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艘巨大的戰艦,在雨幕后露出輪廓,數萬宋軍吶喊著,在船檣后,將床子弩用絞盤拉開,一丈多長的箭矢呼嘯著射向開闊的海灘。
“宋軍來了,宋軍來了!”蒙古武士一邊抵抗,一邊發出絕望的呼喊。對面的戰艦太大了,大得已經超越了他們的想像。如果以每艘船運載二百名士兵計算,第一波登陸的宋軍人數已經超過了一萬。
一排巨弩穿過雨幕飛來,將抵抗者釘到了海灘上。
廣州城靠近大海(與現在廣州的地形不盡相同),海面上大大小小的島嶼和沙州為大宋艦隊提供了非常好的掩護。加上暴風雨天氣的影響,元軍幾乎在大宋戰船迫近到羽箭射程內,才發覺到危險的來臨。
幾艘停泊在港口內的戰船解纜升帆,試圖在海面上攔截大宋艦隊。操船的將領明顯是個門外漢,船離了岸,卻在風浪間打滾,根本無法擺開隊形,更甭說阻擋住大宋戰艦的靠近。
“三百六十步”水軍都統蘇景瞻目測了一下,果斷地下達了作戰指令,“瞄準吃水點,射!”
十幾支巨弩飛出去,打在剛剛起錨的元軍戰艦側舷處,濺起無數破碎的木片。甲板上的元軍士兵驚慌失措地叫喊著,卻不知道如何應對這種打擊。
羸弱的大宋水手十幾個人一組,奮力推動絞盤,將床子弩的弦張開。弩手抬起弩箭放入發射槽。隨著本艦都統的令旗,又一排巨弩射出。
原地打轉的元軍戰艦又挨了幾支弩,側舷開始漏水。甲板上的士兵驚呼著,亂紛紛跳進海里,被大浪一卷,轉眼不知道去向。
一艘元軍戰艦開始傾斜,轉眼,第二艘,第三艘。不習水性的北方士兵哭喊著,在甲板上跑來跑去。從宋軍戰艦上射來的羽箭飛來,紛紛射倒。
形勢對守軍非常不利,幾輪射擊過后,無論海面上,還是海灘上都已經組織不起有效的抵抗。大批新附軍放下武器逃向城市,被拋下的蒙古人一邊咒罵著宋人的懦弱,一邊憑借高超的射術與宋軍周旋。但他們的人數畢竟太少,已經無法阻擋進攻者的腳步。
“中軍,左翼,右翼一并搶灘!”都督張世杰在帥艦上興奮地命令,目光透過風雨,落在久違的土地上。
終于可以登陸了,希望這是個永久的落腳點。海上流轉半年多,每一次登陸都只是為了補給,停留從來不敢超過五天,這讓他這位陸戰出身的三軍統帥十分煩躁。特別是聽說文天祥在福建連戰連勝的消息后,因慚愧而產生的勇氣和來自文官隊伍的壓力,已經讓他多少恢復了一些面對元軍的自信。
數百艘小舟從巨艦上放下,鎮殿將軍蘇劉義一馬當先,帶著幾千江淮勁族沖向岸邊。水手們拼命劃著槳,汗水夾著雨水,從因營養不良而發黃的臉上滾下。
一支羽箭飛來,射到了小船上。中了箭的水手晃了晃,一頭載進了海水里。他的位置立刻被另一個士兵填補,小船頓了頓,繼續順著浪尖撲向海灘。
“來人,擂鼓!”張世杰大聲命令道。數面架在帥艦上的大鼓齊聲擂響,風雨中,聲音壓住了天邊的驚雷。
聽到沖鋒的鼓聲,搶灘的士卒行動更加迅速,轉瞬,離最近的海灘已經不過二十步。守衛在岸上的蒙古武士和漢軍士兵徒勞地射擊著,將羽箭射上小船。他們的射術高超,但死亡已經阻擋不了大宋將士的腳步。
“弟兄們,跟我來,韃子氣數盡了!”鎮殿將軍蘇劉義咬著鋼刀,跳進了齊腰深的海水,幾十個赤著上身的江淮勁卒跟在他身后,腳步在水中趟出一條通道。
