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澤爾城外一馬平川,四處望過去都是空曠一片的曠野,縱然周圍從前有一些小樹林之類的地方,也都在戰爭之中被砍伐燒毀殆盡了。
而就在下午的時候,太陽的余暉從西邊綿綿的灑落,還留著一次夏日殘留的余熱,大地經過了正正一天的暴曬之后,早已經變得異常干燥。
站在城墻上往遠處看去,那遠處一片黃色的塵土揚起,隨即就是那一片黑壓壓的馬隊,浩浩蕩蕩,馬蹄飛揚,濺起大片大片的土霧來。
嘹亮的軍號聲,讓城防上的士兵們紛紛震動起來,原本城門已經關了起來,早在騎兵來到之前,城門下就已經將閑雜之人全部清空了。
這個時候,遠處的那數千騎兵也終于奔馳而來,走得近了,讓城墻上的人們看清了這么一支騎兵的模樣,不由得更是讓人震驚!
聞名天下的羅德里亞騎兵……便是……這樣么?
看著那遠處的騎兵——甚至,他們之中很多已經不能算是標準的“騎兵”了。
這支隊伍的穿著顯得極為駁雜,大部分人都穿著各種各樣各色的裝束,有的關著緊窄的短褂,有的穿著叛軍的制服,還有的穿著破破爛爛的短衣,甚至有的人干脆就光著上身,卻露出了身上到處纏繞的繃帶,那繃帶下隱隱的還有血跡!最離譜的是,居然還有人穿著奧丁人的那種破破爛爛的鐵甲。
至于他們的坐騎,更是亂七八糟了,稍微好一些的,是那些跑在最前面,被周圍人簇擁著的軍官,胯下騎著馬匹,雖然看上去已經瘦弱不堪,但是卻總算還是真正的戰馬。
可其他的那些騎兵們騎的東西就亂了,幾乎有三分之一的人騎著騾子,甚至有的連騾子都不夠用,只能兩人合騎一匹,最離譜的是,隊伍里居然還有一些人騎的是馴鹿!奧丁人的馴鹿!也不知道這些家伙是從哪里搶來的。
至于他們的武器,就更不堪了。只有極少數人還拿著馬刀或者騎槍之類的東西。大部分人,手里則都是拿著各種想象不到的玩意兒,有的是拿著斧頭,有的拿著錘子——鐵匠鋪里用的那種,還有的實在沒有武器了,卻也不知道從哪里找來的菜刀,用繩子綁在了木棍的一頭。再有的連鐵器都找不到了,干脆就提著一頭削尖了的木棍!
這么一群人,如果只是看他們的裝束的話,那么任何人都會立刻斷定這是一幫烏合之眾……僅僅看裝備的話,他們恐怕連行走在野火原上的馬賊都不如。
……那急促的軍號聲和沖在隊伍最前面的一支小隊騎兵,直接沖到了距離城下不足一箭的地方才停住了馬蹄,帶著激昂的號角聲,正是帝隊之中最熟悉的,也是最為傳奇的羅德里亞軍號。
前面的小隊站住之后,最前面的一個騎兵,忽然就在馬上解下了身后的一個大大的背包,層層打開之后,用力將里面包得嚴嚴實實的一塊布用力的打開揚起!
夕陽余暉之下,這正是一面軍旗!旗上那只鷹頭顧盼生威!
這面軍旗早已經有些破舊,甚至還熏了一些煙火色的模樣,不少地方甚至都已經破洞了,但是這個騎兵卻在馬背上用力挺直了自己的腰板,沒有旗桿,他就讓自己的身體沖做旗桿,用力挺直脊梁,將這面旗幟高高舉國頭頂!
“羅德里亞!羅德里亞!向前!!!向前!!!”
那旗幟在隊伍的最前端忽然飄揚起來,隨著那一聲雄壯的吶喊,陡然之間,這只看上去仿佛連難民都不如的隊伍,卻忽然在每一個人的眼神里,陡然就煥發出了無比的光彩!仿佛每個人的身體都有電流通過了一般,無數人立刻就高舉手里的各種武器,哪怕是傷得再重的人,也將那包滿了繃帶的身子挺得筆直,明明是臉上疼得都扭曲了,卻也依然一臉狂熱的跟著高呼吶喊!
