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末,謝爾巴茨基家舉行了一次醫生會診,為的是診斷基蒂的健康狀態和決定采取什么治療方案來挽回她的日益衰弱的體力。她病了,隨著春天的到來,她的身體越來越壞了。家庭醫生給她開了魚肝油,以后是鐵劑,再以后是硝酸銀劑,但是第一第二第三都沒有效驗,后來因為他勸告她春天的時候到國外易地療養,因此他們請了一位名醫。這位名醫,是一位年紀不大而又十分漂亮的男子,要求檢查病人的身體。他似乎帶著特殊的樂趣堅持說處女的羞怯只是蠻性的殘余,再沒有比還不年老的男子來檢查少女的更自然的事了。他認為這很自然,因為他每天都這樣做,而且他這樣做似乎并沒有感到和想到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因此他認為處女的羞怯不但是蠻性的殘余,簡直是對他的侮辱。
除了服從沒有別的辦法了,因為雖然所有的醫生上的都是同樣的學校,讀同樣的書,學同樣的學科,雖然有人說這位名醫是一個庸醫,但是在公爵夫人那種人家不知是什么道理總相信只有這位名醫有特殊高明的學問,只有他才能挽救基蒂。仔細地檢查和聽診了羞得驚惶失措的病人之后,這位名醫仔細地洗了手,站在客廳里和公爵講話。公爵一邊聽醫生說話,一邊皺著眉頭咳嗽著。他本來是一個閱歷很深的人,既不是傻瓜,也不是病人,對于醫術本來沒有信仰,況且他也許是唯一完全了解基蒂的病因的人,所以他看到這幕滑稽劇實在生氣極了。"吹牛大王!"他聽著這位名醫喋喋不休地談論她女兒的病情時這樣想。同時醫生好容易才抑制住了他蔑視這位老紳士的心情,費力地遷就著他的理解水平。他覺察出和這老頭子談是沒有用的,家中的主要人物是母親。他決定在她面前炫耀一下他的本領。恰好這時,公爵夫人和家庭醫生一道走進了客廳。公爵退了出去,為的是不要表露出他覺得這一場戲有多么可笑。公爵夫人的心亂了,不知道怎么辦好。她感覺到是她害了基蒂。
"哦,醫生,決定我們的命運吧,"公爵夫人說。"把一切都告訴我吧。"她本來想說,"有希望嗎?"但是她的嘴唇發抖,她不能發出這問題。"哦,醫生?"
"稍微等一等,公爵夫人。我要先和我的同事商量一下,然后我再來奉告。"
"那么我們要走開吧?"
"請便。"
公爵夫人嘆了口氣走了出去。
只剩下醫生兩個人的時候,家庭醫生開始畏怯地陳述他的意見,說恐怕是肺結核初期,但是……等等,等等。名醫聽著他講,在他說到一半時看了看他的大金表。
"是的,"他說。"但是……"
家庭醫生恭敬地說了一半就停住了。
"肺結核初期,您知道,我們是還不能斷定的;不到發現空洞的時候,無法斷定。但是我們可以作這樣的猜測。征狀已經有了,營養不良,神經容易激動等等。問題在這里:在具有肺結核征狀的情況下,用什么辦法去保持營養呢?"
"但是您知道,在這種病狀之下總是潛伏著道德的、精神的因素,"家庭醫生含著機警的微笑大膽地插嘴。
"是的,那是不用說的,"名醫回答,又看了看表,"對不起,亞烏查橋修好了嗎,還是仍舊要坐車繞路?"他問。"噢!修好了。啊,那么我不消二十分鐘就到那里了。我們剛才在說,問題可以這樣提出:保持營養,調養神經。兩者是互相關聯的,必須雙管齊下。"
"到國外易地療養怎樣?"家庭醫生問。
"我不贊成到外國易地療養。要注意:假使真是肺結核初期,這我們現在還不能夠斷定,那樣到外國易地療養就一點益處都沒有。要緊的是用什么方法增加營養,而且不損害身體。"
于是名醫發表了他用蘇登溫泉①治療的方法。顯然他開這個藥方主要是因為它不會有害處。
①蘇登是德國威斯巴登附近的小村和療養地,有溫泉。
家庭醫生注意地而且恭敬地聽他說完了。
"但是到國外易地療養的好處,就是可以變換一下習慣,換換環境,免得觸景傷情。而且母親也希望這樣,"他補充說。
"噢!要是那樣,讓她們去也好。只是那些德國庸醫是害人的……您得說服她們……哦,那么讓她們去也好。"
他又看了看表。
"啊!時候到了,"他走到門口。
名醫向公爵夫人聲言(他說這話完全是出于禮節),他要再看看病人。
"什么!再檢查一次!"母親恐怖地叫道。
"啊,不,只是再問問詳細,公爵夫人。"
"請這邊來。"
于是母親陪著醫生走進基蒂待著的客廳。基蒂站在房間中央,面容消瘦,臉色泛紅,眼睛里閃爍著一種特別的光輝,那光輝是她所受的羞恥的痛苦留下的。醫生進來的時候,她臉上泛出紅暈,眼睛里盈溢著淚水。她的全部疾病和治療在她看來是多么無聊,甚至多么可笑的事情!醫治她在她看來好像想把打破了的花瓶碎片拼攏起來一樣可笑。她的心碎了,他們為什么要用丸劑和藥粉來醫治她呢?但是她不能使她母親傷心,特別是因為她母親把過錯都歸在自己身上。
"我可以請您坐下嗎,公爵小姐,"名醫對她說。
他微笑著面對著她坐下,摸著她的脈搏,又開始問她一些討厭的問題。她回答了他,突然冒火了,站了起來。
"對不起,醫生,可是這實在毫無好處。同樣的話您問過我三次了。"
各醫沒有生氣。
"神經易受刺激,"他在基蒂走出房間的時候對公爵夫人說。"可是,我已經看完了……"
于是醫生對公爵夫人像對一個格外聰明的婦人一樣,很科學地說明了公爵小姐的病狀,結論是堅決主張水療法,那本來是不需要的。對于她們要不要到外國去這個問題,醫生沉思著,好像在解決一個重大的問題似的。最后他的決定宣布了:她們可以到國外去,但是千萬不要誤信外國的庸醫,有事盡管來找他。
醫生走了之后,像是什么好事降臨了似的。母親回到女兒這里來的時候快活得多了,而基蒂也裝出快活的樣子。她現在常常、差不多老是得裝假。
"真的,我很健康哩,maman。但是假使您要到外國去,那么我們就去吧!"她說,極力裝得對這次旅行感到興味,她開始談著對旅行的準備。
醫生走后,多莉就來了。她知道那天舉行會診,盡管她產后剛剛起床(她在冬末又生了一個小女孩),盡管她自己的苦惱和憂慮已經夠多的了,她卻把嬰兒和一個病了的女孩子丟在家里,特地來探聽在那天決定的基蒂的命運。
"哦,怎么樣?"她走進客廳,沒有摘下帽子,就說。"你們都很快活的樣子。那么一定有好消息吧?"