韃子氣數快盡了,所有人都這樣想。外界傳來的消息支撐著大伙,韃子已經是強弩之末,接連在文丞相的民軍手中吃敗仗。最近又被許夫人殺了個大敗。無論從裝備和能力,江淮勁卒都比民軍高得多。所以破虜軍能做的,江淮勁卒一定做得到。
大宋戰旗下,萬余士卒氣勢如虹。
一個浪頭撲來,將蘇劉義打了個趔趄。
咬著鋼刀的健兒發出一聲悶哼,搖晃著,站穩,繼續前沖。
幾支羽箭射進沖鋒者的身軀,血,染紅海水,片刻之間,靠近陸地的海面已經變了顏色。血浪后,依然有勇士大步前行。
蘇劉義跟著浪濤躍起,鋼刀在雨中潑出一片血色。擋在他面前的一個蒙古武士搖晃著倒地。幾個漢軍沖上來試圖將其包圍,才交手幾招,猛然發現,外圍已經站滿了江淮勁卒。
更多的大宋士兵從海水中沖長了沙灘,在低級軍官的帶領下,撲向對手。海灘上,金鐵交鳴聲伴著戰鼓聲回蕩。
“是漢人的放下武器,蒙古人出來受死!”蘇劉義大聲喊道,刀鋒所指,元軍紛紛敗退。幾個穿著漢軍服色的北元士兵放下武器,蹲到了沙灘上。大部分元軍向城內跑去,落了單的蒙古武士被宋軍包圍,掙扎著,咆哮著,做困獸之斗,很快,就被淹沒在人海中。
大宋皇家旗幟,再次插上大宋土地。
“母后,我們靠岸了嗎?”海上行宮里,燒得迷迷糊糊地小皇帝問到。透過風雨,他依稀聽見了大宋將士的吶喊,還有那連綿的戰鼓。
這是他渴望已久的聲音,很早之前,他就希望,行朝將士能鼓起一番勇氣,為大宋奪一個落腳點,結束這無止無休的漂流。
“快了,蘇將軍已經登岸,殺入了廣州城,馬上咱們就可以登陸!”楊太后看著皇帝燒裂的嘴唇,愛憐地安慰道。幾個貼身宮女躡手躡腳地端來冷水,將干凈的毛巾洗了,交到楊太后手上。
楊太后將毛巾疊好,換下小皇帝頭上的濕毛巾。孩子受苦了,雖然貴為天子,他依舊是個孩子。半年多海上漂泊,即使是大人都受不了。沒有足夠的藥物,也沒有足夠的蔬菜,很多大臣生了病,硬生生在海上拖延至死。
嚴重的海上疾病,讓任何一個小小的傷害,都會奪走一條性命。偏偏在這艱難時刻,皇帝陛下失足落水。
這是誰的責任,年青而懦弱的楊太后不敢去想。她只知道,如果當初得到文天祥的邀請后,就將艦隊開赴福州修整,皇帝就不會落水,病情也不會像現在這樣嚴重。
可這話,他不能說,自己的弟弟楊亮節曾經私下警告過他,眼下軍心不穩。張世杰隨時有拋棄朝廷的嫌疑,多虧了他們幾個自家親戚和私兵威脅著,才不敢輕舉妄動。
張世杰也私下稟報,說楊亮節和幾個地方豪強勾結,試圖把持朝政。
到底誰說的是真話,楊太后分不清楚。作為一個這個時代合格的女人,她更精熟的是那些女紅,和陶冶性情的琴棋書畫等技巧。朝廷上原來還有個陳宜中,偶爾能出點主意,如今陳宜中出使安南了,她只能在朝堂上隨大流。
大多數人的建議,應該是不錯的吧,比如這次攻打廣州。年青的太后默默地想。上了岸,趕快找藥材給皇帝調養,這個孩子,現在是大宋的希望啊。
“那,那太好了,上了岸,朕就傳檄各地,讓張烈良、劉應龍、凌振他們一起到廣州來勤王,打通從廣州到福州的通道,把文丞相調過來!”小皇帝睜開眼睛,興奮地說道。年少的心中,根本不知道廣州與福州距離有多遠,文天祥和行朝之間的隔閡,已經超過了空間上的距離。
“陛下圣明,是中興之主。早些養好病,咱大宋還指望著陛下主持全局呢!”楊太后笑著給皇帝掖掖被子角,轉身,用衣袖擦去臉上的淚水。
大臣們已經公議過了,文天祥居心叵測,是個曹孟德那樣的奸雄。小皇帝的這個心愿肯定會落空。可這亂世中,誰是朝廷的中流砥柱呢?
