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局(六)
見到來人,大伙眼前均是一亮。特別是陳吊眼,一雙剛才還瞪得如牛鈴當般的大眼睛,轉瞬變成了月牙形,一邊陪著笑臉,一邊低聲問道:“姐,你什么時候來的!”
“某人自詡為萬人敵,卻被呂師夔和張弘正兩個小毛賊擋在了漳江西岸。我聽說后,怕他有失,跟人借了條船,水路趕了過來。果不出我所料,這個莽夫明知道眼前是陷阱還要往里跳,被人攔著就跟人家比嗓門大……!”來人笑吟吟地調侃道,話還沒等說完,陳吊眼的臉已經變成了茄子色,幾條青筋從腦門上盡數蹦了出來。
閩粵兩地綠林總瓢把子陳吊眼自小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服本族姐姐陳碧娘。聽許夫人如此奚落自己,知道她已經在帳外聽了好半天,把自己焦躁之態全看了去。心中大窘,搔著頭皮強辯道:“不是沒想到漲水么,要不是石騰溪和漳江都發了洪,一時找不到船只,兩個毛賊怎么攔得住我!你怎么來了,潮州那邊戰事不緊么”
“為將者不知觀察天文,不知分析地理,也不肯認真判斷形勢。一個勁兒由著性子蠻干,不是拿士兵命做賭博么?我若不來,眼見著大火坑你就要跳進去!”許夫人搖搖頭,低聲數落了幾句陳吊眼的不是。抬眼看了看參謀曾琴,楞了一下,連忙換了種語氣說道:“潮州那邊,有張元幫我撐著,張世杰將軍的心情也平復得差不多了,李恒一時半會兒攻不過他們二人的防線。杜滸將軍自海路過來助戰,提了個方案出來。我看可行,就跟他借了條快艦,自海上趕來了,昨天夜里到的漳州,今天一早快馬加鞭向你這里奔,本以為能助你一臂之力,沒想到你打得這么利落,已經把呂師夔和張弘正的人馬擊潰了!”
“元軍的兵太雜,配合混亂,自然不是咱破虜軍的對手。是鄒將軍幫我把兵訓得好,使起來如使自己的胳膊一般,甭提多順溜了。”陳吊眼終于得機會緩了口氣,謙虛地說道。
“所以呢,你才更要多動動腦子。已經不是拿著柴刀跟韃子拼命的時候了,有如此兵威,如此軍械,如果你還被張弘范所敗,豈不辜負了你陳吊眼百戰之名!”許夫人嘆了口氣,語重心長。
軍中諸將多是陳吊眼原來當山大王時的伙計,素于許夫人熟識,知道二人是同族姐弟。所以當著他們的面,稍重一些的話許夫人也敢說出來。但站在地圖旁那個青年參謀,許夫人卻不認識,隱隱覺得此人眼熟,卻想不起在哪里見過。只好把很多更重的話都收了起來,留待一會私下里,再教訓自己的族弟。
“姐姐說得有道理,姐姐說得有道理,我以后記住就是,記住就是!杜貴卿提了個什么建議,他不帶艦隊守福州老巢,大老遠跑到潮州干什么?”陳吊眼見許夫人一邊說話,一邊不住地打量參謀曾琴,知道姐姐在外人面前給自己留了顏面,岔開話題問道。
許夫人笑了笑,拿出一卷綢緞做的形勢圖,遞給了陳吊眼。邊看著陳吊眼展開,邊解釋道:“杜將軍聽說李恒得了朝廷拋棄的幾百艘戰艦,怕北元水師由此成了氣候,所以海上浪一停,就星夜殺了過來。李恒舍不得他的戰艦,分了一大半兵馬去守廣州,對潮州的攻擊也乏了力……”
原來杜滸從兩浙撤回福州后,文天祥已經帶兵去了永安。他與張唐二人核計了一下,覺得從陸地上追趕文天祥,與事無補。所以決定兵行險招,從外圍開始破解張弘范布下的戰局。
