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獵的地點并不遠,就在小白楊樹林中小溪旁邊。到了小樹林的時候,列文就下了馬車,把奧布隆斯基領到一塊冰雪完全融化了的、長滿青苔的、潮濕的、空曠草地的角落上去。他自己回到對角一棵雙杈的白樺樹那里,把槍斜靠在枯萎了的低垂杈枝上,他脫下大衣,再把腰帶束緊,活動了一下手臂,試試胳臂是否靈活。
緊跟在他們后面的灰色老狗拉斯卡在他的對面小心翼翼地蹲下,豎起耳朵。太陽正在繁密的森林后面落下去,在落日的余暉里,點綴在白楊樹林里的白樺樹披掛著一枝枝綴滿飽實豐滿、即將怒放的嫩芽的低垂細枝,輪廓分明地映現出來。
從還積著殘雪的密林里,傳出來蜿蜒細流的低微的潺潺聲。小鳥囀鳴著,而且不時地在樹間飛來飛去。
在萬籟俱寂中可以聽到由于泥土融解和青草生長而觸動了去年落葉的沙沙聲。
"想想看吧!人簡直可以聽見而且看見草在生長哩!"列文自言自語,看到了一片潮濕的、石板色的白楊樹葉在嫩草的葉片旁邊閃動。他站著傾聽,時而俯視著潮濕的、布滿青苔的地面,時而凝視著豎耳靜聽的拉斯卡,時而眺望著伸展在他下面的斜坡上的茫茫無際的光禿的樹梢,時而仰望著布滿了片片白云的正在暗下來的天空。一只鷹悠然地搏動著雙翼在遠處的樹林上面高高飛過;還有一只也用同樣的動作向同一個方向飛去,接著就消失了。小鳥越來越大聲而忙碌地在叢林里啁啾囀鳴著。一只貓頭鷹在不遠的地方號叫,拉斯卡驚起,小心地往前跨了幾步,就把頭歪在一邊,開始凝神靜聽著。溪流那邊可以聽見杜鵑在叫。它發出了兩聲它素常的啼聲,接著就粗厲地、急速地亂叫了一陣。
"想想看!已經有杜鵑了呢!"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從灌木后面走出來。
"是的,我聽到了,"列文回答,不愿意用他自己聽來都不愉快的聲音打破樹林中的寂靜。"快來了呢!"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又隱身在灌木后面了,列文只看見火柴的閃光,接著是紙煙的紅焰和青煙。
咔!咔!——傳來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扳上槍機的聲音。
"那是什么叫?"奧布隆斯基問,使列文注意聽那好像一匹小馬在嬉戲中尖聲嘶叫那樣拖長的叫聲。
"啊,你不知道嗎?是公兔叫哩。但是不要再講話了!聽,飛來了!"列文幾乎尖叫起來,扳上了槍機。
他們聽到遠處尖銳的鳥鳴,正好在獵人非常熟悉的時間,兩秒鐘以后——第二聲,第三聲,緊接著第三聲可以聽到粗嗄的叫聲。
列文環顧左右,他看見在那里,正在他對面,襯托著暗藍色的天空,在縱橫交錯的白楊樹的柔嫩枝芽上面有一只飛鳥。它一直向他飛來;越來越近的像撕裂繃緊的布片一樣的嗄聲在他耳邊響著;可以看見鳥的長喙和脖頸,正在列文瞄準的那一瞬間,從奧布隆斯基站著的灌木后面,有紅光一閃;鳥好像箭一般落下,隨后又飛上去。又發出紅色閃光和一發槍聲,于是拍擊著翅膀好像竭力想要留在空中一樣,鳥停留了一剎那,就潑剌一聲落在泥地上。
"難道我沒有射中嗎?"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叫著,他給煙遮住了,看不見前面。
"在這里呢!"列文說,指著拉斯卡,它正豎起一只耳朵,搖著它那翹得老高的毛茸茸的尾巴尖,慢吞吞地走回來,好像故意要延長這種快樂一樣,而且儼若在笑的樣子,把死鳥銜給她的主人。"哦,你射中了,我真高興哩,"列文說,同時因為自己沒有把鷸射中,不免懷著妒羨的心情。
"右槍筒發出的那一槍打壞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回答,裝上槍彈。"噓……又飛來了!"
真的,尖銳的鳥叫聲接二連三地又聽到了。兩只鷸嬉戲著互相追逐,只是鳴嘯著,并沒有啼叫,一直向獵人們頭上飛來。四發槍聲鳴響著,鷸像燕子一樣迅速地在空中翻了個筋斗,就無影無蹤了。
打獵的成績甚佳。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又打下了兩只鳥,列文也打下了兩只,其中一只沒有找到。天色漸漸暗下來。燦爛的銀色金星發出柔和的光輝透過白樺樹枝縫隙在西邊天空低處閃耀著,而高懸在東方天空中的昏暗的獵戶星已經閃爍著紅色光芒。列文看見了頭上大熊座的星星,旋又不見了。鷸已不再飛了;但是列文決定再等一會,直等到他看見的白樺樹枝下面那顆金星升到樹枝頭上面,大熊座的星星完全顯露出來。金星已經升到了樹枝上面,大熊座的星座和斗柄在暗藍色的天空中已經看得十分清楚了,但是他卻還在等待。
"該回家了吧?"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
現在樹林里寂靜無聲,沒有一只鳥在動。
"我們再待一會吧,"列文回答。
"隨你的便。"
他們現在站著,相隔有十五步的光景。
"斯季瓦!"列文突如其來地說;"你為什么不告訴我你的姨妹結了婚沒有,或者要在什么時候結婚?"
