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大雪,已然停下。
而應州城外茫茫雪原一角,散布著密密麻麻的人馬,錯落散亂。滿地戰痕血污,垂死的人馬在雪地中蠕動掙扎,失卻主人的坐騎在雪原中哀鳴踟躕獨行。
空氣中還彌漫著血腥的味道,剛才激烈廝殺的慘叫吶喊聲似乎猶自在耳邊響動,可這一場廝殺,已經驟然間就停止了。
原因無他,就是應州這支女真軍馬,最高統帥銀術可已然為這支南朝軍馬生擒活捉!
數百女真甲騎,茫然止步,不知所措的看著他們的謀克軍將,而那些謀克軍將,同樣不知所措的看著被岳飛夾在腋下的銀術可。
宋軍女真軍馬就在戰場上互相雜處,劫后余生的宋軍健兒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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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痕累累的他們已經再無廝殺的氣力。而這些女真甲騎,哪怕宋軍健兒就戳在身旁,也沒有一人再遞出手中的兵刃。
這一切都是因為女真部族為軍的體制。在完顏阿骨打這個強人死后,女真本身就分裂為西路軍和東路軍兩個政治集團。東路軍是完顏女真嫡系正統成分更多一些,而西路軍則是血緣稍疏一些,比如宗翰就是國相撒改之后。
在東路軍和西路軍的內部,各家軍將也是各有自家基本實力。各有各的謀克,各有各的生口。打完仗搶戰利品,搶生口同樣能爭得紅了眼睛。
發展到后來,真實歷史上女真東西兩路軍滅宋之后更是各有地盤,各有兵力。甚而各有各自扶植的漢族傀儡軍閥!雙方爭斗。也是血淋淋你死我活的。直到漢化程度更深。死了好些完顏家的人杰之后,統治才漸次穩固下來。
這個時候,對于這些各個謀克的女真軍將士卒而言,與其說是效忠女真完顏吳乞買這個皇帝,不如說是效忠于各自謀克所屬的血緣更近的貴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銀術可這個小團體,就是這幾年來女真各個出身一般的小部族,為銀術可所搜攏。憑借著銀術可在宗翰面前受重用的地位,漸次而成這樣一個局面。因為銀術可的地位和本事,這個小團體才能有如今地位,勉強能和那些完顏女真出身更有根腳的團體相抗衡。
而銀術可若是真的戰死,這個靠著三分運氣才形成的小團體,各家完顏貴人們自然就是毫不猶疑的對他們下手。銀術可的心腹用軍法斬之以絕后患。各個謀克被這些貴人們瓜分。死去戰士的妻兒也再沒自家人照料。從此打最苦的仗,分最少的戰利品。在宗翰面前,也再也沒有人為他們出頭!
所以當銀術可危急的時候,這些女真軍將士卒或者在銀術可身前拼死抵抗,或者豁出性命也要趕來援救。在女真這個大部族中。此刻的銀術可就是他們這個團體最要緊,最不可或缺的人物!
這支南人軍馬。強悍程度實在超過了他們的預料。哪怕拿出了吃奶的氣力,拼了這么多條人命,還是差了一步,銀術可居然被生擒下馬!
若是銀術可戰死了,反而沒那么多麻煩事情。大家拼死了就是。斬盡殺絕這幫南人,指望這點戰績能換來宗翰的高抬貴手,至少不要累及各自謀克家人。
可偏偏現在銀術可性命還在,這些女真甲騎就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再進逼上前,難道真逼這些南人殺了銀術可,然后大家再拼個你死我活么?
或者說更大程度是震驚得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女真起兵以來,破城滅國,一往無前。往往是以劣勢兵力迫得敵人土崩瓦解,然后他們這些女真兒郎縱橫決蕩,斬將奪旗。什么時候就倒了過來,區區不足百騎南人在千軍之中呼嘯往來,說踏破營寨就踏破營寨,說以騎撞陣就以騎撞陣,說拿下銀術可,就拿下銀術可?
無數雙茫然的目光,都望向了被岳飛夾在腋下的銀術可。哪怕主將已經在敵人的掌中,可現在渾沒了半點戰意的女真甲騎,還在習慣性的等他做出最后的決斷!