二人在船上邊走邊商量,根據元軍與破虜軍的戰斗力和人數對比反復推算,策劃了一個巧妙的計策。
破局的第一步,就是把破虜軍的菁華,第一標老兵從海路運到泉州。打碎張弘范中路出擊,兩翼騷擾的美夢。
破局的第二步,是利用水師的火力,幫助許夫人的興宋軍穩固潮州,把李恒的兵馬釘死在廣州、潮州一線。讓他無論從陸地和海上,都無法跟張弘范做戰略配合。
第三步,就在陳吊眼這里。如果不論質量,但算人數。陳部所轄的四個標,是破虜軍規模最大的一支力量,這支力量在關鍵時刻如何動作,直接影響著全盤勝負。
所以杜滸與許夫人碰頭后,立刻決定把興宋軍的指揮權由張元暫時掌管。許夫人親自趕到陳吊眼軍中,跟他商量戰術細節。
陳吊眼把綢布平撲在帥案上,低著頭,半晌說不出一個字。
杜滸性子偏激,行事果決,在軍中一直有狠辣之名。這個計劃,也充分體現了他的性格特色,兵行險招,招招奪命。
如果整個戰術動作如期完成,元軍不但要撤離福建,并且在短時間內,在整個江南都沒有力量組織起第二次進攻。
而一旦戰術動作失敗,破虜軍可能又要退進武夷山區去,重新與韃子展開游擊戰。
幾個將軍和參謀也湊了過來,面色凝重地看著杜滸的計策。計策的前半部分,和曾琴的建議類似,但曾琴卻沒能提出這樣明確的戰術動作和戰略目標來。計策的后半部分,卻遠超出了曾琴的建議,所圖已經不是保全半個福建和手中的實力,而是重奪兩廣了。
大伙拿了各色旗幟,在地圖和沙盤上反復擺來擺去,都覺得此計策甚險,一時拿不定主意。
第九標統領劉重性子急,見大伙都不再說話,敲了敲桌案,大聲說道:“若此計可行,丞相為什么不親自下令來。他杜貴卿這樣做,怕是有幾分冒失!”
“嗯!是這么個理兒”平素與陳吊眼交好的幾個將領紛紛點頭迎合。眼前的計策除了本身有些行險,讓人不放心外,大伙對杜滸以水師統領身份對其他人馬指手畫腳,也約略有些不滿。照常理,杜滸是水師統領,所轄士兵大約一個半標。而陳吊眼是陸標副統制,所轄四個標,無論軍銜和實力,都比杜滸要高。所以杜滸若想讓陳吊眼配合他做戰術動作,應該先向丞相府請示,然后由文天祥親自派人協調才附和雙方身份,斷不應該想做就做,甚至怕過不了陳吊眼這一關,把許夫人拉出來當說客。
許夫人是何等聰明之人,跟陳吊眼和他的麾下交往多年,知道此刻大伙心中打的小算盤。微微搖頭,也不點破,笑著解釋道:“杜將軍臨來廣南前,已經派人給丞相大人送過信,把整個計劃告知了他。但等丞相做出回復,恐怕來不及了,所以才邊執行邊等丞相的消息。想必現在文丞相已經知曉我們的打算,只是回信還沒及時送到!”
“恐怕丞相那邊不會有信送來,這幾天我派出聯絡永安的信使,都被元軍半路截了回來。蒙古人手中有鷂鷹,信鴿也難放出去。只是這種辦法,丞相怎么事先沒想到?”陳吊眼點點頭,低聲回答。仔細考慮過后,他認為杜滸的計劃可行,但心中卻有很多顧慮,不知如何跟許夫人一一細說。
“大伙能想到的辦法,丞相不一定能想到。他又不是諸葛亮,能算無遺策。練兵、治國、鼓舞士氣,號令群雄,這是他的強項。但臨敵應變,他未必很擅長。畢竟他狀元出身,前半輩子連戰場都沒上過,能做到目前這樣,已屬不易!”許夫人笑著回答,目光中,不經意間露出幾分贊賞和期許。
“倒是!”陳吊眼應了一聲,抓抓光溜溜的青頭皮,猶豫著問了一句,“只是如此一來,敵我雙方都把丞相大人當成了餌料。將來仗打完后,不知丞相大人是否會心中感到郁悶!”