“可惜,陳丞相他們不肯聽傳我的圣旨,如果早日和文丞相合兵一處,他們一個主內,一個主外,我大宋未必輸給韃子!”小皇帝聽見母后夸贊自己,更加興奮,雙目中冒出熱切的光,“若我大宋將士心齊,韃子怎會這樣囂張!只可惜那些誤國的無聊朝臣……”!
“陛下,陛下不要想得太多”楊太后緊張地扶住床沿,臉色蒼白。船外又涌來幾個巨浪,晃得樓船有些不穩。
有些話,縱使在皇宮中,也不能亂講的。長期的漂泊,已經讓將士們離心。如果未成年的皇帝再一意孤行,導致皇家與重臣之間的矛盾,行朝崩潰的日子不會太遠。上一次,是失足落水,下一次,誰知道是什么后果。
“我知道,我知道有些話母后不愿朕講,但事實就是如此。文丞相百戰百勝,文武雙全,卻沒糧沒餉。陳丞相總督天下兵馬,半年多卻沒打過像樣的仗。若不是文丞相打下了福州,調開了元軍主力,這個廣州他們也不敢打!”小皇帝氣哼哼地甩下頭頂的濕毛巾,在床上坐了起來。一個多月沒起身,今天他的精神反而健旺,說話的中氣也有些足,“如果文丞相拿下邵武時,咱們的艦隊就去攻打福州,現在非但半個福建盡在掌握,連蒲氏殺我皇家數千口的仇也早報了,可惜,他們到了這個時候,還要分一分誰的功勞,誰的主意。難道他們的那點名聲,比我大宋江山還重要么!”
“陛下,陛下,您躺好,躺好啊!”楊太后顧不上船只搖晃,站起來,扶著皇帝皇帝的肩膀說道。
“朕不躺,朕躺夠了,要看著我大宋將士登陸!”小皇帝推開母親的手,掙扎坐向床沿,宮女太監趕緊跑過來,扶住皇帝身體,將一雙干燥的氈靴取來,放到床邊上。
“太后!”一個經驗豐富的老太監看看皇帝的臉色,焦急地給楊太后使眼色。
年青的太后仿佛明白了什么,剎那間臉色變得剎白,推開宮女,低下頭,給兒子穿上靴子。
幾滴淚水悄悄地落在地毯上,浸出一團濕印。
“扶朕到窗口看看,朕,朕要看看列祖列宗傳下來的如畫江山!”小皇帝不知道自己已經邁入了死亡的門檻,搖晃著站起來,向著貼身太監命令道。
“嗯!”年齡和皇帝差不多的小太監用肩膀架住皇帝的胳膊,慢慢走向窗口。
支起擋風的木護窗,透過窗口的薄紗,大宋皇帝看到了遠處黑漆漆帶著綠色的陸地。那是一片令他魂牽夢縈的地方,自從一天夜里,他在睡夢中被人叫醒,披上這象征的權位的黃袍后,他就知道,那是他的責任。
甲板上響起匆匆的腳步聲,得到暗示的宮女,太監,慌張地跑著,去通知未曾出戰的大臣和隨軍太醫。
遠處的戰斗已經接近尾聲,張世杰的帥艦已經靠岸,越來越多的大宋將士棄船登陸,整隊向廣州城攻去。十余萬大軍的協力攻擊下,沒有城墻的廣州支持不過今晚。
那是我大宋的土地!小皇帝戀戀不舍地看著。外邊的海浪已經減小,這場風暴已經臨近了尾聲。陽光從云層下透出來,給海面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色。
“皇上!”樞密副使陸秀夫哽咽著,跪在皇帝身后叫道。從皇帝反常的舉止上,他已經明白了,這是回光返照。
