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爭輝
進攻(六)
李恒辛苦整訓的近半年的廣州水師,一夜間全軍覆沒。兩廣沿海十一州,千余里海岸線立刻像被剝了殼的雞蛋,完全保露在破虜軍水師的打擊下。
平宋副都元帥呂師夔當夜就站在岸邊,眼睜睜地看著戰艦被一艘艘擊沉。在那一刻,他知道兩廣完了,縱使自己是諸葛復生,孫吳現世,也挽救不了這場命中注定的敗局。手中兵太少,需要防御的地域太多,關鍵是,從始至終,人心就不在大元這一邊。
以目前的士氣狀況和人心,明智的選擇是主動后撤,把戰線放到紹州、雄州和連州等幾處背靠江南西路和荊湖南路要地上。這樣,即可以安全地接受來自后方的補給,也可以尋找機會,攻擊破虜軍的破綻。
文天祥在福建推行的新政和大宋傳統格格不入,為了保證命令不被朝堂上其他同僚攔阻,他必須時時建立戰功。依靠破虜軍輝煌的戰績,壓下朝野之間的非議之聲。因此,破虜軍主力不會一直龜縮在福建不出來。而破虜軍一但離開福建進入兩廣,眾寡之勢立轉。兩廣群山中的山賊和地方豪強不會輕易接受大宋的統治,破虜軍想在兩廣站穩腳跟,就必須分兵去掃平群豪。那個時候,才是大元一戰平宋的大好時機。
呂師夔覺得自己的推斷很有道理,但是,他卻不敢真的把主力撤離廣州。攻陷廣州,蕩平崖山,這是忽必烈陛下前一階段武功的標志。無論是誰從崖山和廣州撤出來,無論在多困難的情況下,他都將是千古罪人。忽必烈可以冤殺一個副元帥劉深,就不會在乎多殺一個替罪羊。這就是為什么李恒死后,平宋副都元帥之位無人去爭的原因。朝堂上,蒙、漢、色目三系大佬都不傻,都知道誰接替李恒,就是把誰架在火上烤。只有太子真金這個笨蛋,才傻乎乎的亂點將,把人送到風尖浪口上,還好像是破格提拔,需要人承好大的人情。
呂師夔郁悶地想著,抱怨著,哀嘆著仕途的艱難和命運的不公平。這么多年,把腦袋別在腰帶上,把良心踩到腳底下,爬到今天這個地位不容易。如今戰無法戰,退不能退,就和等死差不多。就這么稀里糊涂地當了替罪羊,或者被人一炮轟死,給大元盡了忠,即使入了地府,他心下也有所不甘。
“其實大帥也不必那么為難,古來打勝仗不易,打敗仗卻相對簡單得很!”呂師夔的師爺見他整日愁眉不展,靠在他身邊,低聲說道。
呂師夔的眉毛挑了一下,突然間有一種把此人拖出去痛打一百鞭子的沖動。身為武將,縱使在為敵國效力,誰不希望活得轟轟烈烈,死得燦燦爛爛。敵軍沒來呢,先計劃著怎么把仗輸掉,豈不是把武將的臉都丟光了么?