撞出一條血路,身后留下無數女真甲騎尸骸,一直沖殺到銀術可認旗之下,完成了這近似不可能的奇跡般的勝利。
岳飛他們三人,此刻同樣粗重的喘息著。哪怕以岳飛楊再興楊得這等不世出的強悍人物。這個時候也只覺得汗透重衣,骨軟筋酥,一顆心碰碰亂跳,爭似就要從腔子里面蹦出來。
身周滿地尸骸,楊再興楊得步下兩人拱衛,岳飛獨立馬上,夾著銀術可,寒風將他兜鍪紅纓高高吹起。望之有若天神一般。
岳飛重重喘息一陣,總算是稍稍平住了氣息,左臂仍死死的夾住銀術可,目光如電一般橫掃一周。看自家麾下兒郎,現在猶自能挺著身子站定的不過只有二三十人,其他兒郎,不管是隨自己數百里掩襲而來的精銳,還是那些龍首寨劫后余生的好漢子。這個時候泰半已然埋骨這茫茫雪原,廝殺到了最后一口氣。
郭蓉遠遠立馬一側,就她那里,還勉強成一個陣列模樣。郭蓉猶自雙刀橫胸,短發飛舞,一雙大眼仍警惕的掃視四周,一副還準備廝殺下去的模樣。湯懷十三步下拱衛,湯懷右手鮮血淋漓,十三小眼睛精光四射。在他們三人身周,依附著十數名為郭蓉他們援護下來的宋軍兒郎,劍甲俱殘,仍勉力屹立不倒。在他們身周,同樣是數十具女真韃子的人尸馬尸!
看到麾下兒郎,就剩下這么多了。岳飛心中一緊。就準備大聲下令。所有人都向南退卻。自家就夾著這銀術可在后斷后。
就在這個時候。被岳飛死死夾著的銀術可就拼力掙扎了一下。岳飛只當這女真韃子重將還不死心想逃,左膀一較勁就準備給這廝來個狠的,只要還剩一口氣就成。
卻沒想到,這女真韃子重將只是掙扎著迸出一句話:“某放你們走,你們放某活!”
說的正是漢話,生硬錯漏,比十三的漢話還要不堪。這個時候卻聽得再清楚明白不過。岳飛左膀氣力頓時就沒用下去。銀術可趁機又大聲接了一句,還是一模一樣的話語。
“某放你們走。你們放某活!”
聲音極大,岳飛馬前楊再興楊得都被驚動,望向岳飛腋下這竭力抬頭起來的銀術可。楊再興更嗤了一聲:“好沒出息的鳥行貨!幸得小爺沒殺了你這鳥賊廝,沒得污了小爺的好大槍!”
銀術可的漢話,正是燕地一戰之后學的。自從燕地一戰慘敗回返之后,銀術可就在西京大同府搜羅了一名精通女真話和漢話的遼人小吏為從人。在學習漢話上花了甚大的功夫。別看完顏希尹這個女真人中罕見的文多質少之輩現在甚至開始搜羅南朝書畫古董附庸風雅了,真論起漢話水平,他遠遠在銀術可之后。
大半年的苦學下來,銀術可又是心志堅韌,做什么事情都是專心致志之輩。現在漢話水平已然到了聽得懂南朝帶北地口音的漢話。說也勉強能說,甚而漢字都識得五六百個的水準!
楊再興譏諷的話語。銀術可聽得分明,卻渾然沒有在意。只是竭力抬頭,拼命的想將這句話喊得更響一些!
岳飛稍稍一怔,招呼一聲:“楊得,接好了!”
楊得同樣在岳飛馬側喘氣,廝殺到現在,他全靠步下跟著轉戰廝殺,同樣一步不拉,沖殺在前。手底下至少也有七八名女真甲騎的性命。身上兩層牛皮帳篷都被各色兵刃砍刺得破破爛爛。肩上更有馬槊開出的創口,血已經滲出來染紅了兩層牛皮帳篷。
聽到岳飛下令,楊得默不作聲的站直身子,岳飛隨手將銀術可遞過。楊得用無傷右手接過。不知道是不是以前為遼人頭下人,野地里面抓兔子得來的經驗。楊得蒲扇般的巴掌提溜著銀術可后頸,一叫勁單手就將連人帶甲近兩百斤的銀術可提在半空,和騎在馬上的岳飛幾乎是臉對著臉。楊得用的手勁也不大不小,既掐得銀術可兩眼發黑,呼吸為難,絲毫掙扎不得,又不至于將他勒斷了氣。
楊得身高接近兩米,手長腳長。銀術可雖然粗壯,但是個子并不甚高,最多一米六八的樣子。為楊得如此一提,手腳扎煞在半空,真是狼狽到了萬分!
