廟算(三上)
關于未來,文天祥沒有蘇家兄弟想得那么遠。無論是他還是另一個世界里的文忠,對水戰都是一竅不通。利用方家去騷擾蒙古人后方的思路來自文忠記憶里關于甲午海戰的思考,據說當年東邊那個島國是傾國而來,如果滿清能派一支部隊在那個島國登陸,那場戰爭的結局,未必如歷史所寫。
經歷了六個多月的掙扎,文天祥現在已經學會了如何與腦海里不同的思維相處。雖然文忠的思維和文天祥的理念在很多地方格格不入,但文天祥試著理解文忠,試著從自己和文忠兩個角度看同一個問題。大多數情況下,兩種不同的思維方式在內心深處交流,就像兩個老朋友在交換彼此對事物的看法。
今天,無論從文忠的角度,還是文天祥的角度,都得出了同樣的結論。眼前這場仗,將是破虜軍下山以來所面臨的第一個挑戰。打贏了,將一舉奠定整個福建北部山區的反元斗爭格局;打輸了,破虜軍將被迫轉移,放棄在邵武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一切。
精細的“沈氏地圖”上(帶有高度標記的地圖,據說為北宋沈括發明),一道粗粗的黑線從泉州直奔邵武背后的汀州,所過之處,民不聊生。幾根黃線從南劍州,建武軍,福州府蜂擁而來,試圖跟在黑線旁邊湊熱鬧。
邵武軍春節后在南劍州擊潰李英部的戰斗,把忽必烈真的打痛了。所以他不顧一切給蒙古軍統帥達春下令,命他迅速抽調兵馬,撲滅邵武地區的反抗之火。達春接到圣旨后不敢怠慢,從海邊將圍堵大宋行朝的主力部隊抽調出一支,由悍將頁特密實帶領,前往邵武“平叛”。
而頁特密實就是上次攻入邵武,將被俘虜的宋軍將士綁在水牛上分尸的那個殺人魔王。自從蒙元南下后,他一直沖在最前線,將一個個繁華的村鎮燒成了瓦礫場。
邵武附近的幾支新附軍在達春的嚴令下相繼采取了行動。上次被杜滸打殘了的李英,和一直對破虜軍有私下聯系的武忠的部隊都開始向邵武軍附近移動,就連一直被破虜軍嚇得不敢出福州半步的王積翁,也帶領兩萬人馬傾巢而來,前鋒已經入了建寧府(在邵武東北,與邵武境內的建寧縣重名)距離邵武只有不到十天的路程。
“看來韃子這次要跟咱們玩真的了”,破虜軍副統制,兵部侍郎鄒洬看著地圖上那一個個指向邵武的粗大箭頭,微笑著說道。接連打了幾個勝仗,大伙的士氣正高。鄒洬希望趁著這股士氣再狠狠給北元來上一下。那樣,各地的反元力量就會得到更大鼓舞。后方越亂,蒙古人將不得不騰不出手來處理,結束對漂流在海上已經四個多月的大宋朝廷的圍追堵截。
四個月不上岸,鄒洬不敢想像體弱多病的小皇帝和朝廷中的文官們會難過到什么樣子。
“來就來,咱怕他個鳥毛”大將張唐出口成臟,聽得眾人直皺眉頭。他天生就是一個不怕打仗的主,空坑兵敗時諸將心灰意懶,惟獨他豪情不改,如今麾下兵多了數倍,說話更加豪氣“任他幾路來,我自一路去,韃子和王積翁又不是一個媽生的,我就不信他們能同時到邵武”。
這句話點到了此戰的關鍵所在,幾個與張唐交好的將領轟然響應。敵軍十余萬,分四路撲向邵武。但除了頁特密實的主力,每一路人馬不過是兩萬多新附軍,正面對敵,再多的新附軍也不是大伙的對手。
“只是我軍馬匹少,來回奔波,體力消耗過大。并且一旦放韃子入了境,開春剛剛種下的莊稼估計會被禍害一空。今年我們的補給還得依賴建武軍那邊”。簫明哲看看地圖,謹慎的說道。親眼目睹了邵武從破敗慢慢走向繁榮,和當地將士一樣,他分外珍惜自己的家園。