“陸中丞,你來了!”小皇帝回過頭,仿佛剎那間走向成熟,不再以“夫子”稱呼他,而換了君臣之間非常正式的稱謂。
“臣在!皇上,我們大獲全勝,請皇上寬心!”陸秀夫哽咽著叩頭。
“大勝,好啊,希望諸將能同心協力,將韃子趕回漠北”小皇帝喘息著,感覺到一陣暈眩。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坐在馬背上,指揮著三軍,追逐著韃子的旗幟,一直將那些殘暴的劫掠者趕過長江,趕過黃河,趕過燕山。
那是大宋失去了數百年的江山,很少人再記得,自己是這片土地的真正主人。
“皇上,您寬心安歇吧!”陸秀夫低聲勸告。透過窗外的光,他看到死亡的灰色迅速在小皇帝的臉上蔓延。這讓他感到揪心地痛。都是那些不顧綱常的賊子鬧的,老夫在有生之年,一定要查清楚這件事的主謀。
“衛王殿下呢?”小皇帝掃視眾人,低聲問道。
“大哥,我在這兒!”八歲的衛王趙昺從門外蹦進來,大聲喊道:“剛才太精彩了,我看見咱們大宋戰艦,一齊殺過去,頃刻就拿下了海灘……”看看眾人肅穆的表情,衛王趙昺瞪大眼睛,不知道是否該說下去。
“你不怕?”小皇帝拉著弟弟的手,如一個父親般問道。
“不怕,都說蒙古人厲害,咱們七八個打一個,怕他做甚!”衛王天真地回答,計算著守軍和自己這一方的軍隊數量比。
“有時候,作戰未必光憑數量。將士齊心,君臣和睦,多念著國家,少圖些虛名”小皇帝喘氣著,把衛王拉到陸秀夫面前,“陸大人……”
“皇上!”陸秀夫以頭觸地,泣不成聲!
“朕將衛王交給你,希望你們能盡快整合我大宋力量……”,皇帝喘息著,咳嗽著,貼身太監趕緊上前,架起他委頓的身體。
“哥,你怎么了!”衛王驚詫地看著自己的哥哥瞬間失去力氣,大聲喊著,情急之下,忘記了皇家禮節。
“難為你了……”飽經憂患的皇帝知道自己大限已到,經歷了兩年多流離的他,心理成熟程度遠遠高于普通兒童,伸手摸索著弟弟的臉,喘息著說道:“當今之時,大宋再不可弄那些義氣之爭,你記住,天下賢臣,莫過于文丞相……”
“哥……”衛王扯著嗓子哭道,抱著哥哥的胳膊,感覺到體溫一絲絲遠離。
“皇上…”,樓船上響起大聲的哭喊,文臣們哭叫著,無法接受這樣一個事實。皇帝死了,就在即將入城的剎那,皇帝駕崩了。
這不是天要亡大宋么,幾個忠心的文官絕望地哭著,以頭搶地。
“這個不知好歹的家伙終于走了,看看誰還敢胡鬧!”幾個因“勤王”有功而火速爬上來的地方豪強私下交換著目光,思考著下一步,是繼續追隨大宋,為家族博取利益。還是見好就收,去北元那里請賞。那邊對待降員,基本上是保持原來職位,并有機會獲得回鄉守土的榮耀。
天晴了,彩虹從海與陸地之間升了起來,一條漂亮的大魚突然躍出水面,潔白的腹部,在陽光下閃出金色。
“黃龍出水,黃龍出水啊”,臨近的戰艦上,有不明白御舟情況的水手大聲喊道。
御舟上,忙碌的大臣們偷眼望去,看到一條又一條大魚躍出水面,在陽光下,仿佛一個儀仗隊出行。緊接著,一條巨大,修長的身影躍出,看不見頭,看不見尾巴,只看見腹部美麗的鱗片,陽光下,宛若鎦金。
