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嘯(三)
第二天,董德馨前往宮中謝恩的時候,沒有領侯爵的官袍,而是穿了一身白衣。
忽必烈的血終究未能續上董文柄的命,就在服用了阿木爾開的偏方當夜,北元左丞相董文柄病故。臨終前,拿起毛筆,用盡全身力氣給忽必烈獻了最后一策。
“漢軍北上,蒙古軍南下!”忽必烈捧著董文柄臨終前給他寫的字條,淚水再次模糊了雙眼。
他命人以象牙盒子,將這幅董大兄用生命寫的字條裝好,放在了自己御案邊,伸手可及之處。雖然,這個建議他無法理解,但憑借對董文柄的一貫信任,忽必烈決定在關鍵的時候,把這個字條拿出來,當作救命的錦囊。
同日,忽必烈下旨,命江南諸州全力保障張弘范軍的補給,不得懈怠。
眉、循兩州,元軍的攻勢突然加緊,宋軍的防線在大都督張世杰的堅守下,巍然不動。
“轟!”“轟轟!”“轟轟轟轟!”沉悶的炮聲,在山谷里回蕩。亡命前涌的北元士兵被炮彈掀翻了十幾個,剩下的發出一聲絕望的狂喊,轉身逃下了山坡。
“原來,火炮的威力如此之大,怪不得文天祥一介書生,也可以一戰而定福建,再戰而亂兩浙!”蘇劉義抹了把臉上的雨,跑進臨時搭建的中軍茅草棚,笑嘻嘻地說道。
相對與江淮軍不足兩千的傷亡,對面的元軍可謂損失慘重。每次打掃戰場,江淮軍從尸體上砍下來記錄戰果的頭顱都數以百計,兩個月的仗打下來,少說在梅關這一帶,他也消滅了近萬元軍。除了張弘范本人,北元各軍主將的戰旗,都在陣前出現過了。張宏正、張珪、李恒、阿剌罕、阿里海牙,無論蒙古人還是色目人,誰都沒能在他面前占到半點便宜。
“好你個蘇將軍,占了便宜還不領人情。小心你這話被破虜軍的軍需官聽到了,下次,不給你送炮彈!”臨時搭就的茅草棚子里,大都督張世杰笑著責罵。接連取得勝利,讓他的心情大好,不想與屬下計較太多,況且眼前這個蘇劉義,還是他的鐵桿嫡系。
“他們敢,沒咱們在這里頂著,他破虜軍憑什么在兩浙抖威風。現在可好了,天下英雄,都知道是文丞相的人馬收復了臨安。咱爺們這里頂住了北元大部分主力,反而成了他丞相府的陪襯!”蘇劉義向地下唾了一口唾沫,憤憤不平地說道。
他素來看不起文天祥,即便現在江淮軍上下,拿了破虜軍大批軍資、器械,依然不能改變他對破虜軍和福建新政的偏見。
“子義,別那么小心眼。大伙同殿稱臣,破虜軍打得好,咱們這里壓力也輕一些不是”張世杰笑了笑,壓低聲音勸告道。
他們與文天祥之間的誤會,追根溯源,還得從文天祥從元營逃出后,歷盡艱險追上行朝那天說起。當時,行朝的軍隊已經瀕臨崩潰的邊緣,而陳宜中丞相卻力主反攻,趁北元攻勢暫停的機會,兵出兩浙,收復故都臨安和江南各地。這個提議當然受到所有武將的反對,大伙都認為,眼下當務之急是找一個地方落腳,重新整頓兵馬,鼓舞士氣,然后才能談是戰,還是守的大略。
偏偏這個時候,文天祥趕了來。這個因主動出使北元而一舉成名的書生,極力主戰,并且提出了和陳宜中丞相完全不同的另一條進軍路線,從福建入江南西路,取贛州。然后把整個江西拿下來,利用江南西路多山的地理優勢,以此作為大宋朝廷的偏安之所。