她們打算告訴她醫生說的話,但是雖然醫生說得非常有條有理而且非常詳細,但要傳達他所說的話卻似乎是完全不可能的。唯一有趣的事是他們已經決定出國旅行。
多莉不禁嘆了口氣。她最親愛的朋友,她妹妹,要走了。而她的生活并不是愉快的。她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和好以后的關系是很委屈的。安娜促成的結合原來并不穩固,家庭的和睦又在老地方破裂了。并沒有什么明確的事實,只是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幾乎總是不在家,家里也幾乎總是沒有錢,多莉又因為猜疑他不忠實而不斷地苦惱著,她懼怕她曾經嘗過的那種嫉妒的痛苦,竭力想祛除這些猜疑。一度遭受過的那嫉妒的最初襲擊是不會再來的了,現在就是發覺他不忠實也決不會像第一次那樣影響她。發覺這樣的問題現在也只不過是破壞習慣的家庭生活,她聽任自己受騙,為了這個弱點而輕視他,特別是輕視她自己。此外,她要照管一個大家庭使得她不斷地操心受苦:時而,嬰兒哺乳不當,時而,乳母又走了,時而,現在另一個小孩又害了病。
"哦,你們都好吧?"她母親問。
"噢,maman,你們的苦難也夠多的了。莉莉病了,恐怕是猩紅熱。我趁現在來探問一下消息,過后我恐怕要完全關在家里,如果——但愿不會——真是猩紅熱的話。"
老公爵在醫生離開后也從書房里走進來,于是,讓多莉吻了吻他的面頰,和她說了一兩句話之后,他就轉向他的妻子:
"你們是怎么決定的?要走嗎?哦,你們打算把我怎么辦?"
"我想你還是留在這里好,亞歷山大,"他的妻子說。
"隨你們的便。"
"Maman,為什么爸爸不和我們一道去?"基蒂說。"那樣對他,對我們都要愉快得多哩。"
老公爵站起身來,撫摸了基蒂的頭發。她抬起頭,強顏歡笑地望著他。她總覺得他比家中任何人都了解她,雖然他很少提到她。她是最小的一個,是父親的愛女,她覺得他對她的愛使他洞察一切。現在當她的視線遇到他那雙凝視著她的碧藍的仁慈的眼睛時,她感到好像他看透了她,覺察出她心中產生的一切不良念頭。她紅著臉,向他探過身子去,期待他吻吻她,但是他只輕輕拍了拍她的頭,說:
"這些愚蠢的假發!人觸摸不到真正的女兒,而只是撫摸著死婦人的硬毛。哦,多林卡①,"他轉向他大女兒,"你家那位浪蕩公子在干什么?"
"沒干什么,爸爸,"多莉回答,明白那是指她丈夫。"他總不在家,我難得見著他的面,"她不禁露出一絲譏諷的微笑補充說。
"什么,他還沒有到鄉下去辦理賣樹林的事嗎?"
"沒有,他老準備著要去。"
"啊,原來這樣!"公爵說。"難道我也要準備旅行嗎?聽你吩咐好了,"他坐下來對他妻子說。"我告訴你怎樣辦吧,卡佳②,"他繼續對小女兒說:"有朝一日,在一個晴朗的日子里,你早上起來會對自己說:我很健康而且很快樂,又要和父親一道在清早冒著風霜出去散步了。是吧?"
