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煉(一下)
格擋、招架、墊步、躲閃,文天祥喘著粗氣,被陪練的張狗蛋逼得連連后退。畢竟是文人出身,才一會兒功夫,額角已經滿是汗水。
擔任教官的杜滸輕輕咳嗽了一聲,給張狗蛋使了個顏色。隊長張狗蛋正斗得興起,怎聽得見。上步,旋身,收腕,推刃,“啪”的一聲脆響,文天祥手中的木刀被擊飛了出去,落到沙地上打起一道煙塵。
整個訓練場剎那間鴉雀無聲。張狗蛋沒聽到預料中的喝彩,猛然意識到自己行為魯莽,文大人是一國丞相,當著這么多人面擊落他手中的兵器,這讓他的臉向哪里擱。
“大人”,劉子俊狠狠橫了張狗蛋一眼,快步上前,遞過一把熱毛巾。文天祥笑了笑,將毛巾輕輕推開。跑到訓練場邊,一個不落地做了十次伏地挺身,撿起刀,又回到了張狗蛋面前。
“開始”,杜滸一揮手,示意比試繼續。
張狗蛋咧了咧嘴,顯然還沒從剛才的震驚中緩過神。文丞相剛才認輸了,自罰十個伏地挺身。而他張狗蛋是打敗文天祥的人之一。
對面的文天祥兩腳并立,刀尖向下,拳面向上,做了一個標準的后學晚輩向前輩請教的姿勢。張狗蛋一愣,趕緊將身體側開,緊張得手腳都不知道何處放。
就在這一瞬間,文天祥動了,上步,力劈,擺腿,斜撩,雙腳落地,屈膝蹲步,手中木刀帶著風聲直奔張狗蛋腰間。
張狗蛋被這幾招逼得連連后退,拼命格擋,怎奈先機已失。文天祥一刀掃空,緊接著轉身提膝,來了個烏龍擺尾,木刀“啪”地一聲,重重地砍在張狗蛋的竹制護頸上。
“當”,杜滸用力一敲手中的銅鑼,宣布本回合結束。圍觀的士兵爆發出一陣歡呼,陰溝里翻船的張狗蛋臉漲得通紅,摸著自己的光頭大聲抗議道:“丞相,丞相,這,這……”!
“剛才那一刀,你已經被我砍死了。戰場上,死人不會抗議,”,文天祥笑著打斷張狗蛋的話。在士兵們善意的哄笑聲里,張狗蛋趴到了訓練場邊,一下一下地去做伏地挺身,邊做邊抱怨。
苗春被幾個士兵簌擁著走了過來,想說什么,又礙于身份地位相差懸殊。試探著向文天祥面前靠了幾步,又縮回了一邊。
“苗都頭,什么事”?文天祥眼尖,一下從人群中認出了這個江淮老兵。
“我,我”,苗春緊張地搔搔光頭,遞過一個小小的瓦片。瓦片中間,沾了一點暗紅色的液體,淡淡的,有種森林中特有的清香。
“這是什么”?劉子俊湊過了,驚異地問。
“這”,苗春咬了咬牙,把心一橫,大聲說道,“稟丞相大人,我都士兵在前面的娘娘山中發現兩棵箭毒木,這是傳說中的見血封喉。山民將它涂在箭尖上,被射中者一個時辰內得不到救治,就會毒發身死。”
“你想把這東西抹到箭上”?文天祥笑著問。
“屬,屬下”,苗春愣了愣,不知該如何回答是好。文大人是當朝丞相,惜名如羽,這種下三濫手段,怎么能擺到大人面前。
“用就用么,怕什么,林子里有幾棵這樣的樹,讓弟兄們都找來,能涂的箭都涂上”,文天祥爽朗的笑著,根本不像苗春想得那樣死板。
“丞相?”杜滸有些猶豫,他雖然天性狠辣,但為人講求光明磊落,看不起這種用毒的手段。
“強盜進了咱們的家,一切可以用來殺死他的手段都屬于正義。”文天祥仰天長笑。什么仁義慈悲,什么光明正大,蒙古人屠殺無辜百姓時,講過慈悲么。
“丞相大人真的變了啊!”劉子俊拉拉杜滸的衣角,悄悄的說道。
“是啊,他現在完全不似原來的丞相,我也不知道他這樣變,是壞是好。”杜滸看著文天祥與士兵戰在一處的身影,幽幽地嘆。
所有人都在變,整個破虜軍都在變。
花白的胡須在風中飛舞,陳龍復將陪煉的士兵逼開數步。秋日照亮他額角上的汗水,擔任教官的杜滸心疼地遞過一塊毛巾,被老夫子輕輕推開。刀尖向下,當世大儒向普通士兵發出了一個請的手勢。
閩王臺前的校場地面被士兵們睬得寸草不生,張狗蛋帶的隊大步走過,無論前移還是側移,隊伍始終是一個方塊。伙長王老實站在第一排,腰桿挺的筆直。
