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夫人上下打量王斗,見他一身武人裝扮,眉角微微挑了挑,就靜靜地立在那里不語。
她的身姿豐腴,頗有少婦風韻,穿著深紫色的褙子,挽著一個鵝膽心髻,云髻霧鬟的,上面插了一根金玉步搖,行止中,垂珠顫動。
這少夫人舉手投足中有一種優雅高貴的氣質,象她們這種官宦人家出身的女子,最是注重風姿儀態,有什么心緒輕易不會外露。在王斗看來,這少夫人是個極有心計之人。
那紀小娘子則是穿了一身素白的白綾衣裙,紋樣質地考究,細腰雪膚,明眸流盼,裙拖六幅湘江水。她眼眸看向王斗,似乎認出這個幾個月前看過的男子,眼中閃過一絲驚訝,接著便是淺笑起來。
符名啟也聽到王斗的喊聲,他轉頭看到王斗,笑了起來:“是你小子啊。”
他說道:“等一會兒,待我送送客人。”
那少夫人與紀小娘子聽到符名啟對王斗說的話,更是奇怪,兩雙俏目只是投注王斗身上。
符名啟送二女出門,一陣香風,裊裊娜娜的,二女都是經過王斗的身旁。
到了院門口,符名啟與二女施禮而別,那紀小娘子再次襝衽行禮:“多謝先生了。”
符名啟微笑道:“代我向大人問好。”
符名啟回過頭來,對王斗笑道:“是不是看傻了?”
王斗搖了搖頭,道:“老符啊,她們是什么來頭?”
二女的相貌氣質都極為出眾,特別是那紀小娘子,更是嬌媚無匹。居移氣,養移體,平民中很難出現如此氣質高雅的女子,王斗知道那少夫人身份,那紀小娘子卻不知是哪家出來的女子。
符名啟道:“年長的那位是知州府的少夫人,唉。文君新寡,也是個苦命的人。”
王斗也聽說過,那少夫人兩年前嫁給知州李振珽的兒子,沒多久。丈夫就死了。不過此女頗為精明能干,將府內治理得井井有條,頗受知州大人的器重。
“年少的那位姓紀,她的身份可不簡單,她隨少夫人前來。是向我請教一個問題。”
符名啟沒有深談那紀小娘子的身份來歷,卻是吟誦起來:“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他看向王斗:“王老弟,剛才看你神色清明,似乎沒有被美色所迷。不說那紀小娘子,就是看到少夫人,許多人也是丑態百出,你卻能把持住。看你不過二十余歲,只是你的心思。怕比我還老哦。”
他搖了搖頭,似乎剛才沒有看到王斗的丑態頗為遺憾。
他道:“朋友一場,要不,我把那紀小娘子介紹給你?”
“她宜男之相,內媚于身,到時肯定可以給你生七、八個兒子。”
說到這里,他呵呵地笑了起來,看他那笑臉,哪還有堂堂學正的樣子?
王斗只是微笑搖頭。
符名啟哼了一聲:“還擺起架子了,說實在。你二人身份地位相差太遠,你又有了妻室,以她的身扮,是不可能給你做妾的。”
二人說說笑笑。進了內室,王斗看符名啟妻田氏不在,問道:“嫂夫人呢?”
符名啟道:“回娘家了。”
二人坐定,符名啟道:“王老弟,我一直好奇,話說人不風流枉少年。可你似乎連欣賞美色的心思都沒有。”
“你不貪財,不好色,對百姓仁愛,人無完人,你這樣,是為了什么?”
王斗靜坐良久,他道:“古人有云,修身,治國,平天下!”
“可我自認連修身這一段都沒有到,我現在所做的一切,無非是為了生存罷了。”
“亂世之中,苦苦掙扎!”
