征伐四夷，列島歸化；萬世一系，福澤永享；代高天原眾神統御秋津州諸國之土，世世虔誠敬神供奉勿忘……
今有神武天皇神倭伊波禮毗古命之第一百二十三代正統血裔，先因皇統之爭，淚別平安京都，曾于大和故國之吉野山開創南朝，再逢兵敗傾覆之后，不幸流落關東，又于今日遭遇災厄，無從解脫。還望天照大御神于天之巖戶聆聽吾等悲愿，懇請伸以援手，消彌災厄，祛除傷病，賜福吾等不肖子孫……”
天色微亮的凌晨時分，在被火災兵禍折騰得殘破不堪的江戶城下町邊緣，一間貌似很普通的雜貨鋪內，正在舉行著一場異常莊嚴神圣的祭典。
在堆滿了各色貨物，而頗嫌狹小的店面內，此刻卻是一派香煙縈繞的景象。
由于地方實在局促，店主人不得不在成箱成袋的米面、糖果、煙草、玩具之間，見縫插針地擺放了幾只香爐、銅鼎和燭臺，又用竹竿支撐著懸掛起一圈彩布，盡量布置出一個祭祀場所的模樣。
由于要讓店鋪外面聚集的數千難民能夠觀看祭祀，雜貨鋪底樓的幾堵薄木板墻壁都被拆掉，弄成類似于舞殿或者說亭子的樣式，為了避免遮擋視線，甚至還不得不撤掉了通向二樓的樓梯。
一面描繪著十六瓣菊花皇家紋章的絲綢大屏風，被很突兀地立在房間中央，屏風下則供奉著一面花紋精美的青銅古鏡，以及嚴格按照古老的典章次序，排列而成的各式紙花、素果、法器等祭祀用品……盡管環境看起來很是寒磣，但祭典卻依舊搞得中規中矩，一絲不茍。
只是由于場地實在太過于簡陋，湊不出合適大小的案幾，以致于被迫把銅鏡擱在一只醬菜缸子的木蓋上，而提供照明的則是幾盞鐵皮玻璃罩的煤油燈，看起來多少有些不倫不類。
十六瓣菊花紋章屏風前方的榻榻米上，一位儀容嚴謹的白發老者挺直了脊背正襟危坐，胸前懸掛著一塊古樸的勾玉，腰畔懸掛著一柄華麗的寶劍，身披一襲據說只有天皇才可以穿的十六瓣菊花徽紋大禮服。
在彌漫繚繞的縷縷香煙之中，他一手搖著銀鈴，一手敲著小鼓，口中念念有詞，用一種古老而高雅的奇異語調，頌唱著贊美天皇家族發源始祖——這個星球的又一位太陽女神，天照大御神——的祈禱文。
而在這位華服老者的身旁，還有一位身材異常嬌小的銀發美女，正頭戴著一頂千本櫻形狀的黃金花冠，身穿一襲巫女特有的白衣紅袴，外面披著一件松鶴紋的千早（類似于絲巾），腳上只套了一雙白襪子，擔任著輔助此次祭祀，表演御神舞的職責。
這位少女一邊輕啟嘴唇，吐出一串美妙的花腔女高音，柔聲應和著老者的祈禱詞，一邊搖晃著中央描繪著一輪紅日的白底舞扇，在這略顯單調，卻又充滿節奏感和神秘感的樂聲中，悠然地翩翩起舞。
只見她先用右臂反手舉高舞扇，緩緩擋住精致的面龐，再繼續高舉過頭頂，同時踏出裹在白襪子中的纖細右足……揮，轉，側，滑，仰，整串精妙的舞步一氣呵成，充斥著狂放而張揚的美感，卻又奇妙地蘊含著幾分古典美人的優雅風范，令人心曠神怡。
熱情奔放的舞蹈還在繼續。那溫婉悅耳的輕聲哼唱，猶如清澈的山泉一般細膩絲滑；幾縷披散下來的長長發絲，如流動的銀沙一般華麗炫目；那溫柔而親切的嫣然笑容，仿佛春日的暖陽一般和煦柔潤。
還有那一雙偶爾回首顧盼的靈動眼眸，更是純凈如寶石，沒有半點瑕疵簡直比月光還要更澄澈，比陽光還要更耀目，仿佛凝聚了數不清的歲月積淀，才能造就出如此深悉世事的智慧光輝——在目光觸及的一霎那，就能讓人從心靈深處涌上一股奇妙的戰栗，既泛濫著未知的惶恐，又蘊含著隱約的期待……