①多林卡是多莉的小名。
②卡佳是卡捷琳娜的小名。
父親的話似乎很簡單,但是聽了這些話,基蒂就好似一個罪犯被人揭發了一樣狼狽驚惶。"是的,他都知道,他都明白,他說這些話是在告訴我,雖然我感到羞愧,但是我必須克服羞愧心情。"她鼓不起勇氣來回答。她正想要開口,卻驀地哭起來,從房間里沖出去。
"你看你開的好玩笑!"公爵夫人攻擊她的丈夫。"你總是……"她就開始責備起他來。
公爵聽著夫人責備有好一會沒有說話,但是他的面色越發愁眉不展了。
"她多可憐呵,這可憐的孩子。多可憐,你沒有感覺到她一聽見別人略略提起這事的起因就多么傷心呵。唉!看錯人到這種地步!"公爵夫人說,由她聲調的變化,多莉和公爵兩人都明白她說的是弗龍斯基。"我不明白為什么竟沒有法律來制裁這類卑劣可恥的人。"
"噢,我真不要聽了!"公爵陰郁地說,從安樂椅上站起來,好像要走開的樣子,但是在門口停住了。"法律是有的,親愛的,你既然引我說,我就告訴你這一切是誰的過錯吧:你,你,都是你呀!制裁這類绔袴子弟的法律一向就有的,現在也有。是的,如果不是做了什么不妥當的事,我盡管老了,也會和他,那位花花公子決斗的。是的,你現在給她治病吧,把那些庸醫都請來吧。"
公爵顯然還有許多話再說,但是公爵夫人一聽到他那種語調,她立刻平靜下來,感到后悔了,像她在嚴重場合常有的情形一樣。
"Alexandre,Alexandre,"她低聲說,走近他,開始哭泣起來了。
她一哭,公爵也就平靜下來了。他走到她面前。
"哦,得了,得了吧!你也怪可憐的,我知道。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上帝是慈悲的……謝謝,"他說,也不知道他在說些什么,同時他手上感觸到公爵夫人淌著淚水的接吻,于是回了一吻,公爵就走出了房間。
在這以前,當基蒂哭著走出房間的時候,多莉憑著母性的、家庭中的本能,立刻看出在她面前擺著女人應盡的職責,她準備來完成。她脫下帽子,而且在精神上好像卷起了袖子,預備行動。當她母親攻擊她父親的時候,她竭力在孝敬所允許的范圍內制止她母親。在公爵大發雷霆的時候,她卻默不作聲;她為她母親羞愧,而且,她父親這么快又變溫和了,這使她對他產生了好感;但是當她父親離開她們的時候,她就準備來做一件重要的急待做的事情——到基蒂那里去,安慰她一番。
"我早想告訴你一件事,maman。你知道列文上次來這里的時候想要向基蒂求婚嗎?他親口對斯季瓦說的。"
"哦,怎樣?我不知道……"
"說不定基蒂拒絕了他?她沒有對你說過嗎?"
"沒有,不論是這個人或那個人,她都沒有對我說起過;
她太自負了。但是我知道一切都是為了那個人的緣故。"
"是的,你想想,假定她拒絕了列文,我知道,如果不是為了那個人,她是不會拒絕他的……后來,那個人又那么卑鄙無恥地欺騙了她。"
公爵夫人想起來她在女兒面前問心有愧,覺得太可怕了,她惱怒起來。
"啊,我真不明白!如今女孩子們都自作主張,什么話也不告訴母親,結果……"
"Maman,我去看看她。"
"哦,去吧。難道我不許你去嗎?"她母親說。
當她走進基蒂的小房間——一間精致的、粉紅色的小房間,擺滿了vieuxsaxe①的玩具,正像兩個月前基蒂自己一樣鮮嫩、緋紅和快樂,——多莉想起去年她們是怎樣滿懷深情和歡樂一道裝飾這房間。當她看見基蒂坐在靠近門口的矮凳上,眼睛一動不動地盯在地毯角上的時候,她的心都發冷了。基蒂望了她姐姐一眼,她臉上那種冷冷的、有幾分嚴厲的表情并沒有改變。
①法語:古老的薩克森瓷器。
"我就要走了,我得關在家里,而你又不能來看我,"多莉說,在她身旁坐下。"我要和你談談。"
"談什么?"基蒂連忙問,驚訝地抬起頭。
"有什么呢,還不是你的痛苦?"
"我沒有痛苦。"
"得了,基蒂。莫非你以為我會不知道嗎?我通通知道。相信我,這真是無關緊要的……我們大家都經歷過的哩。"
基蒂沒有開口,她的臉上帶著嚴肅的表情。
"他不值得你為他痛苦,"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繼續說,直入本題。
"不,他輕視了我,"基蒂帶著顫栗的聲調說。"不要談這個吧!請不要談這個吧!"
"可是誰對你這樣說過呢?誰也沒有這樣說過。我相信他愛你,而且依然愛你,如果不是……"
"啊,我覺得最可怕的就是這種同情!"基蒂叫道,突然冒火了。她在椅子上掉轉身去,臉上泛著紅暈,手指急速地亂動著,時而用這只手時而用那只手捏住衣帶上的鈕扣。多莉知道她妹妹在激動時有捏緊兩手的習慣;她也知道在激動時基蒂會不顧一切,說出許多不愉快的、不應當說的話來,多莉原想安慰她的,但是已經太遲了。
"你要我感覺到什么,什么呢?呃,"基蒂迅速地說。"是我愛上了一個絲毫不關心我的男子,而且我會為愛他而死嗎?這就是我姐姐對我說的話,她以為……以為,以為……她在同情我哩!我不需要這樣的憐憫和虛情假意!"
"基蒂,你不公平。"
"你為什么折磨我?"
"可是我……完全相反……我知道你難受……"
但是基蒂在激怒中根本沒有聽她的話。
"我沒有什么好難受的,也不需要安慰。我還有自尊心,永遠不會讓自己去愛一個不愛我的男子。"
"是的,我也并沒有這樣說……只有一件事,你把真話告訴我,"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說,拉著她的手,"告訴我,列文對你說了嗎?……"
提起列文似乎使基蒂失去了最后的自制力;她從椅子上跳起來,把鈕扣扔在地板上,迅速地用兩手做著手勢,說:
"為什么又把列文扯進來?我真不懂你為什么要折磨我。我對你說過,我再說一遍,我還有自尊心,我決,決不能像你那樣干……回到變了心、愛上另一個女人的男子那里去。我真不明白!你可以,我可不能!"