符名啟深深嘆息起來,良久,他唱起歌來,歌聲悲切,卻是那天在災民中聽來的歌謠。
舜鄉堡在四月時開設了孩童學堂,分為了幾個大班小班。
每班約有孩童數十人,連董家莊都有小孩到舜鄉堡去上學。董家莊離舜鄉堡并不很遠,學生走個幾里路去上學,就是在后世也是非常普遍的事。不過從靖邊堡到舜鄉堡去上學就稍遠了一些。
學堂孩童每日的口糧,都是由堡內提供。舜鄉舊堡內有十三歲以下的男孩女孩一百三十多人。舜鄉新堡內有十三歲以下的男孩女孩近三百人。董家莊內也有六十多人。
由于現在財力緊張,王斗只能選擇一部分較聰穎,或是以前識過字的孩童進入學堂。約在一百多人,而且是清一色的男生,這個時代女孩是不能與男孩一起上學的。
能進入學堂讀書,是讓人非常羨慕的事。
古時的觀念,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特別是在大明,對讀書人更是優待。只要中了秀才,就可以免去稅糧負擔,還可以仗劍游行。換成普通的平民,就是出了百里之外,也需要路引。
而且舜鄉堡的學堂還提供每日的口糧,給孩子們吃飽,又不用干活,這更是讓堡內軍戶爭搶這讀書的名額。堡內軍戶只要有自家孩子在學堂讀書的,對外說起來,這臉上都是極有光彩。
學堂的教學,暫時讓舜鄉堡幾個書吏代勞,保安州儒學學正符名啟,也經常會從州城前來舜鄉堡教習幾課。
舜鄉堡這么多的學生,讓他興趣非常濃厚,他己經答應了王斗,以后會從保安衛衛學中挑選幾個教師前來任課。
至于現在舜鄉堡學堂的教材,還是使用大明通用的一些課本詩集。雖說貫徹理想要從娃娃抓起,不過首先要讓他們識點字,懂點道理不是?大明各地衛學中,通行的課程是禮、樂、射、御、書、數幾科,王斗主要還是讓幾個書吏教習書與數兩科。
幾個書吏教學風格各有不一,令吏馮大昌雖然待人溫和,教習上卻較為嚴謹正統。
王斗的舅舅鐘正顯也一樣是輪流為孩子們上課,他說是東西倒是頗為現實。
舜鄉堡學堂內有一個大班,學生在三十幾人,多是十歲到十三歲的大齡學童,以前也曾有幾個孩童在老家內讀書識字的。
這日鐘正顯為大班上課。他說了一會課本,然后讓學生們自己誦讀,他搖頭晃腦道:“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大家要好好讀書識字,就算將來考不上功名,最少可以象我一樣,有一碗飯吃,養活自己還有家人。”
下面有一個調皮的學生高聲道:“聽說先生是靠防守大人。才得到現在這碗飯的。這么說,就算不讀書,也一樣可以養活自己家人了。”
眾孩童都是哄然大笑起來。
令吏馮大昌站在教室外,他神情有些難看,他道:“這些學生怎地可以如此說鐘先生?等我前去責罵他們。”
王斗道:“罷了,童言無忌,不必太在意。”
符名啟也是微笑搖頭。
卻聽鐘正顯的聲音傳來,他也不生氣,只是笑道:“有一個好外甥,也是先生我的本事。不過如果不會識字算術。就算外甥再強,也一樣不能勝任書吏的這份差事。”
他對先前那個調皮的學生道:“溫景和,回去后你的作業,便是將今日的課文抄寫三百遍。”
第二日,是符名啟為大班上課,他在紙上寫下大大的“仁義”二字,然后高高掛起。
他對眾學生說道:“你們可知讀圣賢書,所為何事?”
眾學生都是搖頭。
符名啟道:“便是我書的仁義二字。”
符名啟道:“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懂得忠烈與仁義,才非行尸走肉。自己又能做到,才能庶幾無愧,青史傳揚。”
他的聲音變得慷慨激昂:“昔日文丞相苦讀圣賢書。最終明白了仁義的道理。元軍陷鄂州,京師震動,各地將官觀望不前,只有文丞相毅然起兵勤王。當日友人曾對他言:‘現在元軍三路進兵,你以烏合之眾迎敵,無異驅群羊斗猛虎。’文丞相答:‘我也知道如此。但國家養育臣民三百多年。一旦有急,征天下兵,竟無一人一騎應召,我萬分悲痛。所以不自量力,以身赴難,希望天下忠義之士聞風而起,聚集眾人力量,也許能保存社稷。’他又言:‘受君之恩,食國之祿,應該以死報國’。”
“文丞相兵敗被俘后,元主以高官厚祿勸降,又以親情誘逼,文丞相寧死不屈,從容赴義。他的氣節與忠烈,被后世傳唱,青史留名!”
符名啟看著眾學生道:“我不要求你們如文丞相一樣節烈,但要讓你們知道,這仁義二字的道理,讀圣賢書又為何事。”
眾學生都是似懂非懂地點頭。
忽然一個學生道:“受君之恩,食國之祿,該當以死報國。如果君王都投降了,我們這些做臣子的,又該如何?”
符名啟看去,卻是昨日那個被鐘正顯罰抄課本三百遍的溫景和,他今年十三歲,長得眉清目秀,大班中以他最調皮,也最聰明,他卻不是舜鄉堡人,而是董家莊人。
大班中這么有深度的問題只有他問得出來,符名啟不由點頭,他微笑道:“問得好,昔日宋恭帝降事元主,元主派他勸降,然文丞相答‘君降臣不降’,社稷為重,君為輕!我華夏幾千年,改朝換代無數,然君王可以降,我們讀書人的道義卻不能失去。”
溫景和道:“先生,學生明白了。”
符名啟摸了摸他的頭,溫言道:“好孩子。”
學堂內傳出了孩童清朗的讀書聲:“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
“讀圣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后,庶幾無愧!”
聽著這朗朗的讀書聲,窗外的王斗有一種從心靈并出來的顫動,這才是真正的讀書人,真正的孔孟之道。
真正的仁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