“黃龍出水,天佑大宋,天佑大宋啊!”帶著眼淚的禮部官員大喊道,貌似癲狂。
“黃龍出水,黃龍出水,我大宋不亡啊,我大宋不亡啊!”樞密副使陸秀夫第一個反應過來,從船艙中跑出,跑上甲板,邊跑,邊大聲喊。
也許是彩虹,也許是條巨魚,陸秀夫不敢細看。皇帝在這個時候病故,他需要動用一切手段來穩固人心。
而天降祥瑞,是最好的方式之一。
“陛下!”楊太后抱著小皇帝的尸體,哀哀的哭道。她知道陸秀夫這樣做是為了什么,她的一個兒子已經為了大宋江山的延續而犧牲掉,馬上,另一個兒子又要坐在那左右為難的位置上。
“陛下節哀!”有機靈者沖著衛王跪倒。
“陛下,我!”衛王指著自己的鼻子,看看母親懷里的哥哥,轉身躲開眾人的跪拜,抱著哥哥的身體拼命搖晃,哭得聲嘶力竭。
“黃龍出水,天降圣君”,數日后,由廣州府衙門臨時改建的行宮中,衛王坐在了自己哥哥的座位上。皇帝趙昰暫時葬在香山(中山),廟號端宗。
“萬歲,萬歲,萬萬歲!”新帝趙昺坐在龍椅子上,茫然地看著眾文武按序跪倒,恭賀自己的登基大典。
坐在這里,可以居高臨下地看清楚諸位大臣的臉,甚至能看清楚張世杰和陸秀夫二人鬢角的白發。丞相陳宜中去安南未歸,朝中諸事基本由張世杰來決定。幾經權衡后,行朝對人事上又做了大幅度調整。
張世杰光復廣州有功,封越國公,進太傅。文天祥長期在外牽制敵軍,勞苦功高,進信國公,封少保銜,兼天下兵馬大都督。夏士林參政知事,王德同知樞密院事,張德殿前都檢點。陸秀夫為右丞相,與文天祥同職,負責行朝內籌軍旅,外調工匠。
另一個天下兵馬大都督的銜,繼續由張世杰兼任。
觀文殿大學士曾淵子任山陵使,負責保護端宗的遺骨,待光復舊日山河后,還葬祖陵。
“萬歲,太后,臣有本奏!”賀喜完畢,殿前都檢點張德出班,舉芴施禮。
“張愛卿請講!”新皇帝趙昺按照陸秀夫事先教導的禮儀,客氣地抬抬手,示意張德不必多禮。
“啟稟萬歲,廣州乃四戰之地,不宜為都。況且兩年之內,六度易手。城墻已經被賊人達春所毀,城內房屋破敗。是以,臣請陛下擇日起駕,移蹕他所……”
話未說完,滿朝上下立刻響起一片嗡嗡之聲。文武百官議論著,臉上都出現了恐懼的表情。海上漂流太久了,至今,他們躺在床上,還感覺到大地在浮動。如果再次出海,很多人都未必保證自己活著上岸。
“嗯哼!”右丞相陸秀夫輕輕發出了一聲咳嗽,示意百官注意禮節。所有的嘈雜聲都被壓了下去,在嚴肅的陸夫子面前,的確不宜表現得太輕浮。
“依卿之見,朕該移駕何處?”趙昺低聲問道。他知道張德和張世杰的關系,這個移駕建議,肯定是張世杰一系的官員商量好的。雖然年青,但他這個新皇帝卻目睹了哥哥的悲劇,更知道如何“納諫”。
“崖山!臣自海上,曾觀此地,有氣吞六合之奇,實乃帝王龍興之所!”張德大聲回答。
