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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鈞因為這次回南京來也不打算去看一鵬兄弟,今天剛巧在石家碰見他們,要是不進去坐一會,似乎不好意思。又不能讓叔惠一個人在車子里等著,所以叫他一同進去。叔惠便也跳下車來。這時又出來兩個聽差,打著傘前來迎接。一同走進大門,翠芝還在門房里等著他們,便在前面領路,進去就是個大花園,黑沉沉的雨夜里,也看不分明。那雨下得雖不甚大,樹葉上的積水卻是大滴大滴的掉在人頭上。桂花的香氣很濃。石家的房子是一幢老式洋房,老遠就看見一排玻璃門,玻璃門里面正是客室,一簇五星抱月式的電燈點得通亮,燈光下紅男綠女的,坐著一些人,也不及細看,翠芝便引他們由正門進去,走進客室。
翠芝的母親石太太在牌桌上慢吞吞的略欠了欠身,和世鈞招呼著,石太太是個五短身材,十分肥胖。一鵬也在那兒打牌,一看見世鈞便叫道:咦,你幾時到南京來的,我都不知道!叔惠也來了!我們好些年沒見了!叔惠也和他寒暄一下。牌桌上還有一鵬的哥哥一鳴,嫂嫂愛咪。那愛咪在他們親戚間是一個特出的摩登人物,她不管長輩平輩,總叫人叫她愛咪,可是大家依舊執拗地稱她為一鳴少奶奶,或是一鳴大嫂。當下世鈞叫了她一聲大嫂,愛咪眱著他說道啊,你來了,都瞞著我們!世鈞笑道:我今天下午剛到的。愛咪笑道:哦,一到就把翠妹妹找去了,就不找我們!一鳴笑道:你算什么呢,你怎么能跟翠妹妹比!世鈞萬想不到他們當著石太太的面,竟會這樣大開玩笑。石太太當然也不便說什么,只是微笑著。翠芝把臉板得一絲笑容也沒有,道:你們今天怎么了,凈找上我!愛咪笑道:好,不鬧不鬧,說正經的,世鈞,你明天上我們那兒吃飯,翠妹妹也要來的。世鈞還沒來得及回答,翠芝便搶先笑道:明天我可沒有工夫。她正站在愛咪身后看牌,愛咪便背過手去撈她的胳膊,笑道:人家好好兒請你,你倒又裝腔作勢的!翠芝正色道:我是真的有事。愛咪也不理她,抓進一張牌,把面前的牌又順了一順,因道:你們這副牌明天借給我們用用,我們明天有好幾桌麻將,牌不夠用,翠妹妹你來的時候帶來。世鈞你也早點來。世鈞笑道:我改天有工夫是要來的,明天不要費事了,明天我還打算跟叔惠出去逛逛。一鵬便道:你們一塊兒來,叔惠也來。世鈞依舊推辭著,這時候剛巧一鳴和了一副大牌,大家忙著算和子,一混就混過去了。
翠芝上樓去轉了一轉,又下樓來,站在旁邊看牌。一鵬恰巧把一張牌掉在地下,彎下腰去撿,一眼看見翠芝上穿著一雙簇新的藕色緞子夾金線繡花鞋,便笑道:喝!這雙鞋真漂亮!他隨口說了這么一聲,他對于翠芝究竟還是把她當小孩子看待,并不怎么注意。他在上海讀書的時候,專門追求皇后校花,像翠芝這樣的內地小姐他自然有點看不上眼,覺得太呆板,不夠味。可是經他這么一說,叔惠卻不由得向翠芝腳上看了一眼,他記得她剛才不是穿的這樣一雙鞋,大概因為皮鞋在雨里踩濕了,所以一回家就另外換了一雙。
世鈞自己揣度著已經坐滿了半個多鐘頭模樣,便向石太太告辭。石太太大約也有點不高興他,只虛留了一聲,便向翠芝說:你送送。翠芝送他們出來,只送到階沿上。仍舊由兩個聽差打著傘送他們穿過花園。快到園門了,忽然有一只狗汪汪叫著,從黑影里直竄出來,原來是一只很大的狼狗,那兩個仆人連聲呵叱著,那狗依舊狂吠個不停。同時就聽見翠芝的聲音遠遠喚著狗的名字,并且很快的穿過花園,奔了過來。世鈞忙道:喲,下雨,你別出來了!翠芝跑得氣喘吁吁的,也不答話,先彎下腰來揪住那只狗的領圈。世鈞又道:不要緊的,牠認識我的。翠芝冷冷的道:牠認識你可不認識許先生!她彎著腰拉著那狗,扭過身來就走了,也沒有再和他們道別。這時候的雨恰是下得很大,世鈞和叔惠也就匆匆忙忙的轉身往外走,在黑暗中一腳高一腳低的,皮鞋里也進去水了,走一步,就噗嘰一響。叔惠不禁想起翠芝那雙淺色的繡花鞋,一定是毀了。