“只怕這也由不得我們,敵眾我寡,硬拼不得。只能利用我軍地形熟,圍著邵武周圍的群山跟他們周旋。什么時候他們拖疲了,拖垮了,什么時候咱們再一個個將他們吃掉”。第三標統領林琦低聲建議。他剛剛被提升為第三標統領,麾下只有一個營是百丈嶺帶下來的老班底,剩下的全是攻破邵武后收攏來的俘虜。所以對正面接戰心懷疑慮,想出了個運動戰的點子。
“如果再有兩個月時間就好了,至少弩箭和鎧甲會裝備多些。”軍械監簫資的話語中也不無遺憾。邵武是個礦產豐富的好地方,江源的銀,泰寧的金子,寶積生鐵,唐石泥炭,讓輜重營有了充足的材料來打造軍械。眼看著剛剛壘起來沒多久炒爐和灌爐被迫要全部破壞掉,著實讓這位已經迷上了研制武器的軍械監有些舍不得。
“咱們也未必非要離開邵武,不跟他們硬拼,依然可以把戰場拉到邵武之外”,聽大伙議論了一會兒,第二標統領杜滸拉過放沙盤的桌子,指點著議論道:“咱們的老“朋友”,武忠那路好解決。他是個腳踏幾只船的老滑頭,一心自保。眼下是怕韃子皇帝事后怪罪,萬不得以才動一動,內心里還打得觀望的意思,只要咱們在戰場上跟韃子沒分出上下,給他天大個膽子,他也不敢越過大武夷山半步”!
“我覺得也是這么個理兒”,張唐笑著附和,抬頭看看文天祥,見丞相大人一直笑咪咪的聽大伙議論,用手點了點連綿的武夷山,鼓起勇氣接著杜滸的話頭分析:“如果我們在這里派一小股人馬,現在就翻越武夷山,威逼新城一帶,那個武忠的老家受到威脅,當然就有了不出兵與頁特密實匯合的借口。至于李英,不過是仗著蒙古人勢力的一條狗,狠狠給它來一下,他就會夾著尾巴逃了”。
“對,那個李英,上次挨打沒挨夠,這次,咱們給他再來一下狠的,看他記得不記得疼”,有人笑著附和,對即將來臨的大戰充滿信心。“嚇跑了武忠,打疼了李英,四路大軍就去了兩路,剩下這一東一西,咱們分頭迎擊,未必戰之不勝”。
行軍參謀按照眾人的分析,輕輕將沙盤上代表新附軍李英部和武忠部的旗子拿開,四面受敵的邵武登時空出了兩面,只剩下一西南,一東北,兩支最粗的箭頭。
據各地斥候傳遞回來的情報,頁特密實的三千蒙古軍和三萬新附軍,走的西南方向,準備從汀州奔建寧,繞過相對較低的荊棘嶺,然后直搗邵武。而福州的王積翁走的是東北,打算在破虜軍在頁特密實手上吃了敗仗后,沖上前揀個現成的便宜。
“咱們的兵不能分,集中力量和頁特密實周旋,至于王積翁那邊,先找人把他擋在唐石山外,等咱們收拾西路的蒙古軍,轉過頭來再教訓他”。張唐從桌子上揀了面代表破虜軍的紅色小旗子插在唐石山和七臺山的交界處,“若想從建寧進邵武,水路走邵武溪,是捷徑。但王積翁與李英素來不和,必不肯繞行南劍州。若其北上建寧府,則兩山之間的建陽關是必經之路。如果我們派人死死扼守住建陽關,王積翁只能眼望著邵武戰場干著急”。
經過半年的熏陶和實戰,民軍出身的將領張唐身上,體現出越來越多的大將風范。對局勢判斷得準,戰機把握得及時,鼓舞士氣,也很有一套。
不僅張唐在變化,每個人都在摸索中前進。破虜軍將領都不是什么蓋世名將,沒有經驗的同時,也沒有太多負擔,對新武器和新戰術沒抵觸情緒,并且想方設法將其發揚,以己之長,擊敵之短。
“對,一口口吃,先打韃子,再斗王積翁這個大奸賊”。帥殿中的氣氛一下子熱鬧起來,按著這個思路,一個粗略的作戰方案慢慢成型。
文天祥滿意的點點頭,起身走到了沙盤旁。戰前聚將議事,各抒己見,是破虜軍成立后對大宋軍制的一次顛覆性變革。經歷幾個月的磨合,麾下將領已經漸漸適應了這種坐在一起討論軍情謀劃方式。