“第二階段訓練方案”,中軍帳,杜滸大聲朗讀著文天祥起草的練兵方案,臨時搭起的橢圓形會議桌旁,大小將領正襟危坐。
“逢三,六,九日早餐后,教場演隊列。逢一、四,七日午前,練投擲。逢二、八日,午前,演練追逐,穿越,迂回。逢五、逢十日午前,營中演煉弓箭三疊射。每日午后,營中練拳術,刀術,長矛等武藝。每日下午,著一都訓練成績優異士卒,在都頭的帶領下去周邊山區打獵,以獵物補充給養……”杜滸一邊念,一邊搖頭。
“貴卿,怎么搖頭,這些煉起來困難么,還是心疼你的家傳刀法,舍不得教給眾弟兄”,文天祥在座位上欠了欠身子,笑著問。
橢圓形會議桌是按文天祥的建議搭起來的,議事的時候,諸將無論職位高低,皆可坐著說話。負責諜報、行軍和給養的參軍和高級幕僚則站在另外一個大桌子邊,用沙盤將附近的地形按實際比例堆出來,便于主帥和高級將領隨時給大伙講解。
“這些任務,完成起來并不困難,只要我們循序漸進,并且伙食跟得上去,弟兄們不會有怨言。我覺得困難的是這條”,杜滸將新的訓練方案擺到桌子上,好讓大家都能看清楚,“射箭和弓箭疊射,現在軍中能用的角弓只有兩百多,伐竹而制的弓….”杜滸搖搖頭,遺憾的神態告訴大伙,他對竹板弓的性能不看好。“與其讓士兵浪費時間,不如讓他們練習其他科目,比如投擲。簫資那里,已經造出了轟天雷,那東西的威力,丞相也見到過”。
“的確如此,竹弓射程不及百步,也很難穿透鐵甲,真的在戰場上和韃子交手,弓箭是我們的最弱項”,幾個低級將領站起來,踴躍發言。知必言,言必盡,這是文天祥給所有將領的權力。
穿過大開的門窗,陽光把稀疏的樹影灑進屋子,灑在眾將的臉上,照亮一雙雙熱切的眼睛。
諸將說得全是逆耳忠言,破虜軍的現狀確實如此。不但破虜軍,整個大宋軍隊的現狀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自北宋以來的幾百年積弱,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變的。
大宋軍中戰馬奇缺,為了克制北方游牧民族的騎兵,軍隊中弓箭手和弩手的數量曾經一度高達百分之六十左右。但由于朝廷對武備的輕視,軍器監造的弓箭,不合格率也高達四成以上。北宋神宗年間抽查軍械,曾鬧出連續抽查三張弓,沒一張合格的笑話。
南渡后,由于擔心武將篡權,朝廷策略更加重文輕武,武備迅速成為末技。高宗年間的博學宏詞科考試,號稱學識淵博的大宋考生已經不知道神臂弓為何物。
一系列原因導致很多武器造價越來越高,性能不進返退。而文天祥部將士多為民軍,手中弓箭質量更差,尋常士兵所發之箭,五十步外能穿透皮甲已經不易,若遇到李恒所部西夏健兒身上的猴子甲(鑌鐵甲),更是白射一場。而造一張好弓,需要費時近月,造價也高得離譜,接近兩石米錢,這個價格絕非目前缺衣少穿的破虜軍所能承受。所以將領們多把克敵制勝的希望寄托在剛剛開發出來的秘密武器,轟天雷身上,沒人再想舍近求遠。
看見眾人都打算舍棄弓弩,文天祥心里有些淡淡的失望。夢中那支軍隊,裝備雖然低劣,可從沒喪失過必勝的信心。自己手下這般將領,一心想著抄捷徑取勝,精神照著夢里那支軍隊差得可太遠了。
剃個頭很容易,剃掉人們心中重文輕武的觀念,改變世人對戰爭的理解,很難。
輜重營營正,負責軍器監造的簫資最為聰明,見文天祥對眾將的建議不置可否,站了起來,笑著說道“大伙先別指望轟天雷,如果遇到敵軍弓箭手,轟天雷扔不了那么遠,只能被人壓著打。至于弓箭,如果陳將軍能按期帶回鐵料,我就能保證給你們提供不差于神臂弓的硬弩。到時候什么皮甲、綿甲,距離近了,即使鑌鐵甲也未必擋得了我的破甲錐”!
