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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稟捧著一封信函,細細看了一遍又一遍,渾身忍不住都有些抖動起來。一種最為深沉的悲涼之氣彌漫心間,想說什么,卻又說不出來。最后干脆就是腦子里一片空白。
他身在大宋最高軍事機構樞密院的節堂當中,上首坐著一人,穿著紫袍,裁著紗帽,頜下光潔無須,雖然年老,卻自有一種清奇儒雅之態。卻正是當今以隱相,以恩府先生而不名。已然掛遙郡節度,使相名義,官品已經不在內諸司流轉。早等士籍。雖然未曾有什么緊要清貴差遣,無非提點宮觀使節而已。卻是官家身邊須臾也離不得,可以把持半個朝廷,權勢已經與太師蔡京分庭抗禮,甚或隱隱有超過之勢的梁師成了。
樞密院實際當家的樞密副使吳敏,坐在下首,心思倒沒怎么放在他王稟身上,更多的還是觀望粱師成神色,決定他這個堂堂大宋樞密副使,到底是怒還是該笑,或者是插科打諢,緩和一下氣氛。
另外還有一人在更下首作陪,卻是他曾經護送到燕京城中,也算是有點交情的宇文虛中了。宇文虛中卻是坐得端正,目光炯炯,只是在王稟臉上打轉,一副真誠懇切的模樣。
樞密院節堂當中,就這四人而已。
這封信函,就是王稟的恩主童貫從編管所在發來,一來一去,路上都跑死了好幾匹快馬,就為確保這封信函最快時間到達他的手中。
這封信函內容也并不復雜,童貫只是簡單的言及,讓他一切聽吳敏行事,環慶軍上下任吳敏調遣,不管做什么只管做去就是。也算是還了他童貫的恩義了。而且也不白使喚他做事,他王稟就出外鎮于河東,梁隱相必然全力照應他成事,不管擴充軍額,提供武器。一切軍資糧餉,都會竭力成全,讓他盡快在河東經營起來,而且委托他王稟以方面。中樞絕少掣肘,全力助他成就一番功業就是!
童貫畢竟是統軍日久的人物,二十年威福自專。現在上陣雖然熬不得苦,沒那種膽氣了。但是現在雖然編管在外,不知道何時才能起復,書信當中那種久領大軍的豪氣卻沒減退多少,詞句寥寥,說得直白,什么彎子也沒繞。
偏偏這般,他王稟才最為難以拒絕!
王稟本來就算是汴梁三衙禁軍也算是將門出身,但是他這個將門早就沒落多年了,二十多年前就調往西軍當中效力。對別人來說,是他家族失勢,混不開了,被排擠到了西軍這種吃苦送命的地方,但是對自小弓馬嫻熟,胸懷大志的王稟而言,這卻是建功立業的好機會!
到了西軍所在,他才明白,這里照樣是將門世家盤根錯節,和汴粱城中差相仿佛。他這種外來戶,自然在西軍當中吃不開,朝中又乏人照應。一身本事雄心,全都施展不出來。郁郁不得志處,和當日韓世忠也差不了多少。
最后就如蕭言提拔韓世忠一般,童貫將他從泥途當中拔曳出來,信任之,重用之,親厚之。一路行來,已經成了大宋有數重將,加了觀察使銜,官階也早就入了橫班。離加節度使銜這等武臣高峰,也不過就是一步之遙。
童貫對不起天下人,也對得起他王稟!如此大恩,豈能不報?
更不用說,童貫還代表隱相許諾,允許他出鎮河東,不在汴梁這壇表面光新富麗的死水潭里面再待下去了!
伐燕戰事,王稟一直跟在童貫身邊。眼睜睜的看著往日還算是有章法有氣度的童貫完全為私心所左右,再加上年老暮氣。將好端端一場伐燕戰事折騰得七零八落,一場大敗接著一場大敗,一場丟臉接著一場丟臉。幾萬西軍健兒拋尸敵國,西軍上下志氣消磨。而女真強敵在側,在燕地每一刻,從遼人那種絕望掙扎的感覺中都能體會到,這個新起大敵到底有多么強悍!