許夫人終于明白了陳吊眼在猶豫什么,用白眼球好好地賞了他一記,聲音瞬間提得很高:“丞相豈是如此小肚雞腸之人,如果胸中連這點小節都放不下,還如何帶著大伙跟韃子抗衡!”
“那是,那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行么?”陳吊眼知道自己一不小心又捅了馬蜂窩,連忙給自己找臺階下。
他知道,自從第一次邵武會戰后,族姐心中就有了文天祥的影子。難容人在背后說丞相大人半點不是。按照畬人規矩,丈夫去世后,遺孀再擇人再嫁,乃是天經地義的事。許夫人有畬族血統,本不應該受漢人禮節拘束。
但是,偏偏許夫人的前夫是赫赫有名的抗元義士。偏偏許夫人是受過大宋兩任皇帝冊封的誥命夫人。偏偏這個名滿天下的一品誥命,喜歡的是大宋丞相,天下文人的領袖,理學大家文天祥。
所以,這份因緣,在陳吊眼眼中,比把韃子趕回漠北的希望還渺茫。
所以,他絕不跟自己的族姐,在對文天祥的評價上進行爭執。況且,陳吊眼內心深處,也一直認為文天祥對自己有知遇之恩。
“你也不必自謙,天下英雄,我想,能入你陳舉法眼的,也就文丞相一位!”許夫人嘴角微微挑起,臉上的笑容看起來,讓人感到說不出的舒服。
她知道文天祥在陳吊眼心中,也是個了不得的英雄形象。所以自己這個曾有趁亂世建立功業之心的弟弟,才會放棄了那種不切實際的夢想。
第一見面,文天祥就分了一半戰馬給陳吊眼,讓他知道了,大宋官員,并不是一個個自命高人一等,白受了人家恩惠卻認為理所當然。,其中還有像江湖人一樣受人滴水之恩,相抱以涌泉的。
西門彪帶了騎兵去江南西路騷擾達春,一時難回。文天祥知道后,特意把從第一批海路高價購來的駿馬,全部相贈。并且唯恐陳不開心,還專門寫了一封信,保證西門彪所部將來的歸屬。
陳吊眼自己跟林琦殺入江西,把兵馬交給鄒洬整訓,當他幾個月后歸來,文天祥把數萬人馬一個不少地還給了他,并且人人手中都分發了與破虜軍同樣的兵器和鎧甲。
陳吊眼一時沖動,提出將自己的部屬與破虜軍合并。文天祥很高興地接納了他,并且給了他四個標的編制,和破虜軍副統制的官職,比張唐、杜滸等跟著文天祥出生入死的將領地位還高。
所以,如果換了別人被困,前來搬救兵,陳吊眼都未必肯去為之拼命。但文天祥被困,他必須不計生死去救援。
這才是許夫人放下軍務,親自來找陳吊眼的原因。她星夜兼程,唯恐趕到的時候,陳吊眼已經做出了直撲永安的決定。那樣,再說服他收回已經發出的軍令,就很困難了。
令她感到非常幸運地是,一向固執的族弟,居然被人攔阻住了。想到這層,許夫人又饒有興趣地打量了曾琴一眼,突然發現,這個參謀的脖頸皮膚很白,比一般讀書人的皮膚細許多。順著低垂在地圖前的脖頸再向上掃,卻發現耳垂處,有一點非常淡的脂粉痕跡。
“耳孔,他有耳孔,用脂粉巧妙地堵起來了!”一個清晰的結論猛然在許夫人心頭跳起。她自己在年少頑皮的時候,也曾女拌男裝出行,用過同樣的手法。
就在這時,參謀曾琴抬起眼來,目光快速與許夫人相遇,稍微有些亂,然后迅速鎮定,用一種低微卻很堅定的聲音說道:“依我看,此計可行。”