“小子,你又有收獲了”?聽簫資說得如此自信,統領鄒洬叫著簫資的綽號站了起來。諸將剛才說得有道理,但誰也沒想到一個問題,如果蒙古軍鐵騎來突擊,第一波轟天雷投完,敵騎已到面前。血肉之軀抵擋戰馬踐踏,瘋子才敢說有必勝的把握。
“有點收獲,不過產量不高,輜重營中工匠也太少”,簫資笑著端過一個托盤,將一塊亮晶晶的鐵條放在桌面上。“這是我按丞相所授的爐子圖,炒制、滲碳后得到的鑌鐵,按丞相吩咐的回了火…..”,簫資抓起鐵條彎了彎,折出一個大大的弧,手一松,鐵條嗡的一聲彈直,陽光下,耀眼生花。
“這是軟鋼,不是鑌鐵”,督府參軍杜滸興奮的大叫,他少年游俠江湖,做夢想的就是得到一把傳說中的軟劍,不用時纏在腰上,用時抖出殺敵。為了這個夢想,曾被江湖騙子蒙了無數次,至今癡心未改。
“這是鋼,但造不出你夢想的軟劍來,貴卿,你不用高興太早”,文天祥見杜滸失態,笑著打趣。指甲在軟鋼上輕彈,欣賞著那悅耳的震顫。
“那種造刃的鋼,我也弄出了一點,比造這種軟鋼還省一道回火工序”,簫資炫耀地說著誰也不懂的新名詞“以前的匠人們弄不出好爐子,掌握不了回火和退火技術,所以造不出好鋼。而丞相傳授的制爐之法,得到鋼材卻也不難。現在咱輜重營打造的軍械,未必比韃子手中的差。
到了此時,眾人哪里還介意簫資的賣弄,滲碳是什么,大伙不懂。回火、退火在工藝上與淬火有什么區別,眾人也懶得問。一干將領不顧文天祥就坐在面前,七手八腳的將簫資提供的那塊軟鋼拿搶過來,每一個搶到手的人都要用力彎一彎,直到鋼條在眼前“倏”地彈直,發出金屬材料特有的嗡嗡聲,才戀戀不舍地將他傳給下一個人。
如果能自制軟鋼,裝備一支弩兵部隊就不是夢想。造弓需要干、角、筋、膠、絲、漆六種材料,并且各種材料的產地和取材時間十分講究。一把好弓,造成后還要慢慢馴上數月,才能實戰時不出現偏差。所以大宋雖然有黑漆、黃樺等名弓,但那都是寶器,只有高級將領才有幸見識得到,尋常武將手中之物,還不如蒙古人常用的短彎弓。
在武夷山區,倉猝間無法聚集造弓的六材,所以眾將才不去做成立弓箭營的夢想。如今見簫資談笑間就弄出一塊軟鋼來,大伙都說不出的興奮。煉制鋼材未必容易,但比起齊聚六材,所費時間畢竟稍短。
不錯,文天祥點點頭,對簫資的進展表示肯定。軍中現在最需要的就是這種意外驚喜,文天祥不求簫資能盡快給他造出大口突火槍來,只求通過新式武器帶來的興奮和神秘感,逐步建立起將士們必勝的信心。
如果信心垮了,給他們什么武器都沒用。各地戰場上,十幾個韃子兵像趕羊一樣追著數百個鄉兵滿山跑的事不是傳聞。
“小子,真有你的,丞相大人沒白教你”,張唐興奮地捶了簫資一拳,把瘦弱的簫資捶了個趔趄,“十天,四十把,先給我裝備一個隊出來,成不成”!
造出鋼來,鋼弩配備就是早晚的事,訓練士兵用弩箭射擊,就順理成章。眾將興奮之余,很快接受了新的訓練方案。目前分散在各營中的弓弩先集中在一起,保證每天下午有一營士兵,可以摸上弓弩,學習最基本的射擊要領。而簫資的任務就是,力爭在十天內造出第一批鋼弩,讓士兵們像前些日子見識轟天雷爆炸時的威力一樣,見識一下鋼弩的威力。
“行,十天內,鋼弩四十把,我立軍令狀”,簫資沒口子答應,充分享受著萬眾矚目的快感。十天前,當他依照文天祥的安排,在山坡下試爆了第一批轟天雷后,他就徹底喜歡上了軍械監這個職位。
那一刻,士兵眼中,簫資和張大牛等十幾個投擲轟天雷的工匠,簡直就是神。有宋一朝,輜重營的伙計從來沒這么揚眉吐氣過。
那團爆炸的濃煙帶給大家的不僅是震驚,那一刻,在每個士兵眼中,簫資看到了希望。
酒徒注:本節練兵之法,分辯出自八路軍和曾國番的湘軍,有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