列文感覺得自己是這樣沉著堅定,他以為什么回答都不可能使他情緒波動。可是他做夢也沒有想到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回答。
"她從來沒有想到過結婚,現在也不想;只是她病得很重,醫生叫她到國外易地療養去了。大家簡直怕她活不長了哩。"
"什么!"列文大叫了一聲。"病得很重?她怎么啦?她怎么?……"
當他們這么說話的時候,拉斯卡豎起耳朵,仰望著天空,又責備般地回頭望了望他們。
"他們倒揀了個好時間談話哩,"它在想。"飛來了呀……
的確飛來了呀。他們會錯過時機呢,"拉斯卡想。
但是就在那一瞬間,兩人突然聽到了尖銳的鳥叫聲,那聲音簡直震耳欲聾,于是兩人連忙抓起槍,兩道火光一閃,兩發槍聲在同一瞬間發出。高高飛翔著的水鷸猝然合攏翅膀,落在叢林里,壓彎了柔弱的嫩枝。
"妙極了!兩人一齊!"列文喊叫了一聲,他跟拉斯卡一道跑到叢林里去搜索水鷸。"啊,有什么不愉快的呢?"他回憶著。"是的,基蒂病了……哦,那是沒有辦法的事,我難過得很!"他想。
"它找著了!它多伶俐!"他說,把溫暖的鳥從拉斯卡的口里取下,裝進差不多裝滿了的獵袋里。"我找到了哩,斯季瓦!"他大叫了一聲。
在歸途中,列文詳細詢問了基蒂的病情和謝爾巴茨基家的計劃,雖然他不好意思承認,是他聽到的消息實在使他很快意。他快意的是他還有希望,尤其快意的是她曾使他那么痛苦,現在自己也很痛苦了。但是當斯捷潘·阿爾卡季奇開始說到基蒂的病因,而且提起弗龍斯基的名字的時候,列文就打斷了他。
"我沒有任何權利來預聞人家的私事,而且老實說,我也并不感興趣。"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隱隱地微微一笑,在列文的臉色上覺察出他非常熟悉的那種迅速的變化,臉色剛才那樣開朗,現在一下子變得這樣陰沉了。
"你和里亞比寧的樹林買賣完全講妥了嗎?"列文問。
"是的,已經講妥了。價錢真了不起哩,三萬八千。八千現款,其余的六年內付清。我為這事奔走夠了。誰也不肯出更大的價錢。"
"這樣你簡直等于把你的樹林白白送掉了,"列文憂郁地說。
"你怎么說是白白送掉了呢?"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含著溫厚的微笑說,知道這時在列文眼中看來什么都是不稱心的。
"因為那座樹林每俄畝至少要值五百盧布,"列文回答。
"啊,你們這些土財主!"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戲謔地說。
"你們那種蔑視我們這些可憐的城里人的輕蔑口吻!……但是做起生意來的時候,我們比任何人都高明。我敢對你說我通盤計算過的,"他說,"這樹林實在賣到了很高的價錢——老實說,我還怕那家伙變卦哩。你知道這不是'材木',"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希望用這種區別來使列文完全信服他的懷疑是沒有道理的。"而且薪木每俄畝地也到不了十三俄丈以上,他平均每畝地給了我二百盧布。"
列文輕蔑地微笑著。"我知道這種態度,"他想,"不但他如此,所有城里人都一樣,他們十年中間到鄉間來過兩三次之后,學來兩三句方言土語,就信口亂說起來,而且自以為完全懂了。'·材·木·每·俄·畝·地·達·多·少·多·少·俄·丈'。他說這些話其實自己一竅不通。"
"我并不想教你在辦公室里書寫公文,"他說,"如果必要的話,我還要向你請教哩。不過你未免過分自信了,竟然認為你懂得樹林的一切門徑。這是很困難的呀。你數過樹了嗎?"
"樹怎么數法?"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大笑著說,還在想為他的朋友解悶。"'數海濱的沙,星星的光芒,那得有天大的本領……'"①
①奧布隆斯基引用的是杰爾查文的頌歌《上帝》開頭的兩句。
"啊,里亞比寧就有這種天大的本領。沒有一個商人買樹林不數樹的,除非是人家白送給他們,像你現在這樣。我知道你的樹林。我每年都到那里去打獵,你的樹林每俄畝值五百盧布現金,而他卻只給你二百盧布,并且還是分期付款。所以實際上你奉送給他三萬盧布。"
"哦,不要想入非非了吧,"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訴苦似地說。"那么為什么沒有人肯出更高的價錢呢?"
"因為他和旁的商人串通好了呀;他收買了他們。我和他們全打過交道,我了解他們。你要知道,他們不是商人,他們是投機家。賺百分之十到十五贏利的生意,他們是看不上眼的。他們要等待機會用二十個戈比買值一個盧布的東西。"
"哦,算了吧!你今天心情不好哩。"
"一點都不,"列文憂郁地說,正在這時他們到家了。
在臺階跟前停著一輛緊緊地包著鐵祭和柔皮的馬車,車上套著一匹用寬皮帶緊緊系著的肥壯的馬。馬車里坐著替里亞比寧當車夫的那位面色通紅、束紫腰帶的管賬。里亞比寧本人已走進了屋子,在前廳里迎接這兩位朋友。里亞比寧是一個高個子的、瘦削的中年男子,長著胡髭、突出的剃光的下巴和鼓出來的無神的眼睛。他穿著一件背部腰里釘著一排鈕扣的藍色長禮服,和一雙踝上起皺、腿肚上很平板的長靴,外面罩上一雙大套鞋。他用手帕揩了揩臉,然后整了整本來就十分妥帖的外套,他帶著微笑迎接他們,向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伸出手來,好像他要抓住什么東西似的。
"您已經來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把手伸給他。
"好極了。"
"我不敢違背閣下的命令,雖然路實在太壞了。我簡直是一路徒步走來的,但我還是準時到了。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我向您請安!"他對列文說,想去握他的手。但是列文皺起眉頭,裝做沒有看見他的手,把鷸拿了出來。"諸位打獵消遣來嗎?這是一種什么鳥呵,請問?"里亞比寧補充說,輕蔑地朝鷸瞧了一眼。"想必是一宗美味吧。"他很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好像他對于這玩意是否合算抱著很大懷疑似的。
"你要到書房里去嗎?"列文用法語對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陰郁地皺著眉頭。"到書房里去吧;你們可以在那里談。"