“這仗啊,不知道要打多少年呢。手里有兵,就有奔頭兒。要是連兵都沒了,恐怕在誰的眼里,價值都不大嘍!”師爺見東主對自己的話不置可否,向旁邊走了幾步,蹣跚著說道。
呂師夔的手指咯地響了一聲,握過了頭,疼痛的感覺讓他清醒。師爺呂省是在呂家干了多年的老人,知道輕重。他這句昧心之言說得不錯。如今這事態,按達春的將令,在廣南兩路與破虜軍硬拼,沒有半點勝算。把起家的老本拼光了,頂多只落個無功無過,弄不好還招來一大堆無果和尚那樣的瘋子,有生命危險。同樣是敗,還不如敗得漂亮些,看上去是力戰而敗,實力不如人而致。這樣,達春挑不出什么來,剩下幾萬老兄弟在手,忽必烈陛下想降罪,也得考慮考慮這樣做的結果。
想到這,呂師夔心下稍安。和顏悅色把師爺拉了回來,按照他的指點開始布置。李恒麾下有一批戰斗力不弱,也不肯買別人帳的探馬赤軍,大概七千人左右。這幫家伙收買起來難度較大,所以呂師夔按師爺的指點把他們盡數派去了增城,那里距離興宋軍較近,是保衛廣州的第一道防線。反正自從李恒遇刺后,這幫探馬赤軍一直瘋子般地叫囂著要殺進福建去報仇,不如直接成全了他們。
清遠、真陽、曲江這幾個隸屬與廣州府、英德府和紹州府地方,是撤回北方的要道,這幾個地方得放自己人。呂師夔將幾個本家子侄呂商、呂文和呂強派了過去。命令幾人只管守城,外邊流寇鬧得再厲害,也不準主動出戰。
至于廣南西路,呂師夔非常“照顧”地把陳寶、翟亮、王安世、翟國秀、方景升等安排了過去。他們投降的時候,張弘范曾經答應向朝廷上本,準許他們“世鎮廣南”。但后來朝廷一直沒就此事做出批復。既然此刻自己能臨時做主,呂師夔索性大做好人,安排他們盡量遠離廣州去當土皇帝,自己帶兵為他們擋住廣州前線。一番功夫做足,把翟國秀幾個感動的泣泗交流,發誓一旦廣州有警,馬上帶兵殺歸來援救。
“土豹子,你們等著為萬歲盡忠吧!”呂師夔心中罵道。大宋水師向來就有跨越攻擊的傳統,當年宋金對峙,就曾從海上突襲過山東河北數州。更何況此時帶領水師的是著名的狠人杜滸。腹誹歸腹誹,臉上卻做出一幅大功無私的姿態來,叮囑眾人好生為國守土。
一番小動作搞完了,時間也到了三月中。呂師夔松下一口氣,開始整訓盤點自家嫡系士卒。還沒把人馬拉出廣州城,就接到了廣南西路的求救信。
“賊犯瓊、雷二州,郝萬山、霍志戰死。郁、容、高、廉各州主將皆作壁上觀。敵眾我寡,元帥若半月不來,柳某將以身殉國!”剛補了安撫使的缺,屁股還沒坐熱乎的化州守將柳德潤在求救信中哀求道。
呂師夔把求救信收了起來,沒做任何安排。當夜,化州前來求援的信使在廣州城內不知所蹤。
瓊、雷、化、廉四州相繼失守。
福建大都督府,文天祥拿起幾只角旗,別在了標記著等高線的沈氏地圖上。破虜軍參謀長曾寰帶著一干參謀,快速推演出接下來可能發生的情況。
按原定作戰計劃,杜滸率領的水師在將北元廣州水師消滅后,任務僅僅是拿下孤懸海外的瓊州。那里去年沒受到戰火波及,糧食大熟,剛好劫來補充福建各地的食物缺口。
誰也沒想到,廣南諸路群豪居然看著杜滸一個挨一個的打下沿海四州,不做任何行動。此刻杜滸手中兵馬不足壹萬,若廣南西路諸豪齊心協力,未必不能把破虜軍水師堵回海里。
“廣南西路的地方群豪們后悔了,暗中給杜滸輸糧送款,期望杜將軍能手下容情!”劉子俊走上前來,送上一疊拆了口的信件。每一封信的外皮上,都如驗名死囚的正身般,打了個大大的紅叉。
大伙一看,就知道紅叉是杜滸所為。關于這些騎墻者,杜滸向來只有一條應對對策,“殺!”