“張將軍和吳將軍那邊怎么聯絡,他們怎么知道我們動向,與我們做出有效配合?”陳吊眼對曾琴的建議向來重視,見族姐和參謀都贊同杜滸的計劃,也不再固執先前的動議。而是認真地追問起新計劃的實施細節來。
“讓信使走海上,如今我軍與元軍相比,優勢就在于海上多了一條通道。那些韃子將領都打慣了陸戰,不知道水路的遠近。今晚我軍原地修整,同時派出信使去龍口(九龍江入海口),借許夫人的快艦連夜啟程,連人帶馬一起上船。急行一夜后,明天一早在安平附近上岸。那些大食馬是海上運來的,不會暈船。安平和泉州目前還在我軍掌握中,兩地相距僅四十里,有官道相連,快馬加鞭,用不了一個時辰可把消息送到泉州。”參謀曾琴拿出紙筆,一邊說,一邊寫下心算出來的數據。
幾個將軍陸續圍攏過來,聽曾琴講解。大伙基本上都沒讀過幾天書,在夜校里被監督著,勉強認了些字,但對算術卻不是很清楚。況且夜校里的老師也多是應募而來的儒生,本身對懂計算之法也不大清楚。所以,參謀曾琴隨說隨報出的數字的行為,讓大伙既覺得佩服,又覺得神秘。
“如果與張唐相約,從明日起算,第四日早上,出現在青陽寨附近。我軍距離青陽寨直線距離一百二十里,但中間隔著鼓鳴山,騎兵行動不便,必須沿山腳下谷地迂回,大概是一百八十里山路。算上路上可能出現的耽擱,三天后應該趕到。”曾琴用手在地圖上順著道路畫了畫,仔細地分析道。“第一標和炮師距離青陽寨是一百零七里,可以沿安溪逆流而上,人走岸邊平地,火炮用船運送,三日內,也能到達指定位置!”
“若一方早到怎么辦,若途中遭遇元軍怎么辦?我們走了,誰來守漳州?”第十標統領董澤迫切地問道。曾琴的計算,給兩支軍隊都留了很大余地。特別是對陳吊眼部將士,對于自幼山間長大的他們來說,一百八十里山路有兩天時間足夠。大伙不擔心是否能按時趕到約定地點,只是擔心到得太早,或者前腳剛一離開,呂師夔和張弘正又殺回來騷擾地方。
“第九標留半個標弟兄和所有輕傷員守漳州,其他人明早拔營!”陳吊眼大手一揮,做出了決定。“途中如果遭遇元軍,小股則一口吞掉,大股則強行突破過去!”
“在我軍靠近青陽寨之前,不會與元軍遭遇。呂師夔和張弘正已經退往龍巖,而阿里海牙和阿剌罕的兵馬,志在洗劫,山中無可搶之物,他們提不起興趣!倒是青陽寨附近的鐵場和銀坑,一年來泉州富豪在那里投了不少本錢,阿剌罕等人定不會放過。很大可能,咱們和第一標之間先到達的一方,要與元軍打一場遭遇戰!所以,行軍速度必須控制在預定范圍內,不能到的太早,也不能太晚”曾琴看了看陳吊眼,目光中露出幾分欣賞。
“多派斥候,二里一組,輪番搜索本隊前后左右十里范圍!張弘范的精銳都在永安設套,等著咱們鉆。阿里海牙和阿剌罕手中兵不會多,遇到后,咱們活吞了他!”陳吊眼在曾琴目光中得到鼓勵,豪氣萬丈地說。
突然,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大聲補充了一句,“如果逼得張弘范情急拼命,把佯攻變成主攻,該如何是好?”
“文丞相頂得住!否則,他也不會選擇在永安迎戰!”許夫人毫不猶豫地回答,看向遠方的目光中,充滿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