跟隨童貫,王稟能將之名也受到徹底打擊。別人看著他的目光都有些異樣,都以為他這個血戰里面廝殺出來,和青唐蕃部死戰過,和西賊死戰過,和據有八州起事的方臘死戰過,一路都是靠著實打實軍功升上來的重將,仿佛就是靠著對童貫溜須拍馬才到如此地位的!
正好同時,又有一個蕭言如彗星一般突然經過,閃耀在每個人面前,雖然得的是文臣出身,卻將其他大宋武臣比得都抬不起頭來。一番奇跡一般的功業,除了讓大宋武臣喪氣之外,真正有心人卻鼓起了不服輸之心,蕭言南來之人若此,俺是大宋世受國恩之輩,豈能不如他?
可惜這樣的人實在太少,王稟卻偏偏是其中一個。
自己轉領環慶軍,得了馬擴這般得力有為助手。隨同蕭言一起南下入衛汴梁。憋足了心思就要做出一番事業出來,為國出力,洗刷此次伐燕戰事當中落下的名聲。他還指望,自己一旦有功,說不定還能具本保自己的恩主童貫,讓他能復歸汴梁。陣雖然是上不得了,也還有差點敗壞伐燕戰事的大罪,但好歹為大宋守邊這么些年,多少有些功勞。也該當有一個榮養善終的日子。
可是才回都門,就有惡心事迎面而來。在獻捷儀式上,就有大有權勢之輩竭力抬高自家環慶軍,想壓倒真正立下血汗功勞的神武常勝軍。
要知道這不是賞識,這卻是侮辱!
獻捷儀式上。縱然環慶軍占了全部便宜,其實王稟以降,但凡略有點廉恥的無不覺得灰溜溜的有些抬不起頭來。他們憑什么大搖大擺的居于神武常勝軍前面?但是為將來在汴粱能安居計。也為了多少能做一番事業計,王稟和馬擴以降,還都是捏著鼻子忍了下來。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更讓王稟覺得深以為恥。神武常勝軍在這般壓迫之下,仍然意氣昂揚,層層疊疊靈牌居前,無數勇士在后。獻捷君前,這深沉厚重威武處,生生將王稟一眾軍將,連同那些環慶軍士卒,比成了小丑!
經此一事,王稟入都以來,就深居簡出,恥于見人。花了大氣力來整頓環慶軍。這支敗軍雖然底子遠不如屢戰屢勝,士氣昂揚的神武常勝軍,但是在紀律嚴整上,因為王稟馬擴幾乎吃住都在營中,還是遠勝三衙那些還不知道算不算得上軍隊的禁軍各部。
在都門這些日子,王稟也一直都在冷眼旁觀。他就是再不交接,軍中地位擺在那里,又是汴梁土著,還是有不少親朋故舊的,一旦拜訪詳談,這汴梁風光下隱藏的一切卻越看越是讓他心寒。三衙禁軍之廢弛,部門貴人之豪奢,官家之輕率,三司用度之窘迫,朝中黨爭之烈,用事之人之私心,全都超過了他在汴粱之外最惡劣的想象。
最讓王稟受不了的是,居然朝中大為有力之輩還不肯放過他。還想以他來壓制蕭言,想讓他領掌三衙禁軍的武臣高位,主持一一至少有相當權力來主持整練三衙禁軍事,讓蕭言徹底不得出頭!
這番爛攤子,自己如何能整練得好?再強的兵馬,在這汴梁城中久居只怕也要廢了。而且蕭言這等有功之臣,為什么偏偏不肯放過他?難道黨爭之烈,就能這般不顧一切?連做人的底限都不講了?
自己如果就這般爬到蕭言頭上,為他們的幫兇,還不如寧愿在燕地戰死拉倒!
