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從昨天中午開始,蘇婉兒就敏銳地察覺到侯府中的氣氛不對勁。待到晚上陳瀾對她說明了事情原委之后,她更是大吃一驚。前一回被送回去的緣故她是知道的,可她實在是沒想到,自己才兩次在侯府小住,結果就兩次碰上了陽寧侯太夫人朱氏犯病。盡管陳瀾不愿多談,可從對方的臉色上她就可以判定,那位老太太的病情決計好不到哪去。
前一回在侯府暫住,她一直住在蓼香院,靠著小恩小惠,再加上朱氏有意無意表現出的親近喜愛,她很是打聽到了一些消息,那些由來已久的恩怨固然不甚分明,可長房二房三房的情形她卻摸透了。所以,一大早陳瀾去了蓼香院,翠柳居那邊使人來請,她自是二話不說就帶著霜兒去了。可回來之后一進屋子,她就丟開了強自掛在臉上的笑容,直接撲進了床上折疊得整整齊齊的錦被中,編貝似的銀牙亦是狠狠咬著嘴唇。
“小姐,咱們究竟怎么辦?”
霜兒也沒料到剛剛那會兒,羅姨娘竟是沒把她遣出去,任由自己站在小姐身邊聽著,因而她此刻心里比蘇婉兒更加驚懼。見蘇婉兒只是把頭埋在被子里不做聲,她不禁坐了下去,輕輕拽著小姐的袖子說:“小姐,要不咱們回家去?少爺應當已經回家了,只要他殿試金榜題名,您也不愁……”
“你沒聽見那個羅姨娘說嗎?中了進士也要考選,留館雖是號稱儲相,可首先得苦熬三年,我有幾個三年可供虛耗?若是外放……縣令也有簡繁沖要之分,沒有人幫襯的話,他會分到什么犄角旮旯,說不定那點俸祿連咱們一家子過活都不夠!”
蘇婉兒一下子坐直了身子,說完這些就狠狠絞著手中的帕子,面色陰晴不定:“那位羅姨娘是得了誥命的淑人,聽說陽寧侯對她比繼室還看重些,她說的必定就是那位陽寧侯的意思。這樣的人若是真的下定決心,只一根手指頭我便受不起,不然……”
“不然就順著他們的意思?”
霜兒小心翼翼地上前,為蘇婉兒撫平了那件昨天剛上身的香色潞綢繡蝙蝠云朵福從天降紋路的對襟衫子,又把人扶到了狀態前,抿了抿額前的頭發,又扶正了那一支金葉梅花,隨即才點點頭道:“那位四少爺雖說比您年紀小三歲,可也沒什么不好。再說了,昨兒個三小姐不是說四少爺已經拜入了一位老翰林門下么,將來必然能為您掙來一個誥命的。上頭又沒有正經公婆,三小姐雖是姐姐,可也要嫁人的,將來分家別過,豈不是比天天立規矩強?”
“說好也是你,說不好也是你,你這丫頭還真是一等一的尖牙利嘴!”
沒好氣地嗔著霜兒,蘇婉兒也覺得心情漸漸好了起來。相比讓祖母陳氏拿捏在手里任意搓圓搓扁,如今羅姨娘提的這一樁并不是不能接受,就是要讓自己做的事情實在是下作了些,若坐實了,她的名聲怎么辦……可是,要是她就這么回家,必定少不了冷嘲熱諷,將來別說嫁妝,祖母陳氏為了聘禮,只怕什么都能做得出來!
主仆倆誰都沒發現,還沒來得及換下的柳綠色夾門簾外頭,一個丫頭正提著一個食盒躡手躡腳地離開。等到了大門外頭,她方才四顧看了一看,見并沒有什么礙眼的人,立時高聲叫道:“表小姐可在?奴婢給您送點心來了!”
送過點心的瑞雪從西廂房出來,提著空空的食盒在院子里站了一站,突然回頭看著那屋子冷笑了一聲,便徑直往正房而去。一進里頭,她就看見蕓兒正拿著雞毛撣子百無聊賴地在多寶格上撣灰,忙放下食盒走上前去叫了聲姐姐。待蕓兒一回頭,她連忙湊近了些,把自己之前剛剛聽到的那一番話原原本本說了出來。
“你說什么?”蕓兒頓時柳眉倒豎,惱怒地說道,“小姐對她那么好,她竟然敢暗地里……狗東西,翠柳居那邊沒辦法,我就不信還奈何不了這么一個眼巴巴賴上咱們家的窮親戚!”