說了這些話,她望了她姐姐一眼,看見多莉默不作聲地坐在那里,她的頭憂愁地垂著,基蒂沒有像原來打算的那樣跑出房間,卻在門邊坐下,用手帕掩住臉,低下頭來。
沉默持續了兩分鐘。多莉在想自己的心事。她時時意識到的那種屈辱,經她妹妹一提,格外痛切地刺傷了她的心。她沒有料到她妹妹會這樣殘酷,因此她生她的氣了。但是突然她聽到衣服的究n聲,和隨之而來的凄惻的、遏制著的嗚咽聲,而且感到一雙手臂摟住她的脖頸。基蒂跪在她面前了。
"多林卡,我多么,多么不幸呀!"她愧悔地低聲說。
她那滿面淚痕的可愛的臉埋在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的裙子里了。
仿佛眼淚是不可缺少的潤滑油,沒有它,姐妹間互相信賴的機器就不能暢快地轉動,兩姐妹流了一陣眼淚之后并沒有談她們的心事;但是,雖然她們談的是不相干的事,她們卻已互相了解了。基蒂知道她在氣頭上說出來的關于她丈夫不忠實和關于她的屈辱處境的話,刺傷了她可憐的姐姐的心,但她卻饒恕了她。多莉在她那一方面也明白了她要了解的一切;她確信不疑她的推測是正確的,就是,基蒂的悲痛,無可慰藉的悲痛正是由于列文向她求過婚,她拒絕了他,而弗龍斯基欺騙了她,她現在情愿愛列文,憎惡弗龍斯基了。基蒂并沒有說出一句這樣的話;她只訴說著她的精神狀態。
"我沒有什么痛苦,"她說,漸漸鎮靜下來了;"但是一切在我看來都是可怕的、討厭的、粗野的,尤其是我自己,這你能了解嗎?你想像不出我對于一切抱著多么卑劣的想法呀?"
"哦,你會有什么卑劣的想法?"多莉微笑著說。
"最骯臟、最粗野的,我不能告訴你。這不是憂愁,也不是煩悶,而是更壞的。仿佛我心中的一切美好的東西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是丑惡的東西。哦,我怎樣對你說呢?"她繼續說,看出她姐姐眼睛里那種迷惑的眼神。"爸爸剛才對我說的話……在我看來好像他以為我所需要的就是結婚。媽媽帶我去赴舞會:在我看來好像她只是想把我盡快地嫁掉了事。我知道這不是真的,但是我卻驅散不了這些念頭。所謂的求婚者——我簡直看不順眼。我總覺得他們在打量我。從前穿著舞衣到處走動對于我簡直是一種樂趣,我欣賞我自己;現在我覺得非常羞愧和尷尬。你想怎么辦呢!還有,那醫生……
還有……"
基蒂躊躇了一下;她本來想往下說,自從她心中發生這種變化以后,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在她眼里變得討厭不堪了,她一看見他,她的想像里就不能不浮現出最粗鄙丑惡的概念。
"啊,哦,一切都在我眼前呈現出最粗鄙、最可憎的形象,"
她繼續說。"這是我的病。也許就會好的……"
"可是你不要想這些……"
"我毫無辦法。我除了在你家里和小孩們在一起是不會快活的。"
"你不能到我家來有多可惜呀!"
"啊,我要來的。我得過猩紅熱,我一定要說服maman讓我去。"
基蒂固執己見,到她姐姐家里去了,小孩們果然都是患的猩紅熱,她一直看護著他們。兩姊妹把六個小孩安然地護理好了,但是基蒂卻沒有恢復健康,在大齋期內謝爾巴茨基一家就出國旅行去了。
彼得堡的上流社會實際上是渾然一體:在那里大家彼此都認識,甚至互相來往。但是這個龐大的集團又分成一個個小團體。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卡列寧娜在這上流社會三個不同的集團里都有朋友和密切的關系。一個是她丈夫的政府官員的集團,包括他的同僚和部下,是以多種多樣的微妙的方式結合在一起,而又屬于各種不同的社會階層的。安娜現在已經很難記起她起初對這些人所抱著的那種近似畏懼的虔敬之感了。現在她熟識他們所有的人,就像村鎮上的人們互相熟識一樣;她知道他們的習慣和弱點,和他們每個人的苦衷;她知道他們相互間的關系和從屬的關系;知道誰袒護誰,每個人怎樣維持自己的地位,他們在什么事情上面意見相合,什么事情上面發生分歧;但是這個男性的官僚集團,雖然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屢次勸誘,卻從來不曾引起她的興味,她避開它。
安娜接近的另一個集團是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所借以發跡的集團。這個集團的中心是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這是一個由年老色衰、慈善虔敬的婦人和聰明博學、抱負不凡的男子所組成的集團。屬于這個集團的聰明人之一稱它作"彼得堡社會的良心"。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十分重視這個集團,安娜憑著她那善于和人相處的稟性,在彼得堡生活初期就和這個集團有了交誼。現在,自從她從莫斯科回來以后,這個集團變得使她不能忍受了。在她看來好像她和他們所有的人都是虛偽的,她在這個集團里感覺得這樣厭倦和不舒服,她盡量地少去拜訪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了。