他們出了園門,上了馬車。在歸途中,叔惠突然向世鈞說道:這石小姐……她這人好象跟她的環境很不調和。世鈞笑道:你的意思是:她雖然是個闊小姐,可是倒穿著件藍布大褂。被他這樣一下批注,叔惠倒笑起來了。世鈞又笑道:這位小姐呀,就是穿一件藍布大褂,也要比別人講究些。她們學校里都穿藍布制服,可是人家的都沒有她的顏色翠——她那藍布褂子每次洗一洗,就要染一染。她家里洗衣裳的老媽子,兩只手伸出來都是藍的。叔惠笑道:這些事情你怎么知道?世鈞道:我也是聽我嫂嫂說的。叔惠道:你嫂嫂不是很熱心的要替你們做媒么?怎么肯對你說這些話?世鈞道:那還是從前,她還沒有想到做媒的時候。叔惠笑道:這些奶奶太太們,真會批評人,呃?尤其是對于別的女人。就連自己娘家的親戚也不是例外。他這話雖然是說世鈞的嫂嫂,也有點反映到世鈞的身上,彷佛覺得他太婆婆媽媽的。世鈞本來也正在那里自咎;他對于翠芝常常有微詞,動機本來就自衛,唯恐別人以為他和她要好,這時候轉念一想,人家一個小姐家,叔惠一定想著,他怎么老是在背后議論人家,不像他平常的為人了。他這樣一想,便寂然無語起來。叔惠也有些覺得了,便又引著他說話,和他談起一鵬,道:一鵬現在沒出去做事是吧?剛才我也沒好問他。世鈞道:他現在大概沒有事,他家里不讓他出去。叔惠笑道:為什么?他又不是個大姑娘。世鈞笑道:你不知道,他這位先生,每回在上海找了個事,總是賺的錢不夠花,結果鬧了許多虧空,反而要家里替他還債,不止一次了,所以現在把他圈在家里,再也不肯讓他出去了。這些話都是沈太太背地里告訴世鈞的,大少奶奶對于她兄弟這些事情向來是忌諱說的。
世鈞和叔惠一路談談說說,不覺已經到家了。他們打算明天一早起來去逛牛首山,所以一到家就回房睡覺,沈太太又打發人送了兩碗餛飩來,叔惠笑道:才吃了晚飯沒有一會兒,哪兒吃得下?世鈞叫女傭送一碗到他嫂嫂房里去,他自己便把另一碗拿去問他母親吃不吃。他母親高興極了,覺得兒子真孝順。兒子一孝順,做母親的便得寸進尺起來,乘機說道:你坐下,我有話跟你說。世鈞不覺又皺起眉頭,心里想一定是與翠芝有關的。但是并不是。
沈太太深恐說錯了話激怒了他,所以預先打好了腹稿,字斟句酌地道:你難得回來一趟,不是我一看見你就要說你——我覺得你今天那兩句話說得太莽撞了,你嫂嫂非常生氣——看得出來的。世鈞道:我又不是說她,誰叫她自己多心呢?沈太太嘆道:說你你又要不高興。你對我發脾氣不要緊,別人面前要留神些。這么大的人了,你哥哥從前在你這個年紀早已有了少奶奶,連孩子都有了!
說到這里,世鈞早已料到下文了——遲早還是要提到翠芝的。他笑道:媽又要來了!我去睡覺了,明天還得早起呢。沈太太笑道:我知道你最怕聽這些話。我也并不是要你馬上結婚,不過……你也可以朝這上面想想了。碰見合適的人,不妨交交朋友。譬如像翠芝那樣,跟你從小在一起玩慣了的——世鈞不得不打斷她的話道:媽,石翠芝我實在跟她脾氣不合適。我現在是不想結婚,就使有這個意思,也不想跟她結婚。這一次他下了決心,把話說得再明白也沒有了。他母親受了這樣一個打擊,倒還鎮靜,笑道:我也不一定是說她。反正跟她差不多的就行了!
經過這一番話,世鈞倒覺得很痛快。關于翠芝,他終于闡明了自己的態度,并且也得到了母親的諒解,以后決不會再有什么麻煩了。
他們本來預備第二天一早去游山,不料那雨下了一宿也沒停,沒法出去,正覺得焦躁,方家派了一個聽差來說:請二少爺同那位許少爺今天一定來,晚點就晚點。請沈太太同我們姑奶奶也來打牌。沈太太便和世鈞說:這下雨天,我是不想出去了,你們去吧。世鈞道:我也不想去,我已經回了他們了。沈太太道:你就去一趟吧,一鵬不還是你的老同學么,他跟許少爺也認識的吧?世鈞道:叔惠跟他談不來的。沈太太低聲道:我想你就去一趟,敷衍敷衍你嫂嫂的面子也得。說著,又向大少奶奶房那邊指了一指,悄悄說道:還在那兒生氣呢,早起說不舒服,沒起來。今天她娘家請客,我們一個也不去,好象不大好。世鈞道:好好好好,我去跟叔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