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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一
他們這里還是中國舊式的門檻,有半尺多高,提起來跨進去,一腳先,一腳后,相當沉重,沒聽見許太太說什么,倒聽見曼楨笑著說:咦,世鈞也來了!聲調輕快得異樣。大家都音調特別高,但是聲音不大,像遠處清脆的笑語,在耳邊營營的,不知道說些什么,要等說過之后有一會才聽明白了。許太太是在說:今天都來了,叔惠倒又出去了。曼楨道:是我不好,約了四點鐘,剛巧今天忙,擱到這時候才來,他等不及先走了。
許太太態度很自然,不過話比平時多,不等寂靜下來就忙著去填滿那空檔。先解釋叔惠這一向為什么忙得這樣,又說起叔惠的妹妹,從前世鈞給她補算術的時候才多大,現在都有了孩子了。又問曼楨還是哪年看見她的。算來算去,就不問她跟世鈞多少年沒見了。叔惠今天到他家去吃飯的事,許太太想必知道,但是絕口不提。世鈞的家當然是最忌諱的。因又說起裕舫。談了一會,曼楨說要走了,世鈞便道:我也得走了,改天再來看伯母。到了后門口,叔惠的妹妹又還趕出來相送。她在少女時代就知道他們是一對戀人,現在又看見他們雙雙的走了。
重逢的情景他想過多少回了,等到真發生了,跟想的完全不一樣,說不上來的不是味兒,心里老是恍恍惚惚的,走到衖堂里,天地全非,又小又遠,像倒看望遠鏡一樣。使他詫異的是外面天色還很亮。她憔悴多了,幸而她那種微方的臉型,再瘦些也不會怎么走樣。也幸而她不是跟從前一模一樣,要不然一定是夢中相見,不是真的。曼楨笑道:真是——多少年不見了?世鈞道:我都不知道你在上海。曼楨道:我本來也當你在南京。說的話全被四周奇異的寂靜吞了下去,兩人也就沉默下來了。
一路走著,倒已經到了大街上,他沒有問她上哪兒去,但是也沒有約她去吃飯。兩人坐一輛三輛車似乎太觸目,無論什么都怕打斷了情調,她會說要回去了。于是就這么走著,走著,倒看見前面有個霓虹燈招牌,是個館子。世鈞便道:一塊吃飯去,好多談一會。曼楨果然笑道:我得回去了,還有點事。你過天跟叔惠來玩。世鈞道:進去坐會兒,不一定要吃飯。她沒說什么。還有好一截子路,等走到那里也就一同進去了。里面地方不大,鬧哄哄的,正是上座的時候。世鈞見了,忽然想起來叔惠到他家去吃飯,想必已經來了。找了個火車座坐下,點了菜之后,便道:我去打個電話就來。又笑著加上一句,你可別走,我看得見的。電話就裝在店堂后首,要不然他還真有點不放心,寧可不打。他撥了號碼,在昏黃的燈下遠遠的望著曼楨,聽見翠芝的聲音,恍如隔世。窗里望出去只看見一片蒼茫的馬路,沙沙的汽車聲來往得更勤了。大玻璃窗上裝著霓虹燈青蓮色的光管,背面看不出是什么字,甚至于不知道是哪一國的文字,也不知道身在何方。
他口中說道:叔惠來了沒有?我不能回來吃飯了,你們先吃,你留他多坐一會,我吃完飯就回來。他從來沒有做過這樣拆爛污的事,約了人家來,自己臨時又不回來。過天他可以對叔惠解釋的,但是他預料翠芝一聽就要炸了。他不預備跟她爭論,打算就掛斷了,免得萬一讓曼楨聽見。她倒也沒說什么,也沒問他現在在哪兒,在那兒忙些什么,倒像是有一種預感似的。
世鈞掛上了電話,看見旁邊有板壁隔出來的房間,便走過來向曼楨道,我們進去坐,外邊太亂。茶房在旁邊聽見了,便替他們把茶壺茶杯碗筷都搬進去,放下了白布門簾。曼楨進去一看,里面一張圓桌面,就擺得滿坑滿谷,此外就是屋角一只衣帽架。曼楨把大衣脫了掛上。從前有一個時期他天天從廠里送她回家去,她家里人知趣,都不進房來,她一脫大衣他就吻她。現在呢?她也想起來了?她不會不記得的。他想隨便說句話也就岔過去了,偏什么都想不起來。希望她說句話,可是她也沒說什么。兩人就這么站著,對看著。也許她也要他吻她。但是吻了又怎么樣?前幾天想來想去還是不去找她,現在不也還是一樣的情形?所謂鐵打的事實,就像鐵案如山。他眼睛里一陣刺痛,是有眼淚,喉嚨也堵住了。他不由自主地盯著她看。她的嘴唇在顫抖。
曼楨道:世鈞。她的聲音也在顫抖。世鈞沒作聲,等著她說下去,自己根本哽住了沒法開口。曼楨半晌方道:世鈞,我們回不去了。他知道這是真話,聽見了也還是一樣震動。她的頭已經在他肩膀上。他抱著她。
她終于往后讓了讓,好看得見他,看了一會又吻他的臉,吻他耳底下那點暖意,再退后望著他,又半晌方道:世鈞,你幸福嗎?世鈞想道:怎么叫幸福?這要看怎么解釋。她不
應當問的。又不能像對普通朋友那樣說'馬馬虎虎。'滿腹辛酸為什么不能對她說?是紳士派,不能提另一個女人的短處?是男子氣,不肯認錯?還是護短,護著翠芝?也許愛不是熱情,也不是懷念,不過是歲月,年深月久成了生活的一部份。這么想著,已是默然了一會,再不開口,這沉默也就成為一種答復了,因道:我只要你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