與安娜有關系的第三個集團是道地的社交界——跳舞、宴會和華麗服裝的集團,這個集團一只手抓牢宮廷,以免墮落到娼妓的地位,這個集團中的人自以為是鄙視娼妓的,雖然她們的趣味不僅相似,而且實際上是一樣的。她和這個集團的聯系是通過她的表嫂貝特西·特維爾斯基公爵夫人而保持著的,這位公爵夫人每年有十二萬盧布收入,在安娜最初出現于社交界的時候她就格外喜歡她,給了她許多的照顧,把她拉進她的集團里來,嘲笑著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那一群。
"當我又老又丑了的時候,我也會那樣的,"貝特西常說,"但是像你這樣一位美貌的年輕女子,進那種養老院還未免太早。"
安娜起初盡可能地避開特維爾斯基公爵夫人的集團,因為這里需要的花費超過她的進項,而且她心里也的確比較愛第一個集團;但是自從她去莫斯科回來以后,情形就變得完全不同了。她避開她的道義的朋友而涉足于大交際場所。她在那些地方遇見了弗龍斯基,每次相逢都體驗到一種激動的喜悅。她在貝特西家里遇見他的次數特別多,原來貝特西是弗龍斯基一族的,是他的堂姐。凡是可以遇見安娜的地方,弗龍斯基都去,而且在可能的時候就向她傾訴愛情。她并沒有給他鼓勵,但是每次遇見他的時候,她心里就涌起她在火車中第一次遇見他的時候所產生的那同樣生氣勃勃的感覺。她自己意識到了,只要一看到他,她的歡喜就在她的眼睛里閃爍,她的嘴唇掛上了微笑,她抑制不住這種歡喜的表情。
開頭安娜老老實實地以為她是不滿意他那么大膽追求她的;可是從莫斯科回來以后不久,她赴一個她原來以為可以遇見他的晚會,而他卻沒有來的時候,她由于失望的襲擊這才清楚地理解到她一直在欺騙自己,這種追求她不但不討厭,而且成為她生活中的全部樂趣了。
名歌星①在舉行第二場演出,所有社交界的人都到劇場來了。弗龍斯基從正廳前排的座位上看見了他堂姐,沒有等到幕間休息時間,就走到她的包廂那里。
①名歌星指克里斯丁·尼爾松(18421921),是有名的瑞典首席歌星。一八七二——一八七五年在彼得堡和莫斯科演唱,獲得極大成功。
"您為什么沒有來吃飯?"她對他說。"我真詫異情人們的千里眼,"她微笑著補充說,只讓他聽到;"·她·沒·有·在。等歌劇演完了的時候來吧。"
弗龍斯基詢問般地望了她一眼。她點了點頭。他以微笑向她表示感謝,就在她身旁坐下。
"可是我還清清楚楚記得您的嘲笑啊!"貝特西公爵夫人繼續說,她特別感興趣地注視著這種熱情的發展。"這一切都哪里去了呢?您被抓住了吧,我的親愛的。"
"我但愿被抓住,"弗龍斯基浮著沉靜的善良微笑回答。
"老實說,如果我有什么怨言的話,那就是我給人抓得還不夠牢哩。我開始失去希望了。"
"哦,您能抱著什么樣的希望呢。"貝特西說,為她的朋友生氣了。"entendonsnous①……"但是她的眼睛里卻閃爍著光輝,表示她跟他一樣清楚地明白他抱著什么樣的希望。
①法語:大家開誠布公吧。
"沒有什么樣的希望哩,"弗龍斯基說,笑了,露出兩排整齊的牙齒。"對不起,"他補充說,從她手里拿過望遠鏡,開始越過她的赤裸的肩膊望著他們對面的一排包廂。"恐怕我變得很可笑了吧。"
他十分明白他在貝特西或任何其他社交界人們的眼里并沒有成為笑柄的危險。他十分明白在他們心目中做一個少女或任何未婚女性的單戀者的角色也許是可笑的;但是一個男子追求一個已婚的婦人,而且,不顧一切,冒著生命危險要把她勾引到手,這個男子的角色就頗有幾分優美和偉大的氣概,而決不會是可笑的;因此他的胡髭下面隱隱藏著一種夸耀的快樂的微笑,他放下望遠鏡,望著他的堂姐。
"可是您為什么沒有來吃飯呢?"她說,一面贊賞著他。
"我得告訴您呢。我忙不過來,您猜我在做什么呢?我讓你猜一百次,一千次……您也猜不中。我在替一個丈夫和一個侮辱了他妻子的男人調解哩。是的,當真!"
"哦,您調解成功了嗎?"
"差不多。"
"您一定要講給我聽聽,"她站起身來說,"下一次休息時間來我這里吧。"
"我不能夠;我要到法蘭西劇場去了。"
"不聽尼爾松唱嗎?"貝特西驚愕地問,雖然她自己也辨別不出尼爾松的嗓子和任何別的歌星有什么兩樣。
"沒有辦法。我和人約好在那里會面,都是為我那調解的使命。"
"'和事佬是有福的,他們可以進天國,'"貝特西說,隱約地記起了她聽見什么人說過類似的話。"那么好,請坐下,把一切都講給我聽吧。"
于是她又坐下來。
"這事有點荒唐,但是有趣極了,我忍不住要把這故事講給您聽呢,"弗龍斯基說,用他的含笑的眼睛望著她。"我不講名字。"
"但是我來猜,更好。"
"哦,聽吧:兩個快樂的青年坐著車——"
"自然是你們聯隊的士官啰。"
"我并沒有說他們是士官,——只不過是兩個在一道吃過早飯的青年。"
"換句話說,就是一道喝過酒吧。"
"也許。他們興致勃勃地坐車到一個朋友家里去吃飯。他們遇見一個坐在出租馬車里的美麗的女人超過了他們,回過頭來瞟了他們一眼,向他們點了點頭,而且笑了,至少他們自己是這樣覺得的。他們自然跟蹤著她。他們縱馬全速奔跑。使他們吃驚的,就是這美人兒也在他們去的那家人家的門口下了車。美人兒飛跑到頂上一層樓去了。他們瞥見了短面紗下的紅唇和一雙秀麗小巧的腳。"
"您描寫得那么有聲有色,我想您一定是這兩個人中的一個吧。"
"您剛才對我說了什么呀!哦,兩個青年走進他們同僚的房間,他是在請餞行酒。在那里他們自然多喝了一杯,這在餞行宴席上也是常有的事情。在席上他們問起住在這房子樓上的是個什么人。誰也不知道;只有主人的仆人聽見有沒有姑娘們①住在樓上這個問題,就回答說那里的確住著不少。吃過飯,兩個青年就走進主人的書房,寫了封信給那位不相識的美人。他們寫了一封熱情的信,簡直是一封表示愛情的信,而且他們親自把這信送上樓去,以便當面說明信中容或還有不甚明瞭的地方。"
①指浪蕩女人。
"您為什么告訴我這些丑事呢?哦?"