無數雙目光都集中過來,女真宋人都有。看到這幅場面,女真甲騎是羞憤欲死。而宋軍戰士,卻是忍不住發出一聲歡呼吶喊!
楊再興在旁邊看得最清楚。楊得如此出風頭,簡直讓楊再興嫉妒到天上去了。回頭再找這個夯貨打一場的念頭大盛。不過轉念又是一想,廝殺之中,這夯貨多少還是幫了小爺一點忙。若是回頭在眾人面前丟翻他,揍他個鼻青臉腫。不免就要讓別人背后說小爺不講究也么哥…………
…………也罷,據說這鳥不經打的銀術可背后還有個甚鳥更大的韃子頭宗翰。以后總少不了臨陣,到時候小爺覷準了,干脆單騎突陣,搶在所有人前弄翻了那個鳥宗翰。還怕小爺不與岳將主并成為軍中無敵?看這個夯貨如何再搶小爺的風頭?
才廝殺完一場,楊再興的如意算盤就打得啪啪作響。剛才如此慘烈的廝殺,對他而言,仿佛還遠遠沒打過癮一般。還是念念不忘要在軍中成為人人口中稱頌的楊無敵。不過好歹算是有了點進步,勉為其難的愿意和岳將主共享這個無敵之號了。
岳飛哪里知道自己這么一個舉動頓時就讓楊再興腦洞大開,想到沒影的地方去了。只是冷冷的看著面前銀術可那雙已然變得血紅的眼睛,將手一指不遠處的女真甲騎:“那就讓你麾下這些韃子散開些!讓開南面去路!”
銀術可懸在半空,頸項被一只蒲扇般的巴掌捏著。每喘息一次。都要竭盡了生平氣力。青筋根根漲起。臉上那道蕭言留下的深長傷疤。也已然扭曲到了極處。
如此狼狽的情境,銀術可似乎能清楚的感覺到每一道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南人是輕蔑嘲笑,而自家兒郎,卻是屈辱羞憤到了極處!
放在平日,銀術可寧愿死上一百次,也不愿意面對麾下兒郎如此的目光!可是這個時候,銀術可心中只有異日復仇的念頭。只有竭盡所能活下來,用上萬人。十萬人,百萬人南人性命為自家洗刷今日恥辱的念頭!
岳飛一聲方畢,他就聲嘶力竭的用女真話大聲下令:“都向北退開百步!放開南面通途!”
數百散落各處的女真甲騎,情不自禁的就是一聲大嘩!這些在滅遼戰事中百戰百神,養出了足夠驕橫之氣的女真戰士,如何能夠想到,自家追隨,為之效死的貴人,居然能毫不猶豫的發出這般號令,只求保全他自家的性命?
數十名女真戰士。已經漲紅了臉,伸手又要抬起兵刃。就要狠狠踩下馬腹,和這些南人再拼個你死我活。無非就是銀術可戰死,俺們也被宗翰行軍法斬了也罷。如何能生受這般屈辱?
銀術可仿佛早就料到麾下所想,在楊得蒲扇般巴掌的挾制下,竭盡所能將更多冰冷的空氣吸進肺葉,聲嘶力竭的又大吼出來:“都是跟某家出生入死的好弟兄,就再信某家一次!向北退開,讓開通路!”
女真軍將士卒的手停在了各自兵刃上,互相面面相覷,目光都望向幾名帶頭的謀克。那幾名謀克都殺得渾身是血,無不是帶頭經歷苦戰才沖到了離銀術可不過數十步遠的距離。可這幾十步的距離,對這些女真甲騎而言,就是咫尺天涯!
每名領軍謀克,都扭曲了面孔。雙眼似要噴出火來一般。一個個牙齒咬得格格作響。轉頭四顧,那些南人雖然殺得劍甲俱殘,身處甲騎重重包圍之中。可都昂起了頭,一臉不屑的握緊手中兵刃,和他們兇殘的目光毫不退讓的對視。
寒風掠過,雙方目光對撞,似乎就濺出了火星。
鳥韃子,若是不服氣,盡管來就是!