"好的,隨便哪里都行,"里亞比寧神氣十足地說,好像要使大家感覺到,在這種場合別人可能感到難以應付,但是他是什么事都能應付自如的。
走進書房,里亞比寧依照習慣四處打量了一番,好像在尋找圣像一般,但是當他找著了的時候,他并沒有畫十字。他打量著書柜和書架,然后懷著像他對待鷸那樣的懷疑姿態,輕蔑地微微一笑,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好像決不認為這是很合算的一樣。
"哦,您把錢帶來了嗎?"奧布隆斯基問。"請坐。"
"啊,不用擔心錢。我特地來和您商量哩。"
"有什么事要商量呢?請坐吧。"
"好的,"里亞比寧說,坐了下來,以一種最不舒服的姿勢把臂肘支在椅背上。"您一定得稍為讓點價,公爵。這樣子未免太叫人為難了。錢通通預備好了,一文錢也不少。至于錢決不會拖欠的。"
列文這時剛把槍放進柜子里,正要走到門外去,但是聽到商人的話,他就停下腳步。
"實際上您沒有花什么代價白得了這片樹林,"他說。"他來我這里太遲了,要不然,我一定替他標出價錢來。"
里亞比寧立起身來,默默無言地浮上一絲微笑,他從頭到腳打量了列文一番。
"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是很吝嗇的,"他帶著微笑轉向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簡直買不成他的任何東西。我買過他的小麥,出了很大價錢哩。"
"我為什么要把我的東西白送給您?我不是在地上拾來的,也不是偷來的。"
"啊唷!現在哪能偷呢?一切都得依法辦理,一切都得光明正大,現在要偷是辦不到的啊。我們老老實實地在商量。這樹林價錢太高,實在不上算。我要求稍稍讓點價,哪怕是一點點。"
"但是這筆生意你們已經講定了沒有?如果講定了,那就用不著再討價還價;可是如果沒有的話,"列文說,"我買這座樹林。"
微笑立刻從里亞比寧的臉上消失了,剩下的是兀鷹一般的、貪婪殘酷的表情。他用敏捷的、骨瘦如柴的手指解開常禮服,露出衣襟沒有塞進褲腰里的襯衫、背心上的青銅鈕扣和表鏈,連忙掏出一個裝得鼓鼓的破舊皮夾來。
"請收下這個,樹林是我的了,"他說,迅速地畫著十字,伸出手來。"收下這筆錢,樹林是我的了。里亞比寧做生意就是這樣,他不喜歡錙銖計較,"他補充說,皺著眉,揮著皮夾。
"如果我是你的話,我就不會這樣急的,"列文說。
"唉呀!"奧布隆斯基驚愕地說。"你知道我答應了呀。"
列文走出房門,砰的一聲把門關上。里亞比寧望著門口,微笑著搖了搖頭。
"這完全是年輕氣盛——簡直是孩子脾氣哩。哦,我買這個,憑良心說,請您相信吧,完全是為了名譽的緣故,就是要人家說買了奧布隆斯基家的樹林的不是別人而是里亞比寧。至于贏利,那可就聽天由命了。我對上帝發誓。現在請在地契上簽字吧……"
一點鐘之后,這商人仔細地掩上衣襟,扣上常禮服,契約放在口袋里,坐上他那遮蓋得嚴嚴實實的馬車,馳回家去。
"喔,這些紳士!"他對管賬說,"他們都是一模一樣哩!"
"對啦,"管賬回答,把韁繩交給他,扣上皮車篷。"可是我要為這宗買賣向您道賀呢,米哈伊爾。伊格納季奇。"
"哦,哦……"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走上樓去,口袋被那商人預付給他的三個月的期票塞得鼓鼓的。樹林的買賣已經成交了,錢已到了他的口袋里,打獵成績又很好,斯捷潘·阿爾卡季奇高興之至,因此他特別要想排遣列文心上的不快情緒。他希望在吃晚飯的時候讓這一天像開始一樣愉快地完結。
列文確實是悶悶不樂的,雖然他極力想要對他這位可愛的客人表示親切和殷勤,但是他仍然控制不了他的情緒。基蒂沒有結婚這個喜訊開始漸漸地使他情緒波動起來。
基蒂沒有結婚,卻生病了,并且是因為愛上了一個冷落了她的男子而病重的。這種侮辱仿佛落在他身上了。弗龍斯基冷落了她,而她又冷落了他列文。因此弗龍斯基有權利輕視列文,所以他是他的敵人。但是列文并沒有想到這一切。他只模糊地感覺得這件事有什么東西侮辱了他,而現在他倒不是因為傷害了他的事情而惱怒,而是對于眼前的一切都吹毛求疵。出賣樹林這樁愚蠢的買賣,那樁使奧布隆斯基受騙上當并且是在他家里成交的騙局,激怒了他。
"哦,完了嗎?"他在樓上遇見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時說。
"你要吃晚飯嗎?"
"好的,我不會拒絕的。我到了鄉下胃口不知有多好呢,真奇怪呀!你為什么不請里亞比寧吃東西?"
"啊,那個該死的家伙!"
"可是你是怎樣對待他的呀!"奧布隆斯基說。"你連手都不跟他握。為什么不跟他握手呢?"
"因為我不和仆人握手,而仆人比他還好一百倍呢。"
"你真是一位頑固分子呀!打破階級界限是怎樣講的呢?"
奧布隆斯基說。
"誰喜歡打破就請便吧,但這卻使我作嘔。"
"我看你是個十足的頑固派呢。"
"真的,我從來沒有考慮過就是什么人。我就是康斯坦丁·列文,再不是別的什么了。"
"而且康斯坦丁·列文情緒很不好,"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微笑著說。
"是的,我情緒不好,你可知道為什么?就為了,對不起——你那樁愚蠢的買賣……"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溫和地皺起眉頭,就像一個人無辜地受到嘲弄責罵一樣。
"啊,算了吧!"他說。"什么時候不是一個人賣了一件什么東西馬上就有人說'這值更多的錢'呢?但是當他要賣的時候,卻沒有誰肯出錢……不,我知道你恨那個不幸的里亞比寧。"
"也許是那樣。可是你知道為什么嗎?你又會叫我是頑固派,或旁的什么可怕的名字!但是看著我所屬的貴族階級在各方面敗落下去,實在使我懊惱,使我痛心,不管怎樣打破階級界限,我還是情愿屬于貴族階級哩。而且他們家道敗落下去并不是由于奢侈——那樣倒算不了什么;過闊綽生活——這原是貴族階級份內的事;只有貴族才懂得這些門徑。現在我們周圍的農民買了田地,這我倒也不難過。老爺們無所事事,而農民卻勞動,把懶人排擠開了。這是理所當然的。而且我為農民歡喜。但是我看到貴族們之所以敗落下去,完全是由于——我不知道怎樣說才好——由于他們自己太幼稚無知的緣故,我實在有點難受。這里一個波蘭投機家用半價買到了住在尼斯的一位貴夫人的一宗上好的田產。那里值十個盧布一畝的地,卻以一個盧布租賃給一個商人。這里你又毫無道理地奉送三萬盧布給那流氓。"
"哦,那么怎么辦呢?一棵樹一棵樹地去數嗎?"
"自然要數呀!你沒有數,但是里亞比寧卻數過了。里亞比寧的兒女會有生活費和教育費,而你的也許會沒有!"