隨著這一陣雄壯的吼叫聲,數千人的齊聲吼叫,那聲音頓時仿佛將天空的云彩都震散了,看著這數千狼狽的騎兵,忽然爆發出如同兇猛的獅群一般的殺伐之氣來,城墻上不少新入伍沒多久的新兵,忍不住握著刀劍的手都有些哆嗦起來。
此刻,這城下不再是數千狼狽的殘兵,而忽然就變成了一群勇猛無敵的鐵血戰士!
這一聲吶喊之后,頓首就從隊列里沖出幾騎來,都是各騎隊的騎長,這些軍官在自己的隊列前一站,同時都舉起了右臂來,頓時,剛才那震得漫天云彩都散掉的吼叫聲,就如同被一把無形之中的剪刀戛然剪斷了一般!
剎那間,曠野之上變得一片寂靜,可怕的寂靜!
數千騎兵的眼睛盯著丹澤爾城的城門,眼神里沒有絲毫的疲憊,只有一種仿佛怎么也抹不去的剛毅!
這黑壓壓的隊伍,如此安靜的列在城外,雖然知道這是友軍,可城上的士兵,心里卻沒來由的感覺到了一股說不出的壓迫感。仿佛那城下這數千騎兵散發出來的煞氣,刺得人眼睛都疼,讓人不敢正眼逼視!
就在這個時候,丹澤爾城大開的城門里,也緩緩的跑出來了一隊騎兵,這一隊騎兵鎧甲精良,馬匹健壯,馬上的騎士也都個個矯健,正是內內的那批馬賊改編的騎兵隊。
隨即一匹黑馬從城門里緩緩跑了出來,馬上一個矯健挺拔的年輕人,一頭黑發,面部輪廓凸出,線條分明,隱隱的也含著幾分煞氣的樣子,正是夏亞雷鳴!
夏亞騎馬緩緩跑了出來,卻抬起右臂,制止了身邊的那些欲跟著他上前的侍衛。
夏亞就一個人騎著馬,緩緩的跑向了前方的羅德里亞騎兵隊列。
他很克制的,在距離稍微近了一些之后,就放慢了馬匹的速度,還控制了馬匹,略微迂回了一些,從側面接近了對方的隊列。
這個舉動,頓時讓羅德里亞騎兵突前那個小隊里,舉著軍旗的騎兵隊長的臉色變得親近了一些。
夏亞騎馬就在雙方之間的這塊空地上,故意繞了一個圈子,從側面緩緩的跑到了對方的隊伍前面,然后他看著那個舉著軍旗的騎兵隊長,忽然就愣了一下。
“是……是您?”夏亞的語氣立刻就多了幾分尊重,甚至還有些激動的樣子。
那個騎兵隊長看上去滿臉風霜,頗為顯老的樣子,左臂上更是纏著厚厚的繃帶,一片嫣紅。兩人的眼神一對,這個騎兵隊長的臉上露出了笑容來:“夏亞大人,想不到我還有能活著見到您的這天。”
夏亞點了點頭……他的姿態很恭敬。
因為,他的確是認得眼前的這個羅德里亞騎兵隊長的!
當初他剛剛進入羅德里亞騎兵,第一次隨斥候出行執行巡游任務,便是眼前的這位軍官帶隊!那一次,他們和奧丁人的斥候遭遇,一場惡戰,而最后這位騎兵隊長的兒子戰死……也正是那一天,看著這位騎兵隊長親手埋葬自己兒子時候,那默然無語的眼神,夏亞才第一次明白了戰爭的殘酷。
對于眼前的這位,夏亞是發自內心的尊敬的。
他翻身下了馬來,而那個騎兵隊長卻依然坐在馬上,就那么坐視著看著夏亞一步一步走到自己的面前來——這個舉動似乎有些無禮,但是夏亞和他兩人都是神色肅穆。
終于,夏亞走到他的面前,高高抬起雙手來,低聲道:“接旗!”