這些領軍謀克神色變幻,一時間不知道想了多少。到了最后,還是頹然松開手中兵刃。
他們都是銀術可一路提拔上來,銀術可行軍打仗都身先士卒,行事也并不驕奢暴躁。但要求麾下兒郎做到什么,他必然先做到什么。賞罰也從來公平。若不是銀術可帶領他們奮戰,在宗翰面前爭取,他們這些小部出身子弟,甚而還有完顏家奴隸出身的人物,如何能到今日地步?
還有一個這幾名謀克都不能說出口的念頭。今日慘敗,宗翰定然要追究。銀術可活著,總比死了要強。要是銀術可能在宗翰面前將這件事情頂下來,勢力不受太大的影響。作為他的麾下軍將,自然也不會倒太大的霉。若是銀術可頂不住,宗翰暴怒,那追究的首先也是銀術可的責任,大家總不至于斷送了性命。
既然銀術可下令,大家就聽最后一次罷!
幾名謀克軍將,垂頭喪氣的松開兵刃,招呼各自麾下兒郎聚攏向北緩緩退開。再也不多看那些南人一眼。
軍將如此,女真甲騎也全都垂下了頭,心灰意懶的隨大隊而動。胯下戰馬,仿佛也感染了這般氣氛,嘶鳴之聲都停了下來。每一步都邁得沉重。
幾百女真甲騎,如潮水一般退去。而那些殘存宋軍戰士,就如一塊塊礁石,在潮水退去之后,仍危然屹立!
幾名女真甲騎,落在最后,茫然四顧。滿地都是自家同族戰士尸首,偶有幾匹戰馬,猶自在垂首拱著自家主人尸身。而那些南人戰士,就最后屹立在這片戰場之上,冷然的望向他們。
一名女真甲騎,猛的拿起長矛,狠狠在腿上磕成兩截。然后大哭一聲,也不管什么方向了,縱馬就疾馳遠去。
白茫茫的天地之間,只聽見那女真甲騎,如受傷野獸般的嚎哭之聲回蕩!
銀術可緊緊咬著牙。就聽見喀喇一聲輕響。竟然咬碎了一顆牙齒!
女真甲騎垂頭喪氣的默然退出這片戰場。劫后余生的宋軍戰士。這才松動起來。不等岳飛號令,就各自去收攏戰馬,在這片被染紅的雪原中翻動尸堆。看自家弟兄還有沒有能喘氣的。
在女真甲騎未曾退開之際,十三就緊緊的隨侍在郭蓉身邊,渾身肌肉都繃緊了,隨時準備再度廝殺一場。等到這些女真韃子退開,十三頓時就不管不顧的奔了出去,直沖向田穹剛才倒下的地方。
那里同樣是人尸馬尸遍布。剛才這里又經歷了一場短暫和殘酷的廝殺。放眼過去,哪里還看得見田穹的身影?
十三忍不住大喊起來,喊聲都帶著了哭腔:“阿爺!阿爺!”
喊聲在雪原中回蕩,哪里聽得見田穹的回應?十三怔怔四顧,突然就發瘋一般在尸堆中翻找。直找到幾具馬尸之后,才看見田穹靠在一具馬尸之上,肩背創口流出鮮血,將那馬尸腹部染得通紅,已經凍成冰了。而田穹靠在馬背上,已然沒了聲息。他手里緊緊握著一支破甲羽箭。腳下還伏著一名女真甲騎的尸身。那根破甲羽箭,就插入了那名女真甲騎的眼窩當中。
田穹負創躲在這兒之際。還和一名落馬女真甲騎拼死搏斗了一番!
十三猛的撲過去,拼命搖著田穹身子。想喊什么,卻喊不出口。這十六歲的小奚奴出身極苦,無父無母,從記事起就沒過過一天好日子。從十三歲起就在一連串的血火廝殺中掙扎求生。可從來未曾害怕過,也從來未曾哭過。
從一開始,十三就沒對這個世界報過什么期望。不管遭遇什么樣的對待,從來都是傻笑一下而已。這賊老天,還指望它能發什么慈悲不成?
但是此時此刻,莫大的恐懼卻死死的攥住他的心臟,扼住他的咽喉,讓他喘不過氣來!
阿爺,阿爺。俺才覺得自家這條命不那么賤,這日子不全是你死我活的掙命,俺才覺得這天底下還有點暖意,俺才覺得自家能做點什么事情…………
…………你怎么就不能動了呢?