王稟已經打定主意,絕不攙合這混水當中。就算是汴粱城中,也是不能長遠帶下去了。要做一番事業,必須離開這汴粱城。他的目光早就轉向一處地方,正是大宋河東要地。
大宋開國以來,遼人邊患方殷。那時河東之地,還是北漢盤踞。從河東山地居高臨下出來,輕騎幾乎是十余日之間就能直抵汴粱城下。加上北漢連接遼人,雖然只有區區十二州的地盤,加上地方也貧瘠窮困,卻一直是汴梁立朝的中原政權的最大隱患。
這個局面其實在后周就已經形成了,正是因為河東這等高屋建瓴,虎視汴粱的態勢。才必須在汴梁集結足夠的中央直屬部隊。雖然在南面的對手更弱更富庶,打下有更大的好處。
但是就是河東一地,牽扯得后周一朝只能對南面做持續時間甚短的打擊。打完之后,等不得渡過長江攻滅敵國的遷延,就得趕緊抽身回頭,防備河東之地可能敵人南下。在遼人得燕云形勝之地,遼人卵翼的河東北漢政權居中原高處。這定都汴梁的中原政權其實就處于最
大的戰略劣勢當中,對手隨時可以直撲都門之前。
后周傳承到了藝祖手中,這戰略窘境還未曾稍改。雖然藝祖定下了先南后北的戰略決策,但是執行過程當中,一半是提心吊膽,一半是靠著運氣。南唐大國,也算是還有強兵,輕易糾纏不得了,就只能看著什么時候機會恰當,先消除南面南唐的羽翼。曹彬伐蜀,朝中上下全都提心吊膽,生怕大軍在蜀地崇山峻嶺當中遷延時日,都門空虛被南北兩大敵國再加上一個實力遠超大宋的遼國所利用,那就是萬劫不復了。
結果蜀國那時候實在太爛,蜀后主上下全都不堪。伐蜀戰事,兩三月時間內就告成功。
這對才開國時候的大宋是喜出望外的事情。趕緊就將伐蜀大軍撤回來,而且對蜀地一切還都算是鎮之以靜。蜀地豐富的財賦輸入汴梁之后,開國大宋底氣算是厚了一些。但仍然沒有輕舉妄動,荊湖乃至南漢等小國,都是再自家內亂,最便宜的時候才以大軍出動,以短促猛烈的攻勢一舉滅國。為什么不敢擺堂堂之師,就是不敢打持久戰,背后河東連同遼人釘在那里!
等南唐羽翼剪除干凈,南人喪膽,南唐上下再無抵抗到底的決心和勇氣,大宋才輕易攻滅了南唐,完成了這先南后北的戰略的第一步。接著就是剩下幾個南面小國望風內附的事情了。
大宋開國,并不是象別人所想的那樣摧枯拉朽,反而是從頭到尾,都是如履薄冰一般。
靠著三分運氣,才成就大業。開國藝祖為什么對亡國之君那么寬厚?曹彬攻滅南唐更是秋毫無犯?原因就是不敢激怒那些被滅國家統治階層和百姓的憤怒,在南面陷入持久戰。河東北漢和燕云遼人壓迫,倒是大宋的戰略態勢實在是惡劣到了極點。(等河東滅了,大宋戰略態勢至少好轉了一半,政局穩定了,接位的趙匡義還不是該毒死的毒死,該搶別人老婆的搶別人老婆,一個都沒放過。)南面平定,大宋元氣培養一些,整個大宋迫不及待的就去奪回河東之地。原因無他,這個地方實在太重要了。遼人也次次來援。和大宋開國精銳之師在河東崇山峻嶺當中死戰。什么叫戰略要地,這就叫戰略要地!
大宋是哥哥沒打下來弟弟接著打,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算攻滅了北漢一國。想起這么一個小小地方對后周大宋兩個王朝的巨大威脅,趙匡義干脆拆平了天下雄城太原了事。
而大宋在攻滅河東之后,戰略態勢就頓時好轉。在西夏還遠遠未成禍患的時候,立刻就對遼國占據的燕云之地發起了持續攻勢。試圖一舉改善大宋戰略窘境的全局。而遼人也只有被迫轉攻為守,雖然因為趙匡義太不爭氣,連番戰略決斷全部出錯。遼國那時也頗有幾個牛人,讓本來可以功成之局慘遭失敗。可宋人牢牢占據河東之地,隨時可附燕云側背,讓遼人就算澶淵強盛的時候,也只能從河北入寇。最后更是河北也次第建立起來的防御體系,終于和遼人相持住。
拉拉雜雜說了這么多,就是說明河東此處軍鎮的重要性。在宋人拿下河東之后,在那里設下了重兵布守,僅僅騎軍就有四萬有余。遼人曾經入寇河北,卻少有能踏足河東一步的。
但是到了此等末世,河東軍鎮,已經蕩然無存。在遼人自己已經衰弱的時候,自然還敷衍得過去。但是現在女真鋒銳正盛,兵鋒已經占據遼人云內諸州。直面河東。這里要是還空蕩蕩的門戶大開,將伊于何底?