"他們按了鈴。一個使女開開門,他們就把信遞給了她,并且對那使女一再保證,說他們兩人是這樣狂戀著,他們馬上就會死在門口。那使女怔住了,把他們的話傳進去。突然一位生著臘腸般的絡腮胡子、紅得像龍蝦一般的紳士走出來,聲明在那一層樓上除了他的妻子沒有別人,于是把他們兩個趕了出去。"
"您怎么知道他長著臘腸般的絡腮胡子,像您所說的?"
"噢,您聽吧。我剛給他們調解過。"
"哦,以后呢?"
"這就是最有趣的部分。原來是一對幸福的夫妻,一個九品官和他的太太。那位九品官提出控訴,我做了調解人,而且是多么高明的一位調解人啊!……我敢對你說,就是塔力藍①也不能和我媲美哩。"
①塔力藍(17541838),法國一個不重國際間道德而善于玩弄手段的外交家。
"有什么困難呢?"
"噢,您聽吧……我們依照正當的方式賠了罪:'我們非常抱歉,發生了這次不幸的誤會我們請求您原諒。'那位臘腸絡腮胡子的九品官開始軟化下來,但是他也想要表白他的情感,他一開始表白,就冒火了,說了好些粗野的話,弄得我不能不施展我所有的外交手腕。'我承認他們的行為不對,但是我勸您姑念他們年少輕浮;而且他們剛在一道吃過早餐。您知道他們深為后悔,請求您寬恕他們的過失。'那九品官又軟化下來了。'我答應,伯爵,而且愿意寬恕這個;但是您要明白我的妻子——我的妻子是一個可尊敬的女人——居然遭受了惡少痞徒們的迫害,侮辱和無理……'您要知道那惡少一直在場,我于是不得不從中調解。我又施展出我的外交手腕,事情剛有點結果,我那位九品官又冒了火,臉漲得通紅,他的臘腸絡腮胡子因為憤怒而豎了起來,我就又使用了外交的機謀。"
"哦,您一定要他告訴您這故事!"貝特西笑著對一個走進她的包廂的婦人說。"他叫我笑死了呢。"
"哦,bonne插nce,①"她補充說,把沒有握住扇子的一個手指給了弗龍斯基,聳了聳肩膊,使她那漸漸縮上來的連衣裙的緊身圍腰滑下去,為的是在她臨近腳燈,給煤氣燈光照著,在眾目所視的時候,會適當地裸露出來。
①法語:祝您成功!
弗龍斯基坐車到法蘭西劇場去,他當真是去見他的聯隊長,那位聯隊長從來不錯過這里的一次表演的。他要見他,報告調停的結果,三天來他一直饒有興趣地忙著進行調停工作。他所喜歡的彼得里茨基和這件事有關系,另一個嫌疑犯是新近加入聯隊的一位出色人物兼出色的同僚,年輕的克待羅夫公爵。而最重要的,是這事涉及聯隊的榮譽。
這兩位青年都是弗龍斯基那一騎兵聯隊的。那位九品官文堅來找聯隊長,控告他部下的士官侮辱了他的妻子。據文堅說,他年輕的妻子(他結婚還不過半年)和她母親在教堂里,突然感到身體不適,那是懷孕的反應,她再也站不住了,她就雇了最先碰到的一輛漂亮的馬車回家來。士官們立刻出發追趕她;她嚇慌了,而且感到身體更不舒服了,跑上樓梯回到了家。文堅自己從辦公處回來時聽到門鈴聲和人聲,走出來,看見喝醉的士官們手里拿著一封信,他將他們趕出去了。他請求處罰示儆。
"是的,無論怎么說,"聯隊長對他邀請來的弗龍斯基說。
"彼得里茨基可真太不像話了。沒有一個禮拜不鬧出一點丑事來。這位九品官決不會善罷甘休的,他要追究到底。"
弗龍斯基看到這件事情吃力不討好,決斗不可能,只有設法緩和那位九品官,把事件暗中了結。聯隊長請弗龍斯基來商量,就因為他知道他是一個高尚聰明的人,尤其是一個關心聯隊名譽的人。他們商談的結果,決定彼得里茨基和克德羅夫跟著弗龍斯基一道到文堅那里去賠罪。聯隊長和弗龍斯基兩人都十分明白弗龍斯基的姓氏和侍從武官的身份在打動那九品官的感情這一點上是一定大有助益的。這兩樣東西實際上也并非沒有發生效力;雖然結果如弗龍斯基敘述的,還在未定之天。
一到法蘭西劇場,弗龍斯基就和聯隊長一道退入休息室,向他報告他的成敗。聯隊長思索了一番,決心不再繼續進行調解了;可是為了自己的興趣,他詢問了弗龍斯基會見的情形;當弗龍斯基述說那位九品官怎樣平靜了一會之后回想起一些小事又冒起火來,以及弗龍斯基怎樣說了調解的話最后半個字時,自己就見機而退,而把彼得里茨基推到面前去的時候,聯隊長忍不住大笑起來。
"這是很不名譽的事,但是笑煞人了。克德羅夫可真打不過那位紳士哩!他氣得那么厲害嗎?"他笑著評論道。"可是您看今天克萊列怎樣?她真叫人驚異哩,"他接著說到新來的法國女演員。"不論你怎樣常常看見她,她每天都不同。只有法國人才能夠這樣呵。"