突然十三就覺得一只手按住了自家肩膀,十三猛然躍起,一劍在手。小眼睛中兇光閃爍,仿佛一頭猛獸一般。轉身就要揮劍刺下!
劍鋒突然停在半空,盈盈立于十三面前的,正是郭蓉。
郭蓉輕輕揮開十三停在那兒的短劍。摘下腰間酒葫蘆——此次突圍,每人都帶著兩個葫蘆。一個裝火油,一個裝烈酒。破營縱火用油,療傷取暖用酒。兩個葫蘆都用羊皮套子包著保暖。這樣標準配備郭蓉也不例外。她蹲下來,不吭聲的就去掀開田穹身上甲胄,露出肩背上深深的創口。郭蓉摘下葫蘆塞子,差幸烈酒還未曾凍傷,接著就是將半葫蘆的烈酒倒在田穹創口之上!
田穹僵硬的身子猛的一震,然后就聽見一聲痛哼!
呆呆看著郭蓉動作的十三如遭雷劈,終于反應了過來。眼淚這個時候才嘩嘩如瀑布一般在臉上縱橫,鼻涕都淌出來好多。哭著就撲倒在雪中,手忙腳亂的摘下自己帶著的葫蘆,拼命就把酒朝田穹僵硬的牙關里面倒!
阿爺你可要撐過來!
不知道多少烈酒灌下去,田穹僵硬的牙關這才松動了,緩緩睜開眼睛。看了面前滿臉鼻涕眼淚的十三,嗆咳一聲,輕輕道:“直娘賊,閻王爺不收…………”
十三嗚咽一聲,剛才廝殺中精悍得如一頭獵豹一般的小殺神,這個時候卻渾身都軟軟的沒了氣力,連站都站不起來。
湯懷也一直在郭蓉和十三身邊默然看著眼前一切,十三哭得滿臉眼淚鼻涕的不知道做什么才好。倒是郭蓉麻利的幫田穹裹好傷口,又扯下身后披風給他裹上取暖。湯懷不出聲的上前,嘿的一聲將田穹背起,去尋馬馱他。十三掙扎了好幾下才從雪地上站起。突然就歡呼一聲。忙不迭的追上去超越而前。一眨眼中也不知道他怎么找的,竟然牽了三匹空馬過來!
戰場之上,宋軍戰士,都在這樣互相裹上,互相照應,牽馬來安置傷號。
盡管女真韃子數百騎就在北面不遠處默默監視,甲胄森然,兵刃如林。可宋軍戰士視若無物。這戰場上不時還響起低低的談笑之聲。廝殺慘烈,敵人強悍。可只要與袍澤一起,只要燕王親手立起的神武常勝軍大旗不倒,直娘賊的有什么好懼的?
雖然背負著幾十名傷號,深入群山,不知道要受多少拖累。不知道是不是能殺破攔截,擺脫追兵。可神武常勝軍成軍至此,可從燕王開始,就未曾放棄過自家弟兄!
郭蓉按著刀柄站在原地,看著十三圍著田穹手忙腳亂的打轉。看著幾十名劫后余生的健兒渾不在意的收拾一切。看著楊得提著銀術可站得筆直。這巨漢仿佛就不知道累是什么。看著楊再興圍著銀術可打轉,有時又看著遠處女真甲騎摩拳擦掌一副沒打夠的樣子。
而岳飛單人獨騎。按著馬槊,橫在自家兒郎與女真甲騎之前。策馬緩緩走動。他一人橫在那里,幾十名麾下兒郎就覺如有泰山之安。
而那幾百名女真甲騎,看著單人獨騎當在面前的岳飛,也就如看著一座山!
郭蓉眼角忍不住也沁出了一點淚花,忙不迭的趕緊擦掉了。
自己何嘗又不是在這里,在那個人身邊,才尋到了這賊老天的天威之下的一絲暖意?雖然兩人之間,有如許多的波折磨難!
也只有那個人,才能驅使這么多英雄豪杰,一直拼殺到命運的絕處。才能讓這賊老天稍稍退讓!
郭蓉感悟到了點什么,可她畢竟還不知道蕭言穿越者的身份。不知道在真實歷史上這賊老天的天威到底是多么沉重,不知道蕭言是咬著牙,和多么兇險的天意,死戰到底!
