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劍(一上)
頁特密實死了。元江西行省中書右丞達春的手抖了抖,一碗奶茶全潑到了面前地圖上。
“爹,您怎么了”,眼前燈光暗了暗,一個柔軟的身軀撲進達春懷里。
“是小塔娜啊,爹老了”,達春伸出手,拍了拍懷中女兒的頭,目光中帶出幾分溫柔,幾分苦澀。
左右侍衛趕緊上前,將桌案上的羊皮地圖擦拭干凈。換來新茶,一股濃濃的奶茶香味迷漫滿室。不到四十歲,達春額角的白發清晰可見。“老”將軍晃了晃寬闊的身子,甩走眼中的憂郁,拍著女兒的背問道:“小塔娜啊,今天你又去哪里了,白云山上么,獵到了什么獵物”。
作為江西行省中書右丞,達春總管著數十萬兵馬,從江州路到廣南路近二十路土地;平素軍務政務繁忙,不得片刻休閑。唯有見了這個女兒,能將手中事務放下片刻。
累,達春實在太累了。
海面上,飄蕩著一個不肯交戰,也不肯投降的殘宋王朝。側背后嵌著一個破虜軍。朝廷里,還有色目人阿合馬和他的一幫徒子徒孫,與漢人的腐儒勾結在一起,給前線將士使絆子。
自從皇帝回師奪位,蒙古人已經不再是綁在一起的一桶箭了。各地的汗,開始各自行使各自的號令。
各地的王,開始有了長生天以外的信仰。
西邊的那些汗信奉了基督。河中的那些汗信奉了真主。而忽必烈陛下呢,他信奉了理學。那個讓宋朝滅亡了的學問。
“什么都沒有,說是山,才咱們漠北的土堆一般高。除了些聽見馬蹄聲就跑散了鳥雀,什么大動物都沒有,射它們,他們也不敢反抗,就像南人一樣沒剛性”。達春的女兒扭了扭身子,走出父親的懷抱,來到桌案邊,斟了一碗奶茶,大口吞了。指著地圖上的大海說道:“這倒像了他們的皇帝,見了咱蒙古人的旗子,頃刻就沒了蹤影”。
“那也未必,咱蒙古人中有豪杰,他宋人中也有好漢。就是被他們的皇帝不會用,寶刀空自生銹罷了”。達春嘆了口氣,看向女兒的目光有些躲閃。小女孩來的目的,他很清楚。但是此時,他不知該如何將那不愿接受的結局,告訴自己的女兒。
那對情竇初開的少女來說,的確是難以承受之重。
這個女兒是他的掌上明珠,天性喜歡做男兒打扮。蒙古人家沒那么多規矩,塔娜愿意縱馬馳騁,做父親的也由著他。反正達春的女兒嫁人,肯定要嫁個能騎馬打仗的英雄。到時候,不愁夫家收伏不住她。
而這個英雄是達春非常看好的一個少年才俊,就跟在頁特密實身邊。
“是么,我沒看見。幾十萬大軍漂在海上快半年了,連上岸一博的勇氣都沒有,要是我,羞也羞死”,塔娜伶牙俐齒,一邊貶低著宋室兵馬,一邊偷看達春的臉色。她知道自己的父親今天有心事,所以故意裝出一幅不把天下英雄放在眼里的樣子,試圖騙達春自己把憂心的事情說出來。
“小東西,事情沒你想得那么簡單。如果宋人都像他們的朝廷那樣,此間事情早結束了,也不至于辜負了皇帝對爹的信任”,達春苦笑了一下,走到地圖邊,把手指點在潮州方向,“你看,到現在,潮州還在馬發將軍手里,大宋行朝的糧草,大部分都是從此地供給…..”。
羊皮地圖陷下一個小坑,未盡的水漬從達春手指的地方滲出來,淹沒香火燙出的字跡,潮州。
大將嗦都圍攻潮州月余,就是無力打破城內幾千人馬的守衛。當元軍都集結到廣州前線后,潮州就成了大宋行朝的支撐點。張士杰麾下的巨大艦隊載著他們的皇帝,到處飄蕩。累了,就靠到潮州附近休息一下,補給糧草淡水。當蒙古軍趕到的時候,他們又開始新的飄蕩。
蒲壽庚的艦隊追不上張士杰。即便追上了,水戰也不是張士杰的對手。
“這些宋人,就是沒心腸,提供糧草給馬上完蛋的朝廷,能有什么好處?皇帝下旨訓斥您了么,爹,肯定大都城那群宋人鬧的”,塔娜連珠炮般說道,替宋人不值,亦替達春報不平。
“這就是宋人和咱蒙古人不一樣的地方,也是他們能占據這塊土地上千年的原因啊”,達春笑了笑,沒多加解釋。非但潮州一地,從江浙到雷州,幾千里海岸線,處處都有世族大戶冒著殺頭的風險,偷偷派船給漂浮在海上的行朝送糧食。自己原來在皇帝面前夸下海口,說一年內平定江南,眼下看來,一年內,戰事絕對沒把握終止。海上的朝廷打不垮,側后又冒出了個文天祥,而朝庭里又在此時學宋室,推崇理學。
“嗤,那群沒臉皮的家伙。不知道皇帝是怎么想的,居然相信他們。難道不知道,宋室就是因為這幫家伙折騰亡的國么?”塔娜見達春不置可否,對大都的儒學教授更加不滿,“哪天叫我遇見了,一定給他們好看。”
“不可,塔娜別胡鬧!”達春連忙制止,自己這個女兒膽大包天,這個節骨眼上真給家族惹下麻煩,恐怕朝廷里對自己不滿的在皇帝面前更有了彈劾自己的說辭。
“怕什么,大不了賠給皇帝一頭驢,難道讀過幾天書的南人就不是南人么?”