"哦,原諒我吧,可是那樣去數未免太小氣了呢。我們有我們的事業,他們有他們的,而且他們不能不賺錢。總之,事情做了,也就算了。端來了煎蛋,我最喜愛的食品哩。阿加菲婭·米哈伊羅夫娜還會給我們那美味的草浸酒……"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在桌旁坐下,開始和阿加菲婭·米哈伊羅夫娜說笑起來,對她說他好久沒有吃過這樣鮮美可口的午飯和晚飯了。
"哦,您至少還夸獎一句哩,"阿加菲婭·米哈伊羅夫娜說,"但是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無論你給他什么東西吃——即使是一塊面包皮——他吃過就走開了。"
雖然列文極力想控制自己,但他仍然是陰郁而沉默的。他想要問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一個問題,但是又下不了決心,而且找不出適當的話語或機會來問。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已經下去到他自己房間里去了,脫了衣服,又洗了洗臉,而且穿上皺邊的睡衣,上了床,但是列文還在他的房間里徘徊著,談著各種瑣碎的事情,就是不敢問他要知道的事。
"這肥皂制造得多么精美呀!"他說,看著一塊香皂并將它打開,那是阿加菲婭·米哈伊羅夫娜放在那里預備客人用的,但是奧布隆斯基并沒有用。"你看,這簡直是一件藝術品呢。"
"是的,現在一切東西都達到了這樣完美的境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眼淚汪汪地,悠然自得地打了一個哈欠。
"比方劇場和各種游藝……哎哎哎!"他打著哈欠。"到處是電燈……哎哎哎!"
"是的,電燈,"列文說。"是的,哦,弗龍斯基現在在什么地方呢?"他突如其來地問,放下了肥皂。
"弗龍斯基?"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停止打哈欠。"他在彼得堡。你走后不久他就走了,從此以后他一次都沒有到過莫斯科。你知道,科斯佳,我老實告訴你吧,"他繼續說,把胳膊肘支在桌上,用手托著他那漂亮紅潤的臉,他那善良的、濕潤的、昏昏欲睡的眼睛像星星一般在他臉上閃爍著。
"這都是你自己的過錯。你見了情敵就慌了。但是,像當時我對你說過的,我斷不定誰占優勢。你為什么不猛打猛沖一下呢?我當時就對你說過……"他僅僅動了動下巴額,打了個哈欠,并沒有張開口。
"他知不知道我求過婚呢?"列文想,望著他。"是的,他臉上有些狡猾的、耍外交手腕的神氣,"他感到自己臉紅了,默默地直視著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眼睛。
"假使當時她那一方面有過什么的話,那也不過是一種外表的吸引力而已,"奧布隆斯基說。"他是一個十足的貴族,你知道,再加上他將來在社會上的地位,這些倒不是對她,而是對她的母親起了作用。"
列文皺著眉頭。他遭到拒絕的屈辱刺痛了他的心,好像是他剛受的新創傷一樣。但他是在家里,而家中的四壁給了他支持。
"等一等,等一等,"他開始說,打斷了奧布隆斯基。"你說他是一個貴族。但是請問弗龍斯基或者旁的什么人的貴族身份到底是怎樣一種東西,竟然會瞧不起我?你把弗龍斯基看作貴族,但是我卻不這樣認為。一個人,他的父親憑著陰謀詭計赤手起家,而他的母親呢——天曉得她和誰沒有發生過關系……不,對不起,我把我自己以及和我同樣的人倒看做是貴族呢,這些人的門第可以回溯到過去三四代祖先,都是有榮譽的,都有很高的教養(才能和智力,那當然是另外一個問題),他們像我父親和祖父一樣從來沒有諂媚過誰,從來也沒有依賴過誰。而且我知道許多這樣的人呢。你以為我數樹林里的樹是小氣,而你卻白白奉送了里亞比寧三萬盧布;但是你征收地租以及我所不知道的什么等等,而就卻不,所以我珍貴我祖先傳下來的或是勞動得來的東西……我們才是貴族哩,而那些專靠世界上權貴的恩典而生活的,以及二十個戈比就可以收買的人是不能算的。"
"哦,你在影射誰呢?我倒很同意你的意見,"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誠懇而又溫和地說,雖然他感覺到列文也把他歸入了二十個戈比就可以收買的那一類人中。列文的激動使他真地覺得很有趣。"你在影射誰呢?雖然你說的關于弗龍斯基的話有許多是不正確的,但是我不說那個。我老實告訴你,假使我處在你的地位,我就一定要同我一道回莫斯科去,然后……"
"不,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這在我說來都無所謂,我告訴你吧——我求了婚,被拒絕了,而卡捷琳娜·亞歷山德羅夫娜現在對于我來說不過是一個痛苦而屈辱的回憶罷了。"
"為什么?瞎說!"
"但是我們不談這個了吧。請你原諒我,如果我有什么唐突的地方,"列文說。現在他說出了心事,他又變得像早晨那樣了。"你不生我的氣吧,斯季瓦?請你不要生氣,"他說,微笑著,拉住他的手。
"當然沒有,一點也沒有!而且沒有理由要生氣呢。我很高興我們把話都說明白了。你知道,早上打獵照倒是很有趣的。去不去呢?我今晚情愿不睡,我可以從獵場直接到車站去。"
"好極了!"