她只是在這一刻,無比的想蕭言就在自己身邊。
匯聚在雪原之中的女真甲騎,已經有了七八百人之多,還有更多的蒼頭彈壓步下跟隨。銀術可麾下人馬,幾乎都已經集齊了。
這支軍馬,卻只是默然向北而行。最后停在南面入山山口處數百步遠。每個女真軍將士卒,臉色都陰沉沉的。
雖然外表還是那支強悍的女真西路軍精銳。但是有經驗的軍將掃一眼,就知道這支軍馬的士氣一時間已然垮了。不經過相當的勝利,很難再養回來。
而他們所送行的那支南人軍馬,在掩襲數百里,接應龍首寨守軍,踏破營寨,擒獲自家主將之后,已然消失在山口之中。
唯一留在山口之前的,就是那名叫做岳飛的南人軍將。在古北口,在這里,都曾經一騎當千,將他們女真人的強悍勇猛,全都踏在馬蹄之下!
而在他馬前,銀術可終于給放下來,站在雪地當中,而岳飛手中馬槊,就搭在他的肩膀上。銀術可竭力站直挺腰,沒丟了他女真重將的威風。可這近千女真人馬,更多來自北地各族的蒼頭彈壓步卒,目光全落在了岳飛身上。
岳飛也懶得和銀術可多話,就是立馬此處,等著自家麾下人馬馬蹄聲遠去。面前數百步外黑壓壓的女真人馬,在他眼中更是視若無物。
等得時候差不多了,岳飛才抬起馬槊一敲銀術可肩膀:“走罷!”
雖然是對胡虜韃子,岳飛也懶得食言。一個韃子軍將而已,只要臨陣,還怕殺得少了?只要上位之人,敢于用俺們這些好兒郎去廝殺!
岳飛的感慨,少了那么幾句。上位之人,不僅要敢于讓漢家從不匱乏的好兒郎去廝殺。還要能讓這些好兒郎心甘情愿的去廝殺。更要善用他們去廝殺。還要鏟除那些更不匱乏的扯后腿的上位之人!
銀術可活動了一下差不多凍僵的身子,回頭深深看了岳飛一眼。踉踉蹌蹌的就向北自家軍陣而去。
岳飛也不急著走。反正就自家一人一騎在,胯下戰馬也是神駿好馬,將養回了氣力,現下還在把好豆料嚼得咯嘣咯嘣響。變成岳爺爺坐騎之后,原來那個主人早就給拋到了九霄云外去。
有槍有馬,眼前這些韃子,還怕攔得住岳某不成?
岳飛一扯韁繩,胯下坐騎乖巧的聽話掉頭,卻沿著旁邊山石向上攀去。山口旁邊山勢并不算是陡峭,還有沖刷出來的雨裂溝為路。這匹遼東鐵青色駿馬沒費什么氣力就攀上了半山腰的一塊大石之上。
立馬石上,眼前就是茫茫雪原。就是雪原上黑壓壓如螞蟻一般的韃子胡騎,全都一動不動,沒有上前迎接那在雪地里面踉蹌掙扎向北的銀術可。
再向北望,就是應州城塞,就是已然淪入異族上百年的漢家河山。遼人帝國崩塌了,可女真胡騎又來了。這一次,又要暫時將這大好河山讓出來了。
而在更北,還不知道有多少兇悍的女真鐵騎,正蜂擁南來!
哪怕以岳飛心志之堅,此刻也忍不住有些心中無底。
自家能戰軍馬有多少?能不能擋住占據優勢的女真西路軍?除了女真西路軍之外,還有一支同樣強大的東路軍盤踞在燕地當面。而那里能戰的漢家軍馬,又有多少?
和女真韃子反復交手之后,岳飛才明白,這樣一支胡騎,到底有多么強大的破壞力!
可大宋的武力,正處于前所未有的低谷之中。局勢之險惡,遠在當年檀淵之盟時候遼人深入河北之上!
燕王啊燕王,快些北上。也許只有你,才能補此天裂!岳某在你旗下,就算戰死,又直得什么?
這些河山,正在看著俺們,正在看著燕王你!
在這一邊,銀術可眼見就要走近自家人馬的陣列當中。這時銀術可才看清,這些自家使出來的嫡系心腹人馬,沒一個人目光落在自家身上,全抬著頭看著遠方高處。
銀術可猛然回頭。
就見高處,漢家將軍單人獨騎,胯下坐騎長嘶著高高人立而起。
有如山岳。
第二卷汴梁誤完,敬請期待第三卷補天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