貝特西公爵夫人沒有等到最后一幕完結就離開劇場坐車回家了。她剛走進梳妝室,在她長長的、蒼白的臉上撲了一些粉,擦勻了,整理好衣裳,吩咐在大客廳里安排下茶,一輛一輛的馬車就陸續地來到莫爾斯基大街上她的宏大的府邸了。客人們在寬闊的大門口下了車,那肥胖的看門人,他早上時常在大玻璃門外面讀報以啟迪過路的行人,輕輕地開開了大門,讓賓客們經過他身邊走進屋子去。
差不多在同一個時刻,女主人,新梳了頭,擦了臉,從一扇門走進客廳來,而客人們卻又從另一扇門走進來,這是一間大客廳,有暗色的墻壁、柔軟的地毯、和一張照耀得通亮的桌子,桌上鋪的白桌布、銀茶炊和透明的瓷茶具在燭光下閃爍著。
女主人在茶炊旁坐下,脫下手套。由不聲不響地在房間里走動的仆人們擺好椅子;大家就了座,分成了兩組:一組挨近女主人圍著茶炊,另一組在客廳盡頭,圍著那位穿黑天鵝絨衣裳、生著兩道烏黑眉毛的美麗的公使夫人。在兩組里談話開頭都照常游移了一會,被迎接、寒暄、獻茶所打斷,而且好像還在摸索著話題。
"她作為一個女演員真是舉世無雙,可以看出她研究過考爾巴哈①,"大使夫人那一組中一個外交官說。"您注意到她怎樣倒下去的嗎?……"
"啊,請不要談論尼爾松了吧!她實在沒有什么新的地方好談,"一個穿著舊綢服、沒有眉毛和假發、紅面孔、淡黃頭發的肥胖女人說。這是米亞赫基公爵夫人,她以她的單純和態度粗暴著名,綽號叫enfantterrible②。米亞赫基夫人坐在兩組當中,聽著兩方面的談話,一會參與這一組,一會又參與那一組。"今天我已經聽見三個人說到考爾巴哈,都是一樣的話,好像他們預先約好了似的。我真不明白為什么他們那樣喜歡那句話。"
談話被這個評語打斷了,又不得不另想新的話題。
"請對我們說一點有趣味而不刻毒的話吧,"公使夫人說,她是深諳英語所謂smalltalk③那種文雅的談話藝術的。她這話是向那個外交官出的,他也不知道現在從何說起了。
①考爾巴哈(18041874),德國畫家。考爾巴哈除了大壁畫以外,還畫了莎士比亞和歌德等的著作中的插畫;在尼爾松創造奧菲麗雅、苔絲德蒙娜和甘淚卿的歌劇角色時,這些幅畫像似乎供給了她很有用的提示。
②法語:淘氣的孩子。
③英語:閑話。
"據說這是一樁難事,話不刻毒是不會有趣的,"他帶著微笑開口了。"但是我來試試看。給我一個題目吧。關鍵全在題目。要是給了我題目,就容易做文章了。我常常想前代有名的健談家生在今世也難于說出聰明的話來的。一切聰明的話都變成陳詞濫調了……"
"這也是早有人說過的,"公使夫人笑著打斷他。
談話很溫和地開始了,但是正因為太溫和了,所以又停了下來。只好求助于萬全的、永恒的話題——說長道短了。
"你不覺得圖什克維奇很有幾分LouisXV①的風度嗎?"他說,向站在桌旁的一位漂亮的、金發的青年男子瞟了一眼。
"啊,對啦!他和這客廳很相配,所以他常到這里來哩。"
這談話得到了支持,原來它是影射著在這客廳里不能說的事情——那就是,圖什克維奇和女主人的關系。
這時,在茶炊和女主人周圍的談話也同樣地在三個不可避免的話題:最近的社會新聞、劇場和誹謗三者之間游移;結果還是落到最后的話題,就是惡意的誹謗上。
"你們聽到馬利季謝娃那女人——是母親,不是女兒——
定制了一件diablerose②衣裳嗎?"
①法語:路易十五(法國國王)。
②法語:血紅色的。
"瞎說!不,那可太妙了!"
"我奇怪以她的聰明——因為她并不是傻瓜,您知道——
她竟看不出她自己多可笑。"
大家在責難或嘲笑不幸的馬利季謝娃夫人這點上都有話說,于是談話愉快地唧唧喳喳講起來,像燃燒著的篝火一般。
貝特西公爵夫人的丈夫,一個溫厚的肥胖的男子,一個酷愛搜集版畫的人,聽見他妻子有客,在去俱樂部之前走進了客廳。他輕輕地踏過厚地毯,走到米亞赫基公爵夫人面前。
"您覺得尼爾松怎樣?"他問。
"啊,您怎么可以這樣偷偷地走到人家面前來哩!您把我嚇壞了!"她回答。"請不要和我談歌劇;您是不懂音樂的。我寧可遷就您,談您的陶器和版畫。哦,您最近在您老去光顧的那些古玩店,買了什么珍寶嗎?"