雖然弗龍斯基的內在生活完全沉浸在熱情里,但是他表面的生活仍然毫無變化地而且不可避免地沿著那由社交界與聯隊生活和種種利害關系構成的慣常軌道進行。聯隊的利益在弗龍斯基的生活中占了重要的地位,這一方面是因為他愛聯隊,另一方面也是因為聯隊愛他。聯隊里的人不但愛弗龍斯基,而且也敬重他,以他而自豪;引以自豪的是,這個人,既有錢,又有才學,還有導致功成名就、飛黃騰達的前程,而他竟把這一切完全置之度外,而在全部生活的利益中把聯隊和同僚們的利益看得高于一切。弗龍斯基理解同僚們對他所抱的這種看法,因此除了愛好這種生活之外,他還感覺得不能不保持這個名譽。
這是不消說的,他并沒有對任何一個同僚談過他的戀愛事件,就是在最放蕩不羈的酒宴中(實際上他從來沒有醉到完全失掉自制力的程度)也從不曾泄漏他的秘密。他還堵住了任何想要暗示他這種關系的輕率的同僚的口。但是,雖然這樣,他的戀愛還是傳遍了全城;大家都多多少少準確地猜到他和卡列寧夫人的關系。大多數青年人都很羨慕他,也無非是為了他的戀愛中那種最討厭的因素——卡列寧的崇高地位,以及因此他們的關系在社交界特別聳人聽聞等等。嫉妒安娜,而且早已聽厭了人家·稱·她·貞·潔·的大多數年輕婦人看見她們猜對了,都幸災樂禍起來,只等待著輿論明確轉變了,就把所有輕蔑的壓力都投到她身上。她們已準備好一把把泥土,只等時機一到,就向她擲來。大多數中年人和某些大人物對于這種快要發生的社交界的丑聞感到不快。
弗龍斯基的母親,聽到他的戀愛關系,起初很高興,因為在她看來沒有什么比上流社會的風流韻事更能為一個翩翩少年生色的了;還有,那就是卡列寧夫人,那么使她中意而且講過不少她自己兒子的情況的,竟然也和所有旁的美麗端莊婦人的行徑一樣——至少照弗龍斯基伯爵夫人看來是那樣。但是她最近聽到她兒子拒絕了人家給他的一個對于他的前途關系重大的位置,只是為了要留在聯隊里,可以常會見卡列寧夫人,而且她聽到許多大人物因此都對他不滿,她這才改變了看法。還有叫她心焦的是,從她聽來的關于這個關系的一切看來,這并不是她所贊許的那種美艷的社交界的風流韻事,而是像她聽說的那樣一種可能使他干出愚蠢的維特式的、不顧一切的熱情①。自從他突然離開莫斯科以后,她就沒有看見過他,因此她差她的大兒子去叫他來看她。
①維特是歌德的名著《少年維特的煩惱》中的主人公,為了他所愛的女友綠蒂同別人結婚而自殺。
這位長兄也不滿意他的弟弟。他沒有分析他的戀愛是一種什么樣的戀愛,偉大的還是渺小的,熱情的還是非熱情的,輕佻的還是嚴肅的(他自己也姘上了一個舞女,雖然他已經有了子女,所以他在這些事情上倒是很寬大的);但是他知道這戀愛事件是那些大家都要去奉承的人所不喜歡的,因此他不贊成他弟弟的行為。
除了軍職和社交以外,弗龍斯基還有一個嗜好——騎馬。
他是愛馬如命的。
今年規定了要舉行士官的障礙賽馬。弗龍斯基報了名,買了一匹英國的純種牝馬,雖然他沉醉在戀愛中,但是他依然熱烈地、雖說是有節制地向往著即將舉行的賽馬……
這兩種熱情并不互相抵觸。相反地,他需要超出他的戀愛以外的事務和消遣,這樣他可以擺脫那使他過分激蕩的情緒而得到鎮靜和休息。
在克拉斯諾村賽馬那一天,弗龍斯基比平常更早地來到聯隊的公共食堂吃牛排。他用不著嚴格節制飲食,因為他的體重是四個半普特,正合規定的重量;但是他還得不發胖才好,因此他避免吃淀粉質和甜食。他坐下來,解開上衣鈕扣,露出白背心來,把兩肘支在桌子上,他一面等著他叫的牛排,一面望著一本攤開在他碟子上的法國小說。他望著書,只是為了避免和進進出出的士官們談話;他在沉思。
他想著安娜答應在今天賽馬后來看他。但是他有三天沒有看見她了,因為她丈夫剛從國外回來,他不知道今天能不能和她會面,他也不知道怎樣去探聽。他和她最近一次會見是在他的堂姐貝特西的別墅①。他不輕易到卡列寧家的別墅去。現在他想到那里去,他開始考慮怎樣去法。
①當時在俄國城市里供職的人夏天通常總在郊外租一所別墅,家眷住在別墅里,而在城內有職務的人就可以來回往返。
"我當然說是貝特西派我來問她去不去看賽馬的。我當然要去,"他暗自決定了,抬起頭來不看書。當他在心里栩栩如生地描繪著看到她時的那種快樂情景,他眉開眼笑起來。
"派人到我家里去,叫他們趕快把三馬篷車套好,"他對那個把一銀碟熱氣騰騰的牛排端給他的仆人說,然后把碟子拉到面前,開始吃起來。
從隔壁臺球房里傳來了撞球和談笑的聲音。兩位士官在門口出現:一個是年輕人,長著一副消瘦而柔弱的面孔,新近才從貴胄軍官學校加入聯隊的;另一個是位胖胖的老士官,腕上戴著手鐲,長著一雙眼皮浮腫的小眼睛。
弗龍斯基瞟了他們一眼,皺起眉頭,就斜著眼看書,好像沒有注意到他們似的,他邊讀邊吃起來。
"怎樣?加了油好去工作嗎?"胖士官說,在他旁邊坐下。
"對啦,"弗龍斯基回答,皺著眉頭,揩揩嘴,不望著那士官。
"那么你不怕發胖嗎?"對方說,替那年輕士官拖過一把椅子來。
"什么?"弗龍斯基生氣地說,顯出厭惡的臉色,露出整齊的牙齒來。
"你不怕發胖嗎?"
"來人,雪利酒!"弗龍斯基說,沒有回答,把書移到另一邊,他繼續讀著。
那胖士官拿起一張酒單,轉向年輕士官。
"我們喝什么酒,你挑吧,"他說,把酒單遞給他,向他望著。
"我看就萊茵葡萄酒吧,"年輕士官說,膽怯地斜眼看了弗龍斯基一眼,極力去扯他那幾乎看不見的胡髭。看見弗龍斯基沒有回轉身來,青年士官就站了起來。
"我們到臺球房去吧,"他說。
胖士官順從地立起身來,他們向門口走去。
這時,魁梧奇偉的亞什溫大尉走進了房里,他帶著一種傲慢的輕蔑態度頭一昂對兩位士官點了點頭,就走到弗龍斯基身旁去。
"噢!他在這里!"他叫起來,用大手重重地拍拍他的肩章。弗龍斯基生氣地回頭一望,但是他的臉上立刻閃爍出他特有的平靜而堅定的親切神情。
"你真聰明,阿廖沙,"大尉用洪亮的男中音說。"你現在得吃一點,喝一小杯。"
"啊,我并不想吃。"
"真是形影不離的兩搭檔,"亞什溫加上說,譏諷地瞥視著這時正在離開這房間的兩位士官。他彎著緊緊地裹在馬褲里的長腿,在椅子上坐下來,那椅子對他說是太矮了,以至他的兩膝彎成了銳角形。"你昨天為什么沒有去克拉斯寧劇場?努梅羅娃可真不錯呢。你到哪里去了?"