燕地是蕭言和西軍建功立業的地方,現在還有人馬留守,和朝廷扯是不是要回鎮陜西諸路的皮。這里的事情和王稟不相干,至少那里還有防備力量,而且他也絕對插手不進去。那么最好的建功立業,為國效力的所在,就在河東!
在真實歷史上,河東地方,也是抵抗女真滅宋一系列戰事當中打得最為殘酷激烈的地方。第一次女真南下,河東守住了。女真兵馬孤軍深入,轉了一圈,汴梁將城中財貨搜刮一空供應女真,這些胡虜便回頭了。
第二次女真南下,河東沒有守住。西軍縱然還有些人馬存在,卻因為河東之地也可以直接威脅陜西諸路,這些西軍余部不敢也不肯輕出。讓汴粱就再沒有可以指望的援軍了。兩路女真軍馬在完顏宗翰和完顏宗望的繞帥下合流于汴梁城下,北宋滅亡,靖康之恥,就威為了民族歷史上永遠抹不去的慘痛回憶。
pan大的戰略劣勢當中,對手隨時可以直撲部門之前。
而王稟,在真實歷史上,也就戰死于河東太原。
而此刻王稟,就看中了河東!
這個計議,他反復和馬擴籌商過。馬擴也早就為這汴粱城中光鮮之下腐臭的氣息而完全耐不住了。再說他又何嘗愿意為別人所利用去壓制蕭言?當下就全辦贊成王稟的盤算,也竭力利用他那一點微薄的關系和影響力想讓環慶軍早日出鎮河東。
可是此事哪有這么容易的。不用說有心人還想留著王稟用來對付蕭言了。一切努力都是石沉大海,反倒是不斷有人試探王稟能不能為他們所用,出鎮三衙,徹底將蕭言趕出汴梁,甚或栽他一個什么罪名,將他遠竄瓊崖或者沙門島去。
王稟也有些意氣消沉起來,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對這些引誘拉攏明示暗示都視而不見,只是埋頭在自家環慶軍營中,約束手底下軍將不要被引出去和神武常勝軍生什么事端。
也當真有人打過環慶軍那些軍將的主意,可是環慶軍畢竟不是三衙禁軍,是在燕地打過仗的。知道神武常勝軍厲害。而且但凡是真正見過血的軍將士卒,對曾經在一個地方作戰的袍澤都有幾分香火情。而且那些軍將也都不傻,自家將主下令,那聽從是沒法子。自己貿然行事,王稟不是輕易糊弄得了的統帥,以后還怎么在王稟麾下效力,自己還有什么前程可言?就是調出環慶軍,還不是在三衙當中任職,可是蕭言現在卻和三衙禁軍將門世家,好得跟穿一條褲子也似!當下一個個也都裝聾作啞。
對王稟這里使氣力的人都快絕望了,直到今日,才等來了王稟恩主童貫的書信,而且粱師成以他的身份,居然親臨,來說服王稟!
樞府節堂當中這一片死寂持續了半晌,突然才為王稟深深拜下所驚動。
“粱宮觀,吳樞府,宇文學士,此事如何能濟?王某力薄任重,但請去位。實不敢再尸位素餐,居于一軍將主之位。還望成全!”吳敏本來是滿懷希望的看著王稟,等他慨然允諾的。今日粱師成到來,先找的他密談,私下已經有所許諾。吳敏心頓時也放寬了許多。也對這個事情上心起來,臨去位的時候,做得越周密越妥善,就越是得隱相歡心,將來自家回轉汴粱也就更加的容易。
卻沒想到,這些從燕地打完仗回來的軍將,都是這般死硬。童貫親筆,恩府先生親臨,居然還死死的咬著不肯松口。蕭言就恁般對你有恩,讓你這么死死保著他?
要不是他這個樞府實在無能,汴梁天子腳下一個禁軍軍將都使喚不動,也不用來看這王正臣的臉色了!