凡是帶兵打過仗的人,都知道文天祥提出的辦法,和陳宜中提出的辦法一樣糟糕。江南西路雖然多山,不利于蒙古騎兵展開。但此地夾在荊湖和兩浙之間,怎么看,都像是插在整個江南心窩處的一把刀。任何一個有頭腦的北方主帥,都不會容忍這把刀長期存在。大伙可以預料到,一旦兵發江西,立刻會遭受四面八方來的打擊,全軍覆沒,是旦夕之間的事。
于是,蘇劉義、張定國和一些地方武將抱起團來,抵制文天祥的提議。同時,關于北元將派一個大宋丞相級別的要員來,暗中招降各路英雄的流言,也在軍中廣為流傳。幾股勢力數番權衡與較量之后,陳宜中丞相選擇了與大伙妥協,放棄了北上兩浙的打算。并且采用分兵的辦法,把文天祥架空起來,給了他一個大都督的頭銜,讓他自己去募壯士入贛。
獻了奇策的文天祥兩頭不討好,成了一個棄子。他憤而領命,決定自組軍隊北伐。這,正就是破虜軍的前身,文部義軍的開始。
此后,文天祥在南劍州開幕,招天下豪杰勤王。憑著他出使北元,面斥伯顏的義舉,和大宋狀元的聲名,很快招到了數萬民軍。旋即,文天祥橫掃南劍、汀州和邵武,收復福建北方大部分城市,接著帶兵席卷贛南,兵臨贛州城下。直到最后,因兵力不足,被李恒集大軍擊敗,率殘部遁入百丈嶺。
當年,震動整個江南的江南西路會戰以文天祥全軍覆沒而結束。整個過程中,作為掌握行朝二十萬兵馬的大都督張世杰,沒發一兵一卒相援。
“同殿稱臣,哼,依我之見,他文天祥的黃袍都裁好了,就等著有人主動給他披上的機會呢!”蘇劉義冷笑一聲,口無遮攔,罵文天祥的同時,把本朝太祖也捎帶上了。
連綿的陰雨,讓他感到心煩。外邊接連不斷傳來的,破虜軍勝利的消息,又讓他感到有些嫉妒。在他心目中,文天祥不過是一個光會說大話的書呆子,無論用兵能力和臨敵應變能力,都照江淮軍中諸將相去很遠。可偏偏這種人運氣好,能揀到天書,造出這么多神兵利器來。也偏偏是這種人,明明不會打仗,卻連老天都幫他,把整個兩浙空出來,由著他的性子練手。
“子義啊,牢騷太盛防腸斷。打仗就打仗好了,爭那么多虛名有什么用。況且,當年我們所作所為,的確太過分了一些!”張世杰用大手拍拍蘇劉義的肩膀,長嘆著安慰。
內心深處,對文天祥取得的成就,張世杰也覺得有些不平衡。但與部將們不同的是,作為大都督,他必須要把國事放在第一位上。此外,從戰略角度上講,在北元大兵壓境時出兵兩浙,也是解開眼前困局的一招好棋。
“當年,當年他有現在的一半本事么?”蘇劉義不服氣地強辯道。
杜滸、張唐、林琦,還有作為新附軍俘虜,卻在破虜軍中當得大任的李興,與當年的蘇劉義等人比起來,哪個不是無名小卒?杜滸是個司農卿,不折不扣的文職。張唐是個地方大戶,除了有把子種莊稼的力氣外,連軍陣都沒見過。林琦好一些,是個文武雙全的進士。但也只是拎著刀亂舞的雛兒,行軍、布陣、尋找戰機,哪一項都不得要領。
而現在,他們卻創造了一個又一個奇跡,把名字寫進了傳說。
“過去種種,都是昨日黃花,咱們且不去提。且把眼光長遠,看將來吧!”聽屬下說到用兵能力,張世杰低聲說道。像是與蘇劉義商量,又像是自言自語,“等把北元兵馬打退了,我會親自去福州一趟,與文丞相商量一下整軍的事。破虜軍、江淮軍、興宋軍,還有大小地方諸侯,這么分下去,總之不是辦法。如果文丞相能不計前嫌,我不在乎學一學陳吊眼,把江淮軍也交到他的麾下!”