"我在特維爾斯基家耽擱得太久了。"
"噢!"亞什溫回答。
亞什溫,一個賭徒和浪子,一個不單不講道德,而且品行不端的人,這個亞什溫是弗龍斯基在聯隊里最好的朋友。弗龍斯基喜歡他,一方面是因為他體力過人,他那體力主要是以能夠縱情狂飲,能夠徹夜不睡而毫無倦意來顯示的;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他的堅強的意志力,那種意志力表現在他對同僚和長官的關系上,他博得了他們的畏懼和尊敬,同時也表現在賭博上,他賭上萬的輸贏,不管他喝得多醉,他總是那樣熟練和果斷,以至他被認為是英國俱樂部第一流的賭客。弗龍斯基尊敬而又喜歡亞什溫,特別是因為他感覺得亞什溫喜歡他,并不是為了他的姓氏和財富,而是為了他本人。在所有的人當中,弗龍斯基只愿意同他一個人談他的戀愛問題。他感覺到亞什溫雖然看起來輕視一切感情,卻是唯一能夠理解那充溢了他的整個生命的強烈熱情的人。此外,他相信亞什溫的確不喜歡流言蜚語,而且真正理解他的感情,那就是說,知道而且相信這場戀愛不是玩笑,不是消遣,而是更為嚴肅更為重要的事情。
弗龍斯基從來沒有對他說起過自己的戀愛,但是知道他全知道,而且對這戀愛有正確的理解,他很高興在他的眼神里看出了這一點。
"哦,是的!"他聽到弗龍斯基在特維爾斯基家的時候這樣說;他的黑眼睛閃耀著,他捋著左邊的胡髭,依照他的壞習慣,開始把它塞進嘴里。
"哦,你昨天干了什么?贏了嗎?"弗龍斯基問。
"八千。但是三千不能算數;他不見得會給呢。"
"啊,那么你在我身上輸掉也不要緊了,"弗龍斯基笑著說。(亞什溫在這次賽馬中在弗龍斯基身上下了一大筆賭注。)
"我絕對不會輸。只有馬霍京有點危險性。"
于是談話轉移到今天賽馬的預測上,弗龍斯基此刻只能想到這件事情。
"走吧,我已經吃完了,"弗龍斯基說著,站起身來,他向門口走去。亞什溫也站了起來,伸直了他的長腿和長背。
"我吃飯還嫌太早,但是我得喝點酒。我馬上就來。喂,酒!"他大聲叫,那聲音在喊口令時叫得頂響,現在使玻璃窗都震動了。"不要了,"他立刻又叫了一聲。"你要回家,我和你一道去。"
于是他和弗龍斯基一同走了出去。
弗龍斯基寄宿在一所寬敞清潔,用板壁隔成兩間的芬蘭式小屋里。彼得里茨基在野營里也和他一道住。當弗龍斯基和亞什溫走進小屋的時候,彼得里茨基已經睡著了。
"起來,你睡夠了,"亞什溫說,走到板壁那邊去,在那頭發蓬亂、鼻子埋在枕頭里睡著的彼得里茨基的肩膊上推了一下。
彼得里茨基突然爬起來跪著,四下張望。
"你哥哥來過這里,"他對"他叫醒了我,那該死的家伙,并且說他還要來。"于是拉上毛毯,又撲到枕頭上。"啊,別鬧了,亞什濕!"他說,對正在拉開他的毛毯的亞什溫生氣了。"別鬧了!"他翻轉身來張開眼睛。"你倒告訴我喝點什么好呢,我嘴里的味道真難受!……"
"伏特加最好了,"亞什溫用低聲說。"捷列先科,給你主人拿伏特加和黃瓜來,"他叫了一聲,顯然很欣賞自己的嗓子。
"你覺得伏特加頂好嗎?呃?"彼得里茨基問,做著怪臉,揉了揉眼睛。"你要喝點嗎?那么好,我們一道喝吧!弗龍斯基,喝一杯吧?"彼得里茨基說,起了床,用虎皮毯子裹著身體。
他走到板壁門口去,舉起雙手,用法語哼著;"'昔有屠勒國之王①。'弗龍斯基,你要喝一杯嗎?"
①這是歌德的《浮士德》中甘淚卿的歌詞的首句。
"走開吧!"弗龍斯基說,把仆人拿給他的常禮服穿上。
"你到哪里去呢?"亞什溫說。"啊,你的三馬篷車來了?"
他看見馬車駛近了的時候補充說。
"到馬廄去,而且為了馬的事情我還得去看看布良斯基,"
弗龍斯基的確約好了去看望住在離彼得戈夫約莫十里光景的布良斯基,把買馬的錢還給他;因此他也希望趕得及去那里一趟。但是他的同僚們立刻明白他并不只是到那里去。
彼得里茨基口里還在哼著,使了個眼色,努著嘴,好像在說:"啊,是的,我們知道這個布良斯基是什么樣的人。"
"當心不要遲到!"亞什溫僅僅說了這么一句,就改變了話題:"我的栗毛馬怎樣?還行嗎?"他問,望著窗外三匹馬當中的一匹,那是他賣給弗龍斯基的。
"等一等!"彼得里茨基向已經走出去的弗龍斯基叫著。
"你哥哥留了一封信和一個字條給你。等一等,它們放在哪里去了呢?"
弗龍斯基停下腳步。
"哦,它們放在哪里呢?"
"它們放在哪里去了呢?這倒是個問題!"彼得里茨基鄭重其事地說,把食指從鼻端往上移。
"快告訴我,這簡直是胡鬧呢!"弗龍斯基微笑著說。
"我沒有生上壁爐。一定是在這里什么地方。"
"花樣玩得夠了!信到底在哪里呢?"
"不,我真的忘了。難道是做夢嗎?等一等,等一等!但是何必生氣呢?假使你昨天像我那樣每人喝了那么四大瓶酒,你也會忘了你睡在什么地方呢。等一等,我來想一想!"