王稟開口說完,他頓時就是沖沖大怒,拍腿站起:“樞府節堂,豈是你放肆的地方?這號令,你從也得從,不從也得從!”
梁師成也是惱怒,對付蕭言,竟然處處不順。這十余年來對他來說都是少見罕聞的事情了。王稟稱他宮觀一一粱師威實在差遣是提點宮觀,但是提點的實在太多,只好以宮觀一名籠統代替了。而沒有隱相恩府先生的叫上一通,讓他的不爽更是增添了三分。
但是他比吳敏,自然有城府許多。當下只是一笑,并不說話。到他去開口脅迫王稟什么,那就太過于下作一些了。以梁師成身份,自然不屑于為。這些都要底下人效力的。
吳敏這般脅迫,是指望不上的了,還好有他一個看重的聰明人宇文虛中在這里。
梁師成踞坐在上,一副不動聲色的悠閑樣子,微微朝宇文虛中示意一下。宇文虛中端坐在下首,心里面嘆了一口氣,緩緩起身,來到王稟身前,親手將他扶起。
自己參與此事太深,雖然沒想到最后演變成了這般模樣,卻也沒有脫手可能了…………也罷,自己認定的事情總不會錯,如此危難之機,只有硬著頭皮做下去了。只要能上位用事,還有撥亂反正之機!
他將王稟扶起,誠懇的看著王稟雙眼,溫言道:“正臣,你莫不是還指望蕭顯謨有功之臣,不當如此。而且整軍練軍,蕭顯謨也有手段,整練禁軍,以實都門。若得蕭顯謨實心效力,當收事半功倍之效?”
王稟看著宇文虛中,這文臣給他的印象極好。聰明而不浮躁,行事也踏實。對誰都是恂恂儒雅,不論什么身份都能談上幾句。當日護送他去燕京宣詔,兩人交情并不算是很淺薄。
當下點頭,昂然道:“小人所想,正如宇文學士所言。”
宇文虛中一笑:“然則正臣有沒有細思,蕭言用事,這整練禁軍事豈是輕易的?必然要尋奧援,尋靠山,這事情才做得下去。而他的奧援靠山何在?無非就是向老公相那里行,老公相初初復位,尚自謹言慎行,一旦羽翼完全,朝局還能如此平穩么?”
這句話背后意思,王稟如何聽不出來。蕭言就算能上位用事,現在可以當朝局大半個家的梁師成一黨同樣要瘋狂掣肘,蕭言要穩住地位,就要拼命向蔡京貼上去。蔡京萬一結納了,就是一場瘋狂黨爭又拉開序幕。不僅整練禁軍成不了事,朝局波蕩得還要加倍厲害,不知道生出什么變化出來。既然如此,又何必讓蕭言上位?還不如扶植一個粱師成他們一黨中人上位,蔡京也可以繼續老實下去。朝局不至于更壞,多少還能做一點事情。
為大局計,也只有犧牲蕭言這等有功之臣了。
宇文虛中猶自語重心長的加了一句:“如今之計,平穩就是福分啊…”王稟垂首不語,宇文虛中說得實在,顧慮也不能說錯。可是他就是不明白,一個立下平燕大功的功臣,怎么就要招致如此對待?如此危局,正當鼓動人人效死力,才可維持。這般下來,將來誰還肯為大宋死戰?
宇文虛中看著王稟稍稍放軟了臉上繃緊的神色,心下苦笑,嘴里卻還在款款而言,每一句都說在了最正大光明的道理上。
“樞府親下調兵札子,你身為大宋軍將,抗命不避。這又是什么道理?軍中自有階級法,大宋自有上下法度。縱然現在總有不遵法度之輩,學生淺見。
正臣兄卻不是這般人……樞府對禁軍已經是投鼠忌器,然則連環慶軍都調遣不動,怎么還能放心環慶軍出鎮于外,坐鎮于河東要地?”
王稟抬頭看著宇文虛中,宇文虛中溫和微笑:“此次事了,學生說不得也要在樞密院行走,領一差遣的。正臣兄出鎮河東,可得樞密全力支持。一應軍資糧餉,定然源源供應,讓正臣兄可成功業…………諸多將門汴粱安屆,征歌逐色,只有正臣兄愿望邊關苦寒之地為國戍邊,此等忠義,中樞諸公,豈有不支持的道理?”