在這翩然跳動的舞姿之中，隱約還可見到一道道如水紋漣漪般的明亮光波，在少女的裙釵之間不斷流動閃爍，又有無數落櫻花瓣一般的絢麗幻影，自虛空之中悄然浮現，徐徐飄灑。
望著如此賞心悅目、空幻迷離，而又莊嚴圣潔的御神舞，聚集在此處旁觀的眾位逃難者，一時間全都看得如癡如醉，目眩神迷，即便是一絲最輕微聲音，都不敢發出，唯恐干擾了這一絕世罕見的奇景。
就連躺在屋外爛草席上的那些哼哼唧唧的重傷員，除了幾個已經昏迷不醒的家伙之外，在這一刻也都仿佛忘記了恐懼和疼痛，完完全全地沉醉在這美妙絕倫的藝術氛圍之中。
嗯，基本上只有兩個人例外。
——這是兩個高尚的人，兩個純粹的人，兩個有道德的人，兩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總之就是兩個見識過更多大場面的當世強人，并且他們的背后靠山頗為堅挺，硬到完全不必看天照大御神臉色的程度。
“……唉，萌釘宮內親王殿下的御神舞，似乎比去年又更勝一籌了啊可惜身高卻完全不見變化，以及某個多余部位堆積的脂肪……嗯嗯，和內親王殿下相比，咱這個商人之女果然還是有強項的……”
雜貨鋪的后院門口，三井龍姬大小姐屈膝跪坐在一壇醬油上，神態悠閑地評價著眼前翩翩起舞的蘿莉巫女，只是她的目光不知怎地卻總喜歡繞著對方“純平”的胸脯打轉，然后還悄悄低頭打量幾眼自己胸前的“微凸”，并且時不時意味深長地偷偷抿嘴微笑……
——喂喂，話說這都已經是什么時候了，居然還有心思去和人家比較胸圍大小……你這萌物大小姐的思維模式未免也太脫線了吧
“……哦？你居然跟這位雜貨鋪里的公主殿下認識？尊敬的三井大小姐。”
菲里翹著腿坐在另一壇醬油上，一張臟兮兮的囧臉上滿是苦笑，“……說實在的，這雜貨鋪里的‘后南朝’天皇和公主，我還真沒想過他們能有什么像樣的神通，希望真能折騰出一次奇跡……呃，對了，既然天皇和公主都在這里設祭施法，那么皇后和其他的皇子皇女在哪兒？”
“……即便是雜貨鋪里的天皇，只要得到了高天原眾神的認可，尤其是天照大御神的承認，那也是正牌的神裔真皇啊身為江戶幕府的掌權派，對于自己身邊的這位君王，又怎能不加以關注呢？就算礙于京都朝廷那邊的關系，不能直接扶持或資助后南朝余脈，最起碼保持一點交情總是有必要的……”
三井龍姬大小姐一邊手捧瓷杯，小口啜飲著一杯剛沏來的熱茶，一邊聳著肩膀不以為意地答道，“……這一位熊澤天皇的皇后，已經去世好幾年了。至于其他的皇子皇女么，似乎根本就沒有過，以熊澤天皇的年紀來看，以后只怕是也不會有了……如果沒有出現什么意外的話，正在祭壇上跳舞的這位萌釘宮內親王殿下，若干年后就會在這間雜貨鋪里登基稱帝，成為‘后南朝’的下一任女天皇吧”
這只小蘿莉將會成為女天皇？
菲里詫異地抬頭望了祭壇一眼，頗為無語地在醬油缸上挪了挪身子，同時在腦海中展開了一副充滿邪惡美感的幻想——某只滿身傲嬌之氣的黑化銀發蘿莉，身穿一襲頗為暴露的豹紋皮革裝，手持九尾長鞭甩得噼啪響，一邊以居高臨下的姿勢，用高跟鞋狠命蹂躪著某個倒霉癡漢的胯下，一邊操著稚氣未脫的萌音高聲喝道：愚蠢的賤民們，快點都來給朕下拜啊