彼得里茨基走到板壁那邊去,在床上躺下來。
"等一等!我是這樣躺著的,而他是這樣站著的。對啦對啦對啦……在這里呢!"彼得里茨基從臥褥下面掏出一封信來,他把信藏在那下面。
弗龍斯基拿了那信和他哥哥的字條。這正是他意料到的信——他母親寫來的信,責備他沒有去看過她,而他哥哥留下的字條說一定要和他談一談。弗龍斯基知道這都是關于那件事情。"關他們什么事呢!"弗龍斯基想,于是折起信箋,把信從常禮服鈕扣之間塞進去,這樣他可以在路上仔細看一遍。在小屋門口,他碰見了兩個士官,一個是他的聯隊里的,一個是屬于另外的聯隊的。
弗龍斯基的住所經常是所有士官聚會的場所。
"你到哪里去?"
"我得到彼得戈夫去。"
"你的馬已經從皇村來了嗎?"
"來了,但我還沒有看到。"
"據說馬霍京的'斗士'①瘸了。"
①馬名。
"瞎說!可是在這樣的泥地里你怎么賽馬呢?"另一個問。
"我的救星來了!"彼得里茨基看見進來了人這樣地叫著。
勤務兵端了一個盛著伏特加和鹽漬黃瓜的盤子站在他面前。
"亞什溫叫我喝點酒,好提提精神呢。"
"哦,你昨天真把我們弄苦了,"進來的兩個人中間的一個說,"你害得我們整整一夜沒有睡。"
"啊,我們不是收場很妙嗎!"彼得里茨基說。"沃爾科夫爬上屋頂,告訴我們他是多么傷心!我說:'我們聽聽音樂,聽聽葬禮進行曲吧!'他聽著葬禮進行曲就在屋頂上面睡著了。"
"喝吧,你一定得喝伏特加,然后來點礦泉水,多來些檸檬,"亞什溫說,在彼得里茨基旁邊監視著,就像一位哄小孩吃藥的母親一樣。"然后再來少許香檳酒——那么一小瓶。"
"哦,這倒有道理。等一等,弗龍斯基,我們大家一道喝吧。"
"不;各位,再會。我今天不喝。"
"哦,你怕增加體重嗎?好的,那么我們就自己來喝。給我們礦泉水和檸檬。"
"弗龍斯基!"當他已經走出門的時候什么人喊道。
"什么?"
"你最好把頭發剪了,要不然太重了,特別是禿頂上。"
弗龍斯基的確過早地開始有了禿頂的痕跡。他快活地笑著,露出一口整齊的牙齒來,然后把帽子拉得遮住禿頂,走出去,上了馬車。
"到馬房去!"他說,正要掏出信來讀一遍,但是他又改變了主意,決定不讀了,為的是在看牝馬之前不要分散了注意力。"以后再說吧!"
二十一
臨時的馬廄,一個木板搭的棚子,建在跑馬場附近,他的牝馬昨天就應該牽到那里去了。他還沒有去看過它。在最近幾天內,他自己沒有騎著它練習,卻把它委托給調馬師了,因此現在他簡直不知道他的牝馬過去以及現在情況如何。他還沒有下馬車,他的馬夫,所謂"馬僮"的,老遠就認出了他的馬車,把調馬師叫出來。一個干瘦的英國人,穿著長統靴和短衣,刮凈了臉,僅在下巴下面留了一撮胡須,邁著騎手那種不靈活的步伐,張著臂肘,搖搖擺擺地走出來迎接他。
"哦,佛洛佛洛①怎樣了?"弗龍斯基用英語問。
"Allright,sir,"②英國人的聲音從咽喉深處發出來回答說。"還是不進去的好,"他補充說,舉起帽子。"我給它套上了籠頭,那馬不安靜得很哩。還是不進去的好,那會使它激動起來。"
①馬名。
②英語:很好,先生。
"不,我要進去。我要看一看它。"
"那么,來吧,"英國人皺著眉,還是沒有張開嘴說,于是擺動著胳臂肘,他邁著拖沓的步伐走在前頭。
他們走進馬廄前面的一個小院子。一個穿著干凈的短上衣,又年輕又漂亮的值班的馬僮,手里拿著一把掃帚迎接他們,跟著他們走去。馬廄里有五匹馬站立在各自的廄室里,弗龍斯基知道他的勁敵馬霍京的馬"斗士",一匹高大的栗色馬,也牽到了那里,一定在那群馬中間。弗龍斯基想看看他沒有見過的"斗士"的心情比要看他自己的牝馬還要急切;但是他知道依照賽馬的規矩,對手的馬非但不允許看,就是探問一下都有失體統。正在他走過走廊的時候,馬僮把通左邊第二廄室的門開開,于是弗龍斯基瞥見了一匹長著雪白蹄子的高大的栗色馬。他知道這就是"斗士",但是抱著避而不看別人拆開的信那樣的心情,他扭過頭去,走近了佛洛佛洛的廄室。
"這兒這匹馬是屬于馬克……馬克……我總說不出那名字來,"英國人回過頭來說,用他那指甲很臟的大拇指頭指著"斗士"的廄室。
"馬霍京的?是的,那是我的最厲害的對手呢,"
"要是你騎那匹馬的話,"英國人說,"我一定在你身上下賭注了。"
"佛洛佛洛神經質一點,那匹馬要強壯一些,"弗龍斯基說,因為自己的騎術受了贊美而微笑著。
"在障礙賽馬中,一切全靠騎術和pluck,"英國人說。說到pluck——那就是,精力和膽量的意思——弗龍斯基不但覺得他已經夠多的了,而更重要的是,他堅信世界上沒有人會比他更有pluck。
"您的確覺得我不需要·再·訓·練·了嗎?"