“……請接旗。”這個老騎兵隊長松了口氣——看來,這位離開了羅德里亞騎兵的年輕新貴,卻并沒有忘記羅德里亞騎兵的軍規。
剛才夏亞故意策馬繞過騎兵隊列的正前方,從側面跑過來——這正是羅德里亞騎兵之中一條鐵律!
騎兵列隊完畢后,任何人膽敢正面沖陣,殺無赦!!
雖然并不是戰斗的時候,但是夏亞卻依然遵守了這條羅德里亞騎兵的鐵律。
而他最后主動先下馬,然后雙手舉過頭頂去接軍旗,也是照足了羅德里亞騎兵的傳統。
將軍旗雙手接過來,夏亞立刻就轉身從自己的馬上取下了一柄長矛來,將軍旗高高挑起,用力插在了地上,然后他用手狠狠的捶了一下自己的胸口,鼓足了中氣大聲吼了出來:“羅德里亞!”
數千個聲音立刻齊聲響應:“向前!向前!!向前!!!”
“看來,這位夏亞大人是個聰明人啊。”
在隊列之中的萊茵哈特,卻忽然低聲的笑了笑,眼神里頗有幾分滿意:“剛一接觸,就知道要收攏人心了。很好,很好……”
菲利普看了看這個年輕人,萊茵哈特的臉色的蒼白程度實在有些嚇人,就如同一張白紙一般——菲利普可是知道的,這個年輕人的身上有幾處非常嚴重的傷,一直跑到這里,菲利普都無法想象出這個年輕人到底有多強大的毅力居然能支撐下來。
——至少菲利普知道自己做不到。
“好了,該我們上場了。”
萊茵哈特輕輕一笑,隨即板起臉來,踢了踢馬肚,緩緩的策馬從隊伍里出來,兩邊的騎兵立刻給他讓了一條路出來。
菲利普也是騎馬跟在萊茵哈特的身后,兩人騎馬出了隊伍,就來到了夏亞的面前。
萊茵哈特依然沒有下馬,而是坐在馬上,舉著手臂做了一個平胸禮,一字一字的大聲道:“第十三兵團親衛營官萊茵哈特向您報道,閣下!本部從奧斯吉利亞出發,原部攻擊四千四百人,實到三千九百六十七人。我部奉命前來歸您麾下聽令,請您接令!”
說完,萊茵哈特有點了點頭,這才翻身下馬——這個年輕人下馬的時候,明顯有些蹣跚,他的大腿上被砍了一刀,差點就瘸了,只是他卻咬牙支撐著,從懷里拿出了那份偽造的委任軍令,還有文件來。
“這是帝部和皇儲殿下簽發的命令,請您接手。”萊茵哈特看著夏亞的眼睛——這個虛弱的年輕人,此刻的眼神卻忽然變得銳利無比,仿佛要將夏亞看穿一般。
面面對這如劍一般的眼神,夏亞卻仿佛視而不見,只是伸手莊重結果了那些文件和命令來,然后看了看萊茵哈特,大聲道:“依令!我正式接收你的部隊!現在,讓所有人解除戰斗狀態。執行命令吧,萊茵哈特先生。”
“是。”萊茵哈特這才轉過身去,抬了抬手。
終于,隨著解除了戰斗狀態,那種全軍散發出來的逼人的殺氣才終于消散。
夏亞看著萊茵哈特,仿佛笑了笑:“你是魯爾的親兵營官?我可沒見過你啊。”
萊茵哈特仿佛勉強笑了笑,卻是因為身體有些支持不住了:“我……是魯爾將軍大人新委任不久的……”
夏亞“嗯”了一聲,這個時候,他才終于轉過頭來,看了一眼一直束手站在旁邊的菲利普。
菲利普畢竟有些心虛,眼神不太敢和夏亞接觸,只是略微一晃,就躲開了夏亞的目光。
夏亞卻仿佛是故意的一般,也不多看菲利普,只是對他不動聲色的點了點頭。
全軍進駐城外的軍營。
這數千騎兵進駐之后,夏亞并沒有回城,而是就在城外軍營里就地親手進行對這支疲憊軍隊的整頓。
很快格林也從城里出來了,帶來了數十輛臨時籌集出來的各種屋子,食物,水,還有藥材等等。
夏亞看似神色平靜,只是在哪兒指揮自己的人安頓好這數千騎兵,組織人找來了醫生給傷兵治療。
更重要的是,他畢竟是羅德里亞騎兵的出身,這支軍隊里,還頗有一些是從前他認識或者見過的。隨即沙爾巴和卡托等羅德里亞騎兵的老人都趕了來,大家一起亂哄哄的幫著軍隊安頓,足足弄到了太陽完全落山,天地一片漆黑。