“胡鬧,你不懂,咱蒙古人馬上得了天下,卻不能馬上治理天下。皇上有皇上的打算”,達春愛憐地拍拍女兒的頭,不準她胡說下去。在他眼中,儒學是一把雙刃劍,大宋國因此而變得懦弱,但也因此避免了內亂。遠在大都的忽必烈英明神武,尊崇儒學,肯定也是看中了這一點。眼下皇帝命有著“朱熹之后第一人”之名的許衡擔任集賢殿大學士,兼管太學教蒙古子弟理學,蒙古人已經變得越來越像漢人。自家子弟之間的猜忌也越來越多,因為爭競一些虛無飄渺的東西而失去了原有的團結。
年初的時候,有人上本給忽必烈,彈劾達春常年領重兵在外,卻成效甚微,勞民傷財。雖然忽必烈將此事壓了下去。但達春心里明白,這種統領大軍,獨斷專行的日子久了,必然要引起皇帝的猜忌。按照宋人的邏輯,則是有擁兵自重的可能,皇帝必須要采取措施預防的。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忽必烈的皇位取之不正。當然最擔心別人效仿。達春嘆了口氣,目光再次投到地圖上,江南西路,再加上福建,自己管理的地方的確太多了些。
見達春嘆氣,塔娜也不再亂議論朝政,圍著地圖轉了兩圈,手指著潮州問道,“爹,既然宋朝船隊的糧食大部分來自潮州,難道現在,我們不能派人先取了此地么。頁特密實將軍呢,等他從邵武收兵回來,順路將潮州取了,不就省卻了很多麻煩?”
一句話,不小心戳到了達春的痛處。“老”將軍搖搖頭,剛剛有些疏緩過來的臉色,剎那間又變得鐵青。
“爹,怎么了,難道塔娜說錯了嗎?您說話啊”,塔娜晃動著達春的膀子,撒嬌般說道。
“嗨,頁特密實將軍,頁特密實將軍那邊傳遞軍情的信使,已經斷了七天了”!達春嘆息著說道,拉過椅子,坐了下去,不斷地用手指敲打自己的額頭。
從邵武到廣州,一路上山高路險,沿途不斷更換快馬,信使沿驛道也得跑上三天。七天斷絕消息,則意味著頁特密實至少已經被困了七天。對照南劍州和福州送來的戰敗報告,達春可以肯定,頁特密實這哨人馬已經兇多吉少。
這是自已領兵入江南以來,最大的一場敗仗。皇帝采用“以蒙古軍駐河、洛、山東,據天下腹心,以漢軍、探馬赤軍南下取宋的政策。江南諸軍中,蒙古精銳本來就不多,一次葬送了三千整,外加一員大將,不知這次又要面臨怎樣的彈劾。
“什么?爹,您說頁特密實將軍戰敗了么,那滿都拉圖哥哥呢,有他的消息么?”塔娜驚訝得幾乎跳起來,緊緊拉著達春的手問道。
“愿長生天保佑他,滿都拉圖是個勇士”。達春輕輕撫摩著女兒的頭,心里一陣難過。滿都拉圖是大將蒙古岱的侄兒,自幼和塔娜一塊長大的。小女兒的心思,達春怎么看不明白。所以這次特意委任滿都拉圖為頁特密實部的千夫長,本打算讓他立些軍功,也好升遷到高位,風風光光把女兒嫁給他。誰料到,邵武山中那個文天祥,短短時間內恢復到如此實力!
“不行,我要去救他,爹,給我一支兵馬,我要去救他”,塔娜大聲哭道。蒙古家兒女,愛恨直白,沒那么多顧忌。她陪著達春聊了這么久,主要目的就是問問心上人消息。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這樣一個結果。
“既然他跨上了戰馬,就得有這個準備。孩子,你的巴特兒最后,肯定不會讓你蒙羞”,達春按住女兒的肩膀,低聲說道。過多的安慰言辭他說不出來,他也知道自己的女兒,肯定像草原上其他女子一樣堅韌。眼下最重要的,不是如何給頁特密實報仇,而是調動人馬,防止文天祥再次冒險攻入江南西路,把自己的后院攪個天翻地覆。
“我,我自己想辦法對付他”,塔娜騰地一下站起來,一雙鳳眼當中,閃起蒙古女兒特有的堅毅。
“你?”達春疑惑地問,看著女兒已經咬破的嘴唇,不忍再加叱責,也不知道如何阻止。
“我,爹不派兵在戰場上殺了文天祥,我,咱家自有勇士幫忙”,小女孩惡狠狠地說著,目光達春看著都感到冷。
派遣自家勇士,這也許是一種辦法。達春的目光再次落地邵武,福建多山,多溪,多林。派兵多了,未必能見效。自己管轄的地方太多了,如果把福建路讓出來,是不是能讓皇帝安心些。是不是…..達春眼中寒光一閃,這,的確是一個好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