"啊,不需要,"英國人回答。"請別大聲說話。那匹馬很激動哩,"他補充說,向對面那間關上門的廄室點了點頭,從那廄室里面傳出來馬蹄踐踏稻草的聲音。
他開開門,弗龍斯基走進由一扇小小的窗里透進微弱的光線的廄室。在廄室里站著一匹黑褐色的牝馬,它套上了籠頭,用蹄子翻騰著新鮮稻草。在廄室的昏暗光線中環顧著周圍,弗龍斯基不由自主地又仔細端詳了一遍他的愛馬的全部體格。佛洛佛洛是一匹中等身材的馬,從養馬者的觀點看來,并非沒有可以挑剔的地方。它全身骨骼細小;雖然它的胸膛向前突出,但卻是窄狹的。它的臀部稍稍下垂,前腿明顯地往里彎,后腿彎曲得更厲害。前后腿的筋肉都不怎樣豐滿;但是這匹牝馬的肋骨卻特別寬,這個特點因為它被調練得消瘦了的緣故顯得格外觸目。它的膝部以下的腳骨,從正面看上去,不過手指那么粗細,但從側面看卻是非常粗大的。它整個身體,除了肋骨,看上去好像是被兩邊挾緊,挾成了一長條似的。但是它卻具有使人忘卻它的一切缺點的最大的優點。那優點就是·血·統,如英語所說的那種奏效的·血·統。在覆蓋著一層細嫩、敏感、像緞子一般光滑的皮膚下,筋肉從血管的網脈下面突出地隆起來,像骨頭一般堅硬。它那長著一雙突出的、閃耀明亮、喜氣洋洋的眼睛的瘦削的頭,在那露出內部軟骨的張開的通紅鼻孔那里擴大起來。在它的整個身軀,特別是它的頭部,有一種富有精力同時很柔和的神情。它是那樣一種動物,仿佛它所以不能說話,只是因為它的口腔的構造不允許它說話。
至少,在弗龍斯基看來,好像他望著它那一瞬間所體會到的心情,它全都懂得。
弗龍斯基剛走到它面前,它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而且,斜著它那凸起的眼睛,以致眼白都露出血絲來,它從對面驚視著走近的人,搖擺著籠頭,富于彈性地輪流用四只蹄子蹴踢著地面。
"您看,它多么激動呀,"英國人說。
"啊,親愛的!啊!"弗龍斯基說,走到牝馬面前撫慰它。
但是他越走近,它就變得越興奮了。僅僅在他站到它頭旁的時候,它這才突然靜下來,而筋肉在它那柔軟的、優美的毛皮下面顫動。弗龍斯基輕輕地拍了拍它的結實的脖頸,理好它那隆起的頸背上垂到一邊的鬣毛,把他的臉湊近它那好像蝙蝠的羽翼一樣的張大的鼻孔。它從緊張的鼻孔里大聲吸進一口氣,又噴出來,戰栗了一下,豎起尖尖的耳朵,向弗龍斯基伸出它那又厚又黑的嘴唇,好像要咬他的袖子似的,但是記起套著籠頭,它又抖動起來,又開始不安定地輪流用它那纖細的腿踐踏著。
"安靜些,親愛的,安靜些!"他說,又輕輕撫摸了一下馬的臀部,愉快地覺察到他的牝馬是處在最良好的狀態中,他走出了廄室。
牝馬的興奮感染了弗龍斯基。他感覺得熱血往心頭直涌,感覺到他也像那牝馬一樣,渴望活動、咬人;這是又可怕又愉快的。
"哦,那么我托付您了,"他對英國人說。"六點半到賽馬場。"
"好的,"英國人說。"您到什么地方去,閣下?"他問,突然用了他差不多從來不曾用過的mylord①這樣的稱呼。
①英語:閣下。
弗龍斯基驚訝地抬起頭來,很知趣地不望英國人的眼睛,只望著他的前額,驚異他問得這么大膽。但是覺察到英國人這樣問時并沒有把他看成主人而只當他騎手,于是他回答道:
"我得到布良斯基那里去一下,一個鐘頭以后就回家。"
"今天人家這樣問了我多少回呀!"他暗自說,漲紅了臉,他是不輕易紅臉的。英國人注意地望著他,好像他也知道弗龍斯基要到什么地方去似的,他補充說:
"最要緊的是在賽馬之前保持鎮靜,"他說,"不要動怒,不要為什么煩惱。"
"Allright"弗龍斯基笑著回答,于是跨進馬車,他吩咐馬車夫驅車到彼得戈夫去。
他還沒有走多遠,從早上起大有風雨欲來之勢的烏云密布了,一陣傾盆大雨降下來。
"多糟糕呀!"弗龍斯基想,張起車篷。"路本來就很泥滑,現在簡直變成沼澤了。"獨自坐在遮上車篷的篷車里,他取出他母親的信和他哥哥的字條來,看了一遍。
是的,說來說去還是那件事情。每個人,他母親也好,他哥哥也好,每個人都覺得應當來干涉他的私事。這種干涉在他心中喚起了一種憤恨的心情——一種他以前很少體驗到的心情。"關他們什么事呢?為什么大家都感覺得有關心我的義務呢?為什么他們要跟我找麻煩?就是因為他們看出這是一件他們所不能理解的事情。假使這是普通的、庸俗的、社交場里的風流韻事,他們就不會干涉我了。他們感覺到這有點兒不同,這不是兒戲,這個女人對于我比生命還要寶貴。而且這是不可理解的,所以使得他們惱怒了。不管我們的命運怎樣或是將要成為怎樣,我們自作自受,毫無怨尤,"他說,以·我·們這個字眼把他自己和安娜聯系起來。"不,他們一定要教導我們怎樣生活。他們絲毫不懂得幸福是什么,他們不知道沒有這個戀愛,我們就沒有幸福也沒有不幸——簡直就活不下去了,"他沉思。
就因為他們橫加干涉,他生了他們每一個人的氣,正因為他內心里感覺到他們所有這些人都是對的。他感覺到把他和安娜聯系在一起的這場戀愛并不是一種一時的沖動,就像社交場里的風流韻事那樣,在雙方的生活上除了愉快或不愉快的記憶以外,不留另外一點痕跡。他感到他自己和她的處境是痛苦的,感覺到以他們在社交界人士心目中的顯著地位,要隱瞞他們的戀愛,要說謊和欺騙是困難的;在把他們結合起來的那熱情強烈到使得他們兩人除了戀愛忘懷了一切的時候,還要說謊、欺騙、裝假和不斷地顧及別人,那實在是困難的。
他十分真切地回想起他不得不違反本性而幾次三番地說謊和欺騙的種種情形。他特別清晰地回想起他不止一次在她臉上看出她由于不能不說謊和欺騙而感到羞恥的神情。而且他體驗到自從他和安娜秘密結合以來就有時浮上他心頭的那種奇怪的心情。這是對什么東西抱著的厭惡感——是對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呢,還是對自己呢,或者是對整個社交界呢,他不知道,但他總是把這種奇怪的心情排遣開去。現在,他抖擻起精神,繼續沿著他的思路想下去。
"是的,她以前是不幸的,但卻很自負和平靜;而現在她卻不能夠平靜和保持尊嚴了,雖然她不露聲色。是的,這事一定得了結,"他下了決心。
于是他的腦際第一次明確地起了這樣的念頭:這種虛偽的處境必須了結,而且越快越好。
"拋棄一切,她和我,帶著我們的愛情隱藏到什么地方去吧;"他自言自語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