"您要我給您看嗎?可是您不懂這一套。"
"啊,給我看看吧!我向那些……他們叫做什么呢?……那些銀行家領教過哩……他們有精美的版畫。他們拿給我們看了。"
"啊呀!您到許茨堡那里去過嗎?"女主人從茶炊邊問。
"是的,machère①。他們請了我丈夫和我去吃飯,并且對我們說席上的醬油花了一千盧布哩,"米亞赫基公爵夫人大聲說,感到大家都在聽她。"其實是頂劣等的醬油,帶點綠色。我們不能不回請他們,我給他們吃的醬油卻只用了八十五戈比,大家都很滿意。我可買不起一千盧布的醬油呢。"
①法語:親愛的。
"她真了不起呢!"女主人說。
"真了不得哩!"又有誰說。
米亞赫基公爵夫人的話引起的效果總是如此,這種效果的秘訣就在于她雖然說話常不得體,就像現在一樣,但她說的話卻很簡單,多少有點意思。在她所處的社會里面,她的這種話就產生了最機智的警句的效果。米亞赫基公爵夫人從來不明白它為什么有那種效果,她只知道它有,而且利用它。
米亞赫基公爵夫人說話的時候,大家都在聽,而公使夫人周圍的談話就停止了,因此女主人竭力想把兩方拉攏來,她轉向公使夫人說:
"您當真不喝茶嗎?您到我們這邊來吧。"
"不,我們這邊愜意得很呢,"公使夫人微笑著回答,然后她繼續談那已談開了的話題。
這是非常愉快的談話。他們在評論卡列寧夫婦。
"安娜去莫斯科回來以后大變特變了。她有些奇怪的地方,"她的朋友說。
"主要的變化是她隨身帶回來阿列克謝·弗龍斯基的影子,"公使夫人說。
"哦,那有什么?格林①有篇童話就是講的一個沒有影子的男子,一個失去了影子的男子。這是他犯了什么罪所受的處罰。我可從來不明白這怎么會是處罰。但是女人倒真是不高興沒有影子哩。"
①格林兄弟為德國有名的童話家,兄名雅各(17851863),弟名威廉(17861859)。
"是的,但是有影子的女人多半沒有好下場的,"安娜的朋友說。
"您這爛舌根的!"聽見這些話,米亞赫基公爵夫人突然說。"卡列寧夫人是一個難得的女人。我不喜歡她丈夫,可是我非常喜歡她。"
"您為什么不喜歡她丈夫?他是一位那樣出色的人物,"公使夫人說。"我丈夫說就是在歐洲也少有像他那樣的政治家呢。"
"我丈夫也對我這樣說,但是我不相信,"米亞赫基公爵夫人說。"假使我們的丈夫沒有和我們說過什么,我們就會看到事情的真相;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在我看起來,簡直是一個傻瓜。我說這句話只能低聲的……但是這實際上不是使一切都明白了嗎?以前,當我聽了人家的話把他看得很聰明的時候,我盡在尋找探索著他的才能,而且以為自己是傻瓜,所以看不出來;但是我一說,①哩,雖然只是低聲地,而這么一說,一切就都清清楚楚了,可不是嗎?"
①他是一個傻瓜
"您今天多么惡毒呀!"
"一點都不。我想不出別的辦法。兩人之中總有一個是傻瓜。哦,您知道誰也不會說自己是傻瓜的。"
"誰也不滿足于自己的財產,誰都滿足于自己的聰明。"外交官重述著法國的名言。
"正是,正是啦,"米亞赫基公爵夫人連忙對他說。"但是問題在于我不能讓您任意誹謗安娜。她是那么可愛,那么魅人。假使大家都愛上了她,像影子一樣地跟著她的時候,那她有什么辦法呢?"
"我并沒有想責備她!"安娜的朋友替自己辯護似地說。
"假使沒有人像影子一般跟著我們,那也不能證明我們就有責備她的權利。"
這樣很得體地奚落了安娜的朋友,米亞赫基公爵夫人就站起身來,和公使夫人一道加入了桌旁的一群,那里正在談論普魯士國王。
"你們在那邊說什么人的壞話呢?"貝特西問。
"卡列寧夫婦。公爵夫人把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描繪了一番,"公使夫人帶著微笑在桌旁坐下說。
"可惜我們沒有聽到。"貝特西公爵夫人說,望著門口。
"噢,您終于來了!"她在弗龍斯基走進來的時候微笑著轉向他說。
弗龍斯基不只和房間里所有的人都認識,而且每天都看見他們;因此他帶著悠閑自得的態度走進來,就像一個人回到他剛剛離開不久的人群中來一樣。
"我從什么地方來嗎?"他回答著公使夫人的詢問,說。
"哦,沒有法子,我只好自白了。看滑稽歌劇來哩。我相信我看了總有一百次了,始終得到新的樂趣。妙極了呀!我知道這是有失體統的,但是我看歌劇就打瞌睡,我看滑稽歌劇卻可以看到最后一分鐘,而且津津有味。今晚……"
他說起一個法國女演員,正待開口講點有關她的什么;但是公使夫人,帶著戲謔的恐怖神情,打斷了他。
"請不要對我們講那些可怕的事吧。"
"好的,我不講,況且這些可怕的事大家都知道呢。"
"假使把它當作歌劇一樣看待的話,我們就都會去看哩。"
米亞赫基公爵夫人隨聲附和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