大臣們互相用目光交流著,不再議論。崖山這個地方大伙都去過,艦隊在海上漂流時,曾經靠岸補給。那里有廢棄了的大宋屯兵山寨,還有一個可以停泊大船的天然良港。崖山島與湯瓶(古兜)山的湯瓶咀相對峙,就如兩邊門一樣,之外是汪洋,一望無際。此地乃潮汐出入處,稱為崖門。崖門之外有大虎、二虎、三虎“三虎洲”,其東大小螺珠、二崖山石、白浪堆諸島;旁邊為臺山港,臺山的上川島東南有烏豬洲,以東為烏豬洋。因此,據崖山可控制崖山海而至烏豬洋一帶,進可攻,退可守。比起在惠州,英德肇慶三地包圍的廣州來,的確更適合軍隊修整。(酒徒注,此時崖山和現在的崖山地形不同,是海中大島,銀洲湖還未形成,今天的今古洲、雙水東部和北部,睦洲、三江、古井、沙堆的大部分地區還是海面。)
“張將軍欲朕在崖山,重整三軍么?就像文丞相在百丈嶺中一樣!”聰明的趙昺笑著問道,他一眼看出了張德等人的想法。
在登基之前,陸秀夫根據端宗遺命,再次提出前往福州匯合文天祥的建議,但再次遭到眾臣的否決。文天祥的大都督府中,很多官職與行朝重復。如果雙方匯合,朝中的大臣們就要做一番取舍。并且,去了之后,到底是張世杰主持軍旅,還是文天祥主持,這個問題無法解決,按數量,張部人多,按戰功和聲望,文天祥遠遠超出了張世杰。縱使張世杰不爭這些,遠在安南的陳丞相也不會同意,他在朝中的代言人已經一再強調了,福建三面受敵,很難長期堅守。
那些手中握有私兵的地方豪強更不同意,他們自認為,能力與威望都不低于文天祥,沒必要去福州聽文天祥的號令。
這就是大宋,無論什么時候都不會團結對外的大宋。端宗試圖整合各派力量,結果在疲憊中絕望而死,趙昺可不想步哥哥的后塵。
“萬歲,將士們長期航海,的確需要修整!”張世杰出班,施禮,大聲稟告。蒙古人不可戰勝的神話已經被文天祥打破,既然破虜軍可以做到,朝廷的兵馬一定也能做到。眼下,自己和文天祥差的,就是一直被蒙古人追殺,從來沒時間練兵而已。
他要尋一個場所,練兵。還需要一個機會,將對朝廷心懷不軌的人一網打盡。為端宗皇帝報仇,并且洗刷外界加在他身上的疑惑。
幾個在奮戰在廣南的大宋忠臣已經奉命前來匯合,依仗他們的力量,自己可以理順朝廷內部關系,重塑大宋朝廷。
“陸丞相,你意如何?”趙昺看看陸秀夫,希望他能提出一些建議來。
“這……”陸秀夫看看張世杰,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他的性子生來柔弱,既然張世杰等人執意不肯去福州,他也沒你能以先帝遺命這個名分來勉強大伙。眾武將的心思他懂,以張世杰固執的性格,知道文天祥將部隊百煉成鋼,肯定也想找個地方,好好操演自己麾下的兵馬。而從這個角度上講,崖山的確是個上上之選。
“陛下,崖山乃南海之咽喉,有天險可扼守,的確是一個好地方!”楊元禮出班,對張世杰的話表示贊同,他是楊太后的親戚,雖然沒什么才能,但代表了大部分外戚的建議。
“如此,就依眾卿之請!陸丞相,你代朕擬旨,朝廷駐蹕崖山。文丞相兵馬,作為別兵,于福建牽制元軍。其余天下豪杰,速來廣州勤王。一干物資糧草,著水師,前往我大宋海外四州(海南一帶)取辦!”小皇帝趙昺大聲說道,在張德建議外,做出了其他安排。