不等王稟說什么,宇文虛中就淡淡的接著說了下去:“………當然僅僅只外有戌卒,那是不成的,中樞根本不穩。也是無根之木……三衙禁軍的確不成事體,再敷衍不得,只有痛加整小………就算蕭言上位,按照他現在和三衙禁軍將門示好,同經營足球之戲以自固的手段,一旦蕭言用事,難道還能痛下手段處置不成?學生居于中樞,在當道諸公支持下,卻原為這等惡人,不顧前行,為正臣兄后盾!哪怕為商鞍,為旯錯,又有何惜?正臣兄啊正臣兄,現在最不能讓之掌整練禁軍事的,就是蕭言蕭顯謨!”
宇文虛中不愧是滔滔雄辯之士,一席話說出來,大義有之,為人著想的小意有之,人情味有之,道理透徹有之,將王稟說得啞口無言,臉上神色不住變幻。
難道真的只能這樣了?為了朝局平穩,為了自己能遂心愿出鎮河東,為了恩主的囑托…………就只有犧牲蕭言了?還是用自己來對付他?
王稟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手足無措的站在那里,久久一個字都吐不出來。宇文虛中如此表現,吳敏在旁邊帶著一絲嫉妒冷眼旁觀。風頭如此之勁,遇事大包大攬,非宇文叔通之福啊”不過看著宇文虛中快要將王稟說動的樣子,吳敏也忍不住有絲期待。早點了了這個首尾便罷!他頗不耐煩的等著王稟點頭,終于有點按捺不住,起身呼道:“王正臣,大義當頭,還容得你徘徊猶疑不成?”
王稟身子一震,茫然掃過在座諸人,突然免冠向著粱師成拜下:“恩府先生,末將敢不從命?只是之前只有一樁事請恩府先生應允蕭顯謨實有功無罪,不能讓天下人寒心。讓他不得立足中樞也就罷了,干萬莫再為難蕭顯謨了!只要恩府先生做此承諾,末將一定奉命行事,不敢有違!”
吳敏頓時大怒,不等梁師成有什么反應就怒喝:“兀那軍將,竟然還敢要挾恩府先生不成?如此為那南來子說話,到底是如何居心?”
那頭宇文虛中慨然應承的聲音幾乎也同時響起:“正臣兄放心,大宋不是薄待士大夫之朝!蕭顯謨雖然是南來之臣,大宋誠心以待功臣卻是一般的…………蕭顯謨委實不適合立足中樞,然則出知軍州,卻是無妨,還可借重蕭顯謨邊材………此間事了,朝局平穩下來,就遣蕭顯謨出外知河東一軍州,與正臣互為輔翼,又能如何?這樁事情,就是恩府先生也能必保的!”
吳敏怒視的目光,頓時又轉向了宇文虛中。本來吳敏對蕭言是沒多少成見。本來就是和他不相干的人物。為了黨爭,才不得不赤膊上陣。這些日子以來,吳敏卻是越來越恨極了蕭言,直娘賊,這個南來子也太難對付了,連老夫中樞地位都賠上去了!
宇文虛中為蕭言說話,還拉扯上吳敏現在唯恐得罪的梁師成,要不是還有點情面在,只怕接著就對宇文虛中呵斥出口!
宇文虛中和王稟卻不理他,目光都投向了粱師成。粱師成始終保持著那個坐姿,底下人這般糾纏成一團,宇文虛中口水都快說干了。
他還是那副淡淡的神色。現下王稟和宇文虛中目光轉來,梁師成沉默一下,微微而笑。
“這有何難?某又不是非要蕭言這個功臣沒下場,知一軍州,也算是很得體的處置了。
跳過佐貳幕職,跳過知縣資序,一下便比金明池唱出進士少了多年磨堪。要是知軍咐做得好了,再入朝也不是沒有指望的事情,這件事情,老夫也對王稟你拍了胸脯便罷!”