每個人都敢表達出自己的看法,這讓文天祥的指揮工作輕松了許多,也周密了許多。他自知沒有絕世名將那種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的統籌能力。也知道自己的作戰經驗也比照著蒙元那些身經百戰的將軍們相差甚多。但眼下破虜軍勝出北元的,是一系列全新的情報收集、參謀運作和戰況作戰推演體系。這種制度上的革新,足夠用來彌補人力上的不足。
四下環視,正打算挨個征求大伙意見,文天祥卻發現座位上空出兩把椅子,新加入的降將張元和李興沒有到場。
“李將軍和張將軍呢”,文天祥回頭向負責組織戰前會議的陳龍復問道。
“他們不肯來,說一切服從丞相安排”,雖然是文天祥的師門長輩,陳龍復還是禮貌地從座位上站起來,低聲回答。
幾個將領聳聳肩膀,臉上帶出了幾分不屑。對于俘虜來的降將,大伙本能的有些排斥。估計李興、張唐也能從和眾人平時的交往中感受到這一點,所以這次戰略會議,主動退出避嫌。
軍中早早出現的派系,讓文天祥十分不滿意。眼下破虜軍兵微將寡,必須團結一切可團結的力量。從兵源角度而言,受過一些訓練的新附軍,遠遠比普通百姓容易被轉化成戰斗力。隨著北元對破虜軍這支新生力量的重視,將來的戰爭會越來越艱難,破虜軍必須學會從戰爭中補充兵源。而諸將的心胸,顯然沒有預想的那樣寬廣。
“把他們找來,告訴他們如果不來,我會親自去請他們,都是破虜軍弟兄,入了門后,就不要再乎原來干過什么”。文天祥掃視四周,沉著聲音命令。
杜滸聳聳肩,將頭轉到了一邊。簫明哲笑了笑,神情明顯是在敷衍。陳龍復猶豫著,不知道該派誰去執行這個命令,或挺身而出,阻止這個亂命。
大伙都是百丈嶺上下來的,忠誠無可懷疑。可李興和張元算什么,兩個降將,一旦他們陣前投敵,帶來的危害遠遠大于大伙對他們的懷疑。
“我們將來要走出邵武,面對的不僅是這些新附軍。還有北方的同胞組成的漢軍,契丹和黨項人的探馬赤軍。他們不是蒙古人,能給跟在蒙古人后邊搖旗吶喊,也能跟在我們身后。蒙古人能容下他們,難道我破虜軍將士,心胸反而不如韃子”?文天祥站起來,厲聲問道。
諸將沒有回答,大伙從來沒見過文天祥發這么大的脾氣,躲閃著,避開他那逼人的目光。
“如今大伙心里包容不下他們兩個,就等于把大宋境內四十萬新附軍和上千員戰將拱手讓給了韃子。咱們的心胸有多寬,今后大宋的疆域就會有多寬。我不多說,夫子,你親自去把李興和張元請來,他們是破虜軍將領,咱們必須聽聽他們的建議”!
“是”,陳龍復答應一聲,快步走出了帥殿。相處這么多年,他今天終于發現了文天祥威嚴的一面。而這份威嚴中,分明帶著包容天下的雄心和期望。
“大家聚過來看,邵武四面環山,唯獨西南的山勢相對平緩。韃子擅長騎兵奔襲,我軍擅長山地作戰,各有個的長處”,文天祥揮揮手,把眾將叫到沙盤旁,開始分析局勢。目前軍隊中的癥結,還需要通過戰斗來解決。無論原來百丈嶺上下來的老弟兄,還是邵武之戰后從新附軍當中接納來的新鮮血液,只有一同經歷過戰火洗禮,才能真正的融合在一處。“頁特密實麾下的蒙古軍和新附軍人數雖然多,卻無法捏在一整塊。頁特密實本人也看不上那些新附軍,我們剛好在這上面動手,如果能成功的把新附軍和蒙古軍本隊分開…….”
文天祥猛地一揮手,做了個下切的動作……,他要讓蒙古人知道,當一個民族覺醒時,再想奴役他,必須付出多大代價。
“嗚-嗚-嗚”,悠長的號角聲縈繞在邵武城頭。聽到集合號響,駐扎在城中各處的士兵迅速集結,原破虜軍,新附軍,交錯著跑在一起,士兵,軍官,身上穿著相同的服色,煙塵里,再分不清楚他們彼此的差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