“派快艦給杜貴卿傳令,讓他暫時不要繼續前攻,先把瓊、雷、廉、化四州穩定住。把無主之田,和投靠了北元那些豪強的家財,先給百姓分了!”文天祥笑了笑,把信隨手扔到了一邊。
“丞相意欲如何,莫非還心存善念么!”蘇劉義從一邊快步走過來,有些不滿意地抱怨道。
此刻手中無兵可持,但蘇劉義不認為自己就得一切聽文天祥的安排。按官職,他也是兵部侍郎,有參與戰局決策之權。況且去年若不是翟亮等人臨陣投敵,江淮軍的結局也不會那樣慘。
對這些一箭不放,把行朝側翼讓給張弘范的家伙,文天祥也沒什么好感。見蘇劉義發急,笑了笑,說道:“蘇侍郎何必急在一時,這些人家產盡在兩廣,難得舍得棄家逃命不成!”
“那丞相準備如何?”蘇劉義楞了楞,不知道文天祥葫蘆里到底賣得什么藥。在他心目中,眼前大宋丞相對別人的田產家財看得很重,幾乎每次打仗,首要目的都是搶錢。
“先穩住他們,別把他們打急了,否則,他們聯起手來,杜將軍那里也會麻煩!等咱們擊敗了呂師夔,然后再慢慢收復兩廣,要么不打,要打,就把擁兵觀望的人都掃蕩干凈了,以免給將來留下麻煩!”文天祥和氣地解釋。以杜滸的性子,打起來就不留情分。剛好滿足了呂師夔驅虎吞狼的心思。
廣西南路地形復雜,苗、漢雜居,對那些投靠了北元的地方大族,還需要區別對待。這些人心里沒有華夷之別,也沒有國家概念。在乎的只是家族利益的綿延。所以,無論在誰麾下,都不會忠心耿耿。只會跟在他們認定的強者身后打秋風。對于他們這伙人,分化、瓦解、安撫、打壓等手段并施才是正道,如果一味以殺戮為主,反而會勢得其反。
“若如丞相出兵兩廣,蘇某愿為帳前小卒!”見文部將官幾乎都盯著自己,蘇劉義歉意地抱了抱拳,后退了半步,躬身說道。
“蘇將軍不提,我也要請將軍出馬。我準備讓鄒洬、張唐、蕭鳴哲、楊曉榮和吳希希奭帶一、二、五三標,還有炮師從循州殺過去。蘇將軍可與他們同行,沿途招攏舊部!”
“第二和第五標?”蘇劉義強壓著心頭的狂喜問道。終于等到這一天了,自從來到福建,大伙一直盼著在文天祥的幫助下重整旗鼓。但第二和第五兩標兵額嚴重不足,破虜軍派出三個標外加一個炮師,看似氣勢洶洶,實際上人馬卻沒多少。應付兩廣那么大的區域,恐怕會力不從心?
“眼下許夫人的興宋軍駐扎在潮州、惠州一帶,人數有五萬余,隨時可殺向廣州。如果蘇將軍不棄,可以沿途收攏江淮軍舊部,補充進蕭鳴哲的第二標和楊曉榮的第五標。這樣,在廣南東路,破虜軍加上許夫人的興宋軍,咱們的兵力不比呂師夔少。如果能將呂部擊敗或擠出廣南東路,西路諸豪失去靠山,恐怕只有任咱們宰割的資格!”文天祥點點頭,低聲安排道。
“補充進第二標和第五標?”蘇劉義發出一聲驚叫,眼睛瞪得大若銅鈴。
幾個破虜軍參謀和中級將領不滿地看了過來,見過行事不知輕重的,卻沒見過這么不知輕重的。江淮軍被張弘范打得全軍覆沒,如果不是破虜軍殺開一條血路,連張世杰本人都無法脫身。
事過后,文丞相非但沒上本彈劾江淮軍諸將無能誤國,反而替他們說了很多好話。比起當年張世杰、蘇劉義等人對文天祥的處處排擠,簡直是以德報怨。做了這么多,這位蘇將軍居然還不知道滿足,居然還念念不忘讓福建大都督府出錢出物,替他們重建隊伍。天下便宜事情多,有占起來沒完的么!