看著營地里處處火把,雖然熱火朝天,但是在卡托等人的主持之下,一切都在有條不紊的進行,夏亞這才放心了,看了看一直小心翼翼跟在身邊的菲利普,淡淡道:“進去說話。”
菲利普臉上忍不住一抽,這個時候……他知道,是要“談話”的時候了。
夏亞的臉上表情看似很寧靜,但是卻靜的有些古怪和嚇人。
這個駐地的軍營大帳自然比較簡陋,夏亞和菲利普走了進去,一直跟著他身邊的,居然還有菲利普。這個家伙仿佛臉色蒼白的隨時都會昏死過去一樣,卻一直咬牙堅持著和夏亞一起安頓好了士兵。
夏亞看著這個年輕人,總覺得有那么幾分古怪,隨即他抬了抬手,讓自己身邊的侍從將大帳周圍圍了起來,不讓閑雜人靠近。
“說說吧,到底怎么回事。”
夏亞的語氣,忽然變得凝重得嚇人!
菲利普吞了吞口水,苦笑了一聲:“大人……給您的那份委任令……”
“我還沒看。”夏亞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東西就放在了他衣服里面,不過隨即他的臉色和眼神都變得古怪了起來:“我不用看,也知道這東西必定是偽造的。”
“……額?”菲利普呆住了。
萊茵哈特卻一臉輕松的笑容:“哦?為什么呢,大人?”
“很簡單。”夏亞緊緊皺眉:“把羅德里亞騎兵派到我這里來……正常人誰會想出這種命令來?除非是皇儲腦子壞了。”
他的臉色忽然變得很陰沉很陰沉,盯著面前的兩個人:“我現在沒有心思別的!我只想立刻知道一件事情!”
“……什么?”
“羅德里亞騎兵到底怎么了!”夏亞瞇著眼睛,但是看得出來,他情緒很激動:“你們的樣子就好像是剛經歷了一百年的漫長戰爭,你們這幾千人居然跑到這里來……那么,羅德里亞騎兵的主力大部隊呢?到底怎么了?!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才會讓你們如此狼狽?!”
說著,夏亞狠狠的瞪了瞪菲利普:“還有你!我讓你去奧斯吉利亞!你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我算的日子,你至少還應該再晚十天以上!除非……你根本就沒有到達奧斯吉利亞,而是在半路上……發生了什么,對嗎?!”
菲利普哆嗦了一下,他的嘴角扯了扯:“呃,大人……給您的那些東西里,有一封魯爾將軍的親筆信……”
“哼!”夏亞冷笑一聲:“親筆信?魯爾那個家伙有多少深淺我還不知道嘛?那個胖子懶惰得要命,從來寫信都是讓貼身親信侍衛代筆,他自己口述。而他自己得那幾筆字寫得歪歪扭扭,如同狗啃過的一樣,老子用左手寫都能寫的出來!親筆信?魯爾若是在周圍都是戰況的情況下,還有心思親筆寫信,他就不是魯爾了。”
菲利普的臉色只是訕訕的。
這個時候,他把所有的期望全部寄托在了萊茵哈特的身上——這個膽大包天的年輕人,這件事情,從頭到尾都是他的主謀啊。
看著菲利普求助的眼神,萊茵哈特微微一笑,頗有一副自信滿滿的樣子,對著夏亞點了一下頭:“大人,事情是這樣的……”
砰!!
就在菲利普滿心期望的等著萊茵哈特開口的時候,這個年輕的軍官只說了開頭的一句話,卻忽然就身子往后,一頭栽倒在了地上,然后緊緊閉著眼睛……
他,他……這個家伙,這種關鍵的時候,該他出面解釋的時候……他居然……
居然暈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