聞言之下,宇文虛中和王稟都是松了一口大氣的模樣。粱師成也始終微微而笑,仿佛主持對付蕭言的那個人,從來都不是他自己。吳敏臉上卻露出了尷尬的神色,此樁事中,一直當小人的,似乎就是他吳敏一人而己。
粱師成是何等人,到了此間地位,自然知道凡事輕重。現在要緊是將蕭言扳倒便罷。省的再生出若干麻煩來,讓蔡京那個老匹夫得了便宜就悔之莫及了。就算許了王稟這個又有什么?大宋政爭,從來還沒到要人命的地步,蕭言運氣好,得了文臣出身,腦袋總算是穩穩的。(蕭言淚目,感謝賊老天,將他丟在大宋朝……
將來是不是出知河東,就再說罷。總要自己出盡了胸中意氣之后才有一個發落。到時候王稟和宇文虛中還能找他不成?到時候心情好,就是出知河東也沒什么好奇怪的。讓王稟和蕭言在一個地方互相斗,互相牽制平衡,似乎也不是一個很壞的選擇……
到了他這個地位,事情既然定下來,就不必再多說什么了。當下笑呵呵的起身,只是一句:“做得好,好生做!”就已經一擺袍柚,徑自出了節堂。外間自然有人迎候,將他送回禁中。禁中柔福那小丫頭口不擇言,官家惱怒,自己分說半晌,才算是勉強了事。這些時日還要多在官家身邊,免生事端一一一一要不是柔福惹出這么一出,自己何必這般急切,不顧身份的來和王稟這等武夫費這么多口舌?當真是笑話。
不過事情能進行下去也罷,再拖不得了!
梁師成去后,只留下安安靜靜的樞府節堂。吳敏臉色鐵青,沒好氣的看著王稟和宇文虛中兩人。半晌之后才冷冷道:“樞府札子,今日就給你。你揀選心腹,等號令行事。一切務必守密,一旦發動,就要以雷霆之勢!一舉將那蕭言拿下!萬一泄露,你自己知曉其中厲害!”
王稟臉色此刻依舊蒼白,深深行禮到地:
“樞府所命,末將敢不從命?一定盡心竭力,為恩府先生行事!”
宇文虛中在旁邊冷眼看著,心下也覺得恍恍惚惚的。這件事情,就這樣快了了?蕭言的命運,就這般注定了——還是那句話,可憐他一場大功!不知道自己居間行事,到底是對是錯………最要緊的是,蕭言此子,絕境當中總能翻身。他又會有什么手段應對?
此時此刻,一向信心滿滿的宇文虛中,也覺得忍不住有些惶惑了。
馬前街,李師師所居小樓之上。
嬌俏可人的玉釧兒,同樣也蒼白著一張臉跪在李師師面前。眼睛里面汪著的都是淚水。
這個時候幫情郎進言完畢之后,才覺得滿滿的都是后怕。
而李師師坐在錦凳之上,臻首微垂,靜悄悄的不言不動。
越是沉默得久,玉釧兒越覺得害怕,終于帶著哭腔開口:“小姐,卻是我錯了。不該在你面前說這些有的沒的…………我不脫籍了,不嫁了,只陪在小姐身邊。還請小姐不要傷神了……
李師師淡淡一笑:“在我面前說這個話的,你也不是第一個了。媽媽今日早就已經透了口風,她卻狡猾,不如你傻傻的說得這么實在后面說的也是傻話,哪有盡陪在我身邊的道理?卻是耽誤了你一輩子這富麗小樓,卻是吃人的所在啊。”
她如玉一般光潔的容顏上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我就是怕牽扯在這些事情里頭,才竭力避開。真在里頭打轉,到時候連骨頭都剩不下,官家都護不住的結果卻還是避不開”
玉釧兒已經害怕得話都說不出來了,想哭卻又不敢高聲,只能讓眼淚無聲的撲簌簌朝下掉。
李師師最后還是展顏一笑:“你選的郎君,我是要看的,這是早許諾的。見見他和他背后那個蕭顯謨也罷…………我就想知道,這世上還有沒有男兒。居然這等平燕滅國的大功臣還要行此下作手段,利用我身邊的一個弱女子。當面他說不出什么來,只是想請托門路的話,我啐他一臉!”
別羨慕哥,哇哈哈,沙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