……哦……不……這樣暴虐的場面真是太邪惡了簡直是少兒禁止的限制級內容啊
此外，對方也不是女王，而是更上一層次的女天皇……嗯，莫非這豹紋皮革裝還要升級成…式鎧甲，高跟鞋則是升級成附帶馬刺的鐵底靴，九尾鞭也要升級為狼牙棒或自動鏈鋸？
——這都已經升級成傲嬌少女獵奇肢解殺人事件了吧
菲里滿臉通紅地深吸了幾口氣，才將這些極為驚悚的妄想從腦海中驅逐出去，同時不動聲色地繼續著剛才聊起的話題。
“……嗯……女天皇啊……既然如此，那么是不是還要湊出一班侍奉她的女公卿來呢？否則的話，一位妙齡女天皇配一堆中老年怪蜀黍男大臣，說起來弄不好還讓人以為會有穢亂宮廷之嫌呢”
“……女公卿？娘化版朝廷？呵呵，這個點子倒是很有意思，咱也不妨花幾貫錢買個關白或攝政回來玩玩……嗯，順便再買一些大納言、修理亮、左馬頭、大膳大夫之類的小官，賞給侍女和廚娘吧”
三井龍姬大小姐聽得有趣，便興致勃勃地從醬油缸旁邊撿起一塊貼著黃紙的木板，一行行地閱讀起來。菲里湊過去瞅了兩眼，發現這正是他初次跟著靜水幽狐老和尚游覽江戶名勝的時候，在這家店門前見過的那塊駭人聽聞的價目表，開頭就是“……本店乃是江戶城二百年老字號，后南朝正統歷代君臣駐蹕之地，現因房屋老舊急需修葺，故低價出售朝廷各級官職，自用或追贈祖先皆可……”
招牌上的字跡依舊，可那位故人卻……他不由得嘆息著抬頭望向祭壇旁邊的一排爛草席，在這些渾身血污、半死不活的重傷員之中，老和尚靜水幽狐那缺胳膊少腿的殘軀顯得尤為醒目，乍一眼看去，很容易讓人誤會為慘遭獵奇殺人鬼禍害的施暴對象……
——先前幕府兵工廠大爆炸的時候，這老和尚就已經被氣浪當場掀飛到一幢危樓上，一條腿和一條手臂不知去向，胸口讓一根竹竿給戳了個對穿，挑在半空中直晃悠……由于樓房坍塌得太厲害，眾人怎么也沒法把他弄下來，也就只好權當這老禿驢已經上了西天，尸體先充作招魂幡掛著再說。
誰知在之后與水戶藩叛軍的混戰之中，湊巧有一發流彈打斷了掛著老和尚的竹竿，在導致他又摔斷了剩下那條腿之余，也讓人在打掃戰場的時候，發覺這老家伙居然還沒咽氣——由于靜水幽狐的心臟位置天生就偏了一點兒，長得比較靠右邊，因此那根細竹竿雖然穿胸而過，卻一時不曾致命。
盡管他已經身體僵冷，氣若游絲，但好歹還有口氣在。眾人便七手八腳地把靜水幽狐抬了過來，等著萌釘宮內親王殿下為眾多傷患祈求神恩的時候，也一塊兒給他治療一下，就算是死馬當活馬醫了。
雖然已經挽救有望，但是這祈神祭典貌似頗為冗長，老和尚靜水幽狐的傷勢如此沉重，究竟能不能撐到神恩降臨的那一刻，恐怕還是一個未知數……
想到這里，菲里忍不住又嘆了一口氣，然后回頭望向似乎正在神游天外的三井龍姬大小姐，微微咳嗽幾聲，臉色有些沉重地開了口。
“……咳咳，三井大小姐，今夜的這場大亂，到現在似乎已經告一段落了。只是眼下的江戶八百八町，大半都化作了一片焦土，連作為象征的幕府征夷大將軍，都被叛徒劫走。而云集近畿的各路倒幕賊軍，卻是再得新勝、氣焰喧天……不知對將來之事，小姐又有何打算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