眼見蕓兒氣咻咻地要往外走,瑞雪慌忙上前死活攔住,心里暗自后悔不該為著這上下大小之分,先把事情對蕓兒說。好說歹說勸住了,見蕓兒氣得臉色通紅,只來來回回在屋子里轉著圈,她就低聲說道:“姐姐還是先去稟告小姐一聲,這種事情預先有個防備才好。”
盡管心里恨不得沖去西廂房把那對主仆罵一個狗血淋頭,但蕓兒想起如今的情形,終究還是不情不愿地接受了瑞雪的提議,交待她看好屋子就匆匆出了門。一路到了地頭,才一進蓼香院穿堂,她就突然發現這兒多了不少生面孔,頓時心頭大凜。就在這時候,她看到陳瀾帶著沁芳和紅螺從正房門口出來,忙迎了上去。
“小姐,表小姐正要找書,奴婢不認得幾個字,又生怕翻亂了,所以……”
陳瀾不以為意地向她擺擺手,又對跟出來的賴媽媽和玉芍交待了兩句,隨即就點點頭說:“我知道了,眼下正好回去。”
走在路上,眼見四周沒了人,蕓兒立刻把剛剛瑞雪說的那番話又拿出來說了一遍,只心里存了十分的氣憤,她說話間少不得添油加醋。于是不但陳瀾聽得面色發沉,就連沁芳紅螺亦是面露惱色,沁芳更是氣惱地說:“還說是出自書香門第,平日里看著還好,誰知道關鍵時刻竟幫著外人這般算計小姐和少爺!”
“別說了!”陳瀾目光一閃,阻止了蕓兒的幫腔,隨即嘆了口氣說,“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她如今不過是剛剛被人蠱惑,再加上家里情形糟糕,所以才會這般。你們三個記住,回去之后別在臉上露出來,我自有主張。”
聽到三聲參差不齊的答應聲,陳瀾不禁想起了那天羅姨娘到錦繡閣求她的情形。那會兒羅姨娘應是和陳瑛有了隔閡,一心牽掛女兒婚事,所以才托她在三月十八時照應一二。如今陳瑛對晉王那邊死了心,這一對人只怕立時三刻和好如初了,于是羅姨娘才會幫著做這種事……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但須臾之間便能翻臉無情,果真心腸夠硬夠狠!
人為刀俎,我卻不是魚肉!
回到錦繡閣,才一進院子,陳瀾就看到了正在角落里侍弄那盆蘭草的田氏,頓時眼睛一亮。同時看到田氏的紅螺卻忍不住了,連忙疾步走上前去,口中叫道:“干娘,您不是說要出城祭掃的嗎,這么快就回來了?”
“事情辦得順利,就趕忙回來了。”
田氏抬起頭,瞧見陳瀾正帶著兩個丫頭站在那兒,她先沖紅螺答了一句,旋即把手在腰中圍裙上一抹,就穩穩地走上前來,對陳瀾屈膝行禮道:“多謝小姐體恤給了假,如今事情都辦完了,那邊也尋到了妥當人照看,總算是可以放下心了。”
聽到這樣的答復,陳瀾心中知道田氏必定是不負所托,心頭那塊最大的巨石終于安然落地。笑著問了兩句,她見那邊西廂房霜兒已經端著一個銅盆走出了屋子來,便打消了把田氏叫到屋子里細細詢問的打算,徑直走上前去。果然,瞧見她走過來,霜兒神色有些慌張,旋即就丟下東西賠笑上前行禮道:“三小姐您回來了。”
“聽說剛剛翠柳居五妹妹請了表姐過去?”
此話一出,發現霜兒越發緊張,陳瀾不禁心中哂然。三叔陳瑛借著蓼香院人手不夠,名正言順地安插了好些個丫頭進去,可自己這錦繡閣終究還來不及伸手。而借著之前的整肅,錦繡閣內內外外的人換了一個遍,如今不說是水潑不入,至少是縫隙小多了,沒道理院中有個風吹草動自己卻被瞞在鼓里。
“是,五小姐是請了小姐過去鑒賞兩本詩集。”霜兒心急之下,絞盡腦汁總算是想出了一個理由來,忙又笑道,“五小姐還送了小姐兩塊帕子呢。”
陳瀾盯著霜兒看了片刻,見蕓兒已經是打起了西廂房門口的門簾,便徑直往里頭走去。才進屋,她就看見蘇婉兒已經迎了出來,那身簇新的香色衣裙和金玉首飾襯著她的窈窕身段和秀麗容顏,越發顯得光彩動人。情知對于蘇婉兒這樣的聰明人來說,與其拐彎抹角,還不如擇個機會攤牌,因而寒暄兩句坐下之后,她就直勾勾地端詳著對方,直到蘇婉兒不自然地避過了她的目光,她才嘆了一聲。
“這一回請了表姐到家里來,原是老太太想熱鬧熱鬧,誰知道竟會突然犯了病。其實,老太太頗為喜愛表姐的聰慧靈巧,前次還對我說想保個大媒的。”
之前到翠柳居時才被人提起婚事,這會兒陳瀾一開口就說朱氏也曾經有意保大媒,想起昨日玉芍帶了小丫頭送夏衫料子過來,也給自己裁四套,又想起陳瀾送給自己的幾樣首飾,那回說話中甚至還提到王妃,蘇婉兒一時只覺得一顆心怦怦直跳。
她固然羨慕這侯府富貴,可如今看來,陳衍不過是一個不能襲爵的孫輩,分家出去自在是自在,但前程如何卻根本說不好,而且能分到多少家產還不一定。若是老太太真的肯替自己出面,那總比自己豁出臉面來做那種丑事好多了!
陳瀾看著蘇婉兒那瞬息萬變的表情,情知她是動了心,不禁暗自嘆息。就在她再次預備開口說話的時候,外頭就傳來了沁芳的聲音。
“小姐,太醫院陸太醫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