“對,江淮軍弟兄們被打散,在廣南受盡了苦頭。與第二標和第五標的老兵混編在一起,躲在第一標身后,可以邊作戰,邊適應破虜軍戰術。各級將領官職不變,由樞密副使鄒洬統一安排位置,軍階按破虜軍軍階轉換。所欠發的俸祿和軍餉一次性補齊!”文天祥掃視了蘇劉義一眼,不動聲色地補充。
自從張世杰和蘇劉義氣兵敗來投,如何安排他們的職務,就成了大都督府的難題。如果心胸開闊地提供裝備,重建一支江淮軍出來,必然會遭到杜滸、劉子俊等當年曾受過張世杰排擠的將領們的反對,文天祥自問也沒那分胸懷。與北元膠著的關鍵時刻,需要軍令絕對的暢通無阻,這個時候再于朝廷內部建立一直可以擎肘自己的力量,傻子才會那么做。
但蘇劉義等將領對朝廷的忠心,依舊令人欽佩。流落在廣南兩路堅持抗元的將士,如果能整合起來,也是一支不弱的力量。在對付北元這個外寇方面,大伙沒有根本性的沖突。需要區分的,僅僅是誰居主,誰居次。
所以大都督府和智囊們,替文天祥想出了這樣一個辦法。第二、五兩標在永安損失很大,基本上成了空架子。讓一、二、五三標同時出福建,沿途的抵抗力量,可以名正言順地補充進二、五兩標。等新力量熟悉了破虜軍的方式和環境,按往常經驗,即使趕他們另立門戶,大多數人也不愿意走。
作為這支隊伍的名義領導者,鄒洬是最佳人選。他身上有去年朝廷為了分化破虜軍,加封的樞密副使的頭銜。論官職,僅僅比張世杰低了一級,有權力過問一切軍中大事。此外,鄒洬性子柔和寬厚,可以保證對所有人一視同仁,不會讓江淮軍將士有被歧視之感。
“怎么,蘇將軍莫非不愿意出征么?”見蘇劉義依然發呆,鄒洬鳳叔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問道。
“末將遵命!”蘇劉義咬了咬牙,低頭應道。心中痛得像針刺般,眼前的人物漸漸模糊。
“那就下去準備吧,明日五更,大軍準時出發!”文天祥柔聲吩咐,看看鄒洬,再看看如臨大敵般戒備著的破虜軍眾將,輕輕搖了搖頭。
蘇劉義再次施禮,蹣跚著,緩緩走出了帥殿。呆立過的地方,留下了幾點清晰的水漬。
“他還忘不了江淮軍啊!”鄒洬看看望著蘇劉義的背影漸漸去遠,嘆息著說道。當年他和文天祥等人千里迢迢投奔行朝,處處受制于人,對這份寄人籬下的滋味深有體會。眼下形勢反了過來,心中卻沒有任何報復后的快意。反而,深深地同情起對方的狀況來。
這種感覺,說不清楚,道不明白。鄒洬自問不是個性偏狹的人,豁達、大度一直是他的修身目標。然而此刻,他卻不得不做些不豁達,也不大度的事。
“能不能把江淮軍和破虜軍捏合在一起,鳳叔,就看你這樞密副使了!”文天祥苦笑了一下,應道。
第一次弄權,讓他感到從心里向外不舒服。但不這樣做,他又實在無法保證隨著控制地域擴大,生存危機緩解,朝廷內部的矛盾會不會越來越大。
相比與來自背后的打擊,與北元的戰爭反而輕松。畢竟雙方出于不同陣營,敵我關系可以分得輕輕楚楚。而背后,誰知道哪張面孔下,藏著怎樣的心思。
恐怕,將來很長一段日子,自己都不得不帶上不同的面具吧。
文天祥郁郁地想,胸口一陣陣悶,一陣陣痛。輕嘆了一聲,緩緩向門外走去。臨出門,腿絆了一下,身形略有些跟蹌。
沒有人上前攙扶,看見文天祥終于邁出了第一步,曾寰和幾個參謀目光互視,臉色帶上了幾分嘉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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