從贛南、邵武、泉州到兩浙,大伙不得不承認,文天祥的用兵能力在進步著,并且,每一步的進境都巨大。
如果當年在一起時,文天祥能表現出這么強的用兵能力來,張世杰大都督真未必是小氣之人,牢牢地把握著軍權不肯分兵與之。
山坡下,北元兵馬的叫囂聲又起。蘇劉義提起刀,借故岔開了話題,“將來的事情,將來再說吧。韃子又上來了,末將我到前邊看看!”說完,提起刀,頭也不回跑出了草棚。
這個蘇劉義!什么都好,就是心胸窄了些。張世杰望著心腹愛將的背影,不住搖頭。整軍的想法,在他心中由來已久。先時因為戰事繁忙,沒有落腳之處,所以一直提不上日程來。行朝在崖山落腳后,這個提議在他與陸秀夫的推動下,慢慢開始落到了實處。大宋雖然目前占據了一點兒武器上的優勢,能穩住陣腳。但與擁有天下十分之九的北元相比,畢竟還很弱小,必須把所有力量凝聚在一處。目前這種各打各的,令出多門的狀況是要不得的。必須有人做出犧牲,放棄軍隊的指揮權。
在原來自己麾下的江淮勁勢力最強的時候,張世杰覺得把自己是帶領大宋全部兵馬的最佳人選。而現在,實力最強大的,明顯已經是文天祥部下的破虜軍。這時候提合并的事,江淮軍肯定吃些虧,但張世杰覺得這不重要。把部下并到破虜軍中后,軍隊的補給和軍械會更有保證,有陸秀夫等好朋友從中斡旋,文天祥也不能把江淮系將來完全排除在軍隊外。并且,合兵一處后,自己和陸秀夫等人,也能發揮一定影響力,影響破虜軍的走向,讓這支勁旅,不會成為文天祥的私家軍隊,成為大宋江山的威脅。
關鍵是,破虜和江淮兩軍合并后,那些還擁有私兵的地方豪杰,就再也沒有不交出軍權的理由。他們的存在,是大宋行朝的極大隱患。他們敢為了私利把先帝弄下水,就有膽子加害當今皇帝。
如果在抗元大業蒸蒸日上之機,小皇帝再有閃失,恐怕給大宋的打擊,要比一場戰敗還嚴重。
“轟”、“轟轟”,外邊又零星響了幾炮,陣地上傳來一片歡呼,看樣子,北元士兵又退下去了。張世杰的思路被炮聲打斷,苦笑著搖搖頭。打了一輩子仗,但眼前的戰事,他越看越糊涂。照理說,北元將士不應該就這么幾招,翻來覆去的用才對。破虜軍送來的火炮威力雖然大,但雨天的已經嚴重影響了火炮的裝填和射擊速度,打不響和炮彈炸不開的事情時有發生。這種好機會,張弘范居然看不出來,難道,他還在等廣南一帶的雨季過去么?
祥興二年的雨季,來得遲,去得也緩。廣南本來就是濕熱多雨之地,斷斷續續兩個來月的雨下起來,大大小小的江河都漲滿了水。平素溫順的西江咆哮著,夾著上游沖下來的泥沙,穿州過府,把沿途所有敢阻擋它的一切事物,盡數卷入波濤中。
這種天氣,這種水況,即使本事再大的弄潮兒,也沒膽子去江上惹是生非。所有客船、魚船在河叉里水流平穩處,懶懶的泊著。水上討生活的船老大們縮進雞毛酒館里,借兩文錢一大碗的黃酒和誰家娘子養漢子,哪位名士帶綠頭巾等市井傳說,打發無聊且無奈的時光。
“看,船!”有人突然指著江面喊了一嗓子。
“胡說什么啊,想下江想瘋了吧!”眾人以哄笑回應,一起回轉頭,看見白茫茫江面上,幾葉飛舟一閃而過。
“我的天,這種天氣,也有人下江,不要命了!”玩了半輩子船,知道水情深淺的船老大驚訝地喊。匆匆一瞥間,他們看清了江上的帆影,不是一般的民船,而是廣南西路,大宋朝接送官員的驛船。平素里,這些船是最嬌貴不過的,稍有風雨,就趴在港口里不出窩。這次,卻不知道發了哪門子瘋。
“能讓人不要命,自然有比命更值錢的差事!休管他,我等且自快活”有人重新沽了一碗酒,懶懶地說道。
“是啊,休管,休管!簾外風雨,關咱屁事!”大伙哄笑著回應。談著天,說著地,沉醉在壺中日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