“萬歲圣明!臣尊旨!”陸秀夫眼中露出喜悅的光芒,大聲答應。當日海上的黃龍的確是個吉兆,新皇帝雖然八歲,他的頭腦可比普通兒童清楚。準許張世杰系官員的建議,移駕崖山,同時堵死了眾人再提出讓文天祥的破虜軍放棄福建,前來匯合的可能。非但滿足了張世杰的虛榮心,還巧妙地給朝廷留下了另一條退路。
“命凌震將軍速速還朝,授鎮殿將軍。選拔勁卒,護衛皇室!”皇帝趙昺又補充了一句,這是他以八歲的腦袋,想了三天才想出來的辦法。凌震忠心可嘉,由他帶領士卒入宮護駕,比讓其他人保護安全得多。
“萬歲圣明,臣,尊旨!”張世杰愣了愣,大聲回答。眼角的余光看到地方豪強系的幾個文官臉上帶出尷尬。
停留在廣州不到半個月的行朝又匆匆轉移。
戰船駛過外海,沿湯瓶嘴入崖門,在官蒲登陸。選吉日,上岸。
幾千座房屋迅速在島上建立起來,皇帝的宮殿,官員的官邸。凌震歸來后,帶來了很多廣南一帶大戶捐獻的金銀和物資。行朝把這些物資大多數用到了宮殿建設上。
即使是臨時行宮,它的規模也不能太小,否則無法襯托皇家的威嚴。
崖門兩側的山坡上,重新調整過的士兵在將領的指導下,賣力的訓練。張世杰自有一套練兵方法,當年他在北方,曾經用這種方法訓練出無數勁卒。
“我輩無需因人成事,憑手中十余萬人馬,依舊可力挽天河!”站在崖門,兵馬大都督張世杰望著海面大聲說道,身后,蘇劉義,蘇景、方遇龍、葉秀榮、章文秀等將領意氣風發。
經歷半年漂流,大伙終于重新振作,打了勝仗之后的軍隊士氣正高,士兵們練兵時的吶喊,聲振云霄。
“無論什么時候,君臣之禮不可廢。君使臣,如心使臂。我大宋君臣齊心,文官不貪財,武將不怕死,何懼區區韃子!”新任右丞相陸秀夫,對著一干官員,義正詞嚴地訓斥道。他要維護皇家尊嚴和朝廷秩序,不能讓輕慢朝廷的事情再發生。
史書記載,當年孔夫子治魯國,就是依靠禮,幾個月內,上下揖讓成風,大街上,男左女右,各行其道讓國家面貌煥然一新,諸侯不敢輕視。
(酒徒注:男左女右,各行其道。此句見于史書,但記載這件事的史家沒說清楚,如果一男一女迎面走,怎么辦?一方的左,剛好是另一方的右,當街接吻?)。
崖山角,十幾萬強行征調來的百姓用繩索拖曳著巨木,走向正在興建的宮殿。一個百姓被樹枝拌了一下,跌倒。立刻有監工的士兵走了過去,用樹枝狠狠地抽打著罵道:“懶貨,難道你心中一點不念大宋三百年恩德么!”
“爺,別打,別打,我念,我念!”挨了抽的百姓哀告著,爬起來,將草繩掛上血淋淋的肩膀。委屈的眼睛盯著腳下,淚水順著腮邊滾落。
“別哭了,都是命!”有人嘆息著安慰道。大宋管家養活了百姓三百年,所以大伙活該給他當免費勞力。可如果沒有大宋管家,這三百年就沒有人能活么。
到底,誰扛在誰肩膀上,誰養活了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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