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爭輝
職責(七)
那一刻在曾寰眼里,丞相大人的背有些駝。青衫下那雙單薄的肩膀好像被壓上了一幅千斤重擔般,壓得他直不起腰來,胳膊和腿都在微微發抖。
曾寰突然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不該表達得如此直率。雖然直言敢諫是對于一個謀士的基本要求,但他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是否打擊了丞相大人的自信。或者說,干擾了丞相大人心中已有的定案。
文天祥半晌沒有說話,曾寰最后那一句“規則如此”深深地刺痛了他。無論是現實規則和潛規則,曾寰說得都在理。是自己一直懷著個美好的愿望,希望短時間內一勞永逸地解決幾千年來所有積累下來的問題。但現實中,這樣做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對。
打江山的人一定要坐江山么?那樣,與占山為王,聚義分金的草寇有什么不同!以文忠的角度,文天祥看不到打江山和坐江山之間必然的聯系。但諸將和參謀們的反應清晰地告訴了他一個眾人認為正確的答案。問一百個人,其中九十九個都會不假思索給出的答案,那就是,‘江山是誰打下來的,就天經地義歸誰管理。否則,大伙把腦袋別在褲腰上為了什么?’
文忠的記憶教會了他太多的東西,現在破虜軍的所有成就,幾乎都于那些之鱗片抓的記憶有關。文忠教他用游擊戰解決最初的生存危機,他做了,抵抗的種子因此而保全了下來。文忠教他用火器彌補南方人身體條件的不足,他做了,破虜軍因此而成名。文忠教他開辦軍校培訓低級將領,他做了,如今破虜軍運轉得如新式機械般靈活。
惟獨文忠教他的基層選舉辦法,他試圖有選擇的接受,收獲的卻是完敗。敵人、朋友、舊部,幾乎所有人都站到了他的對立面,爭先恐后。
這一刻,他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丞相如果真的決心一意孤行,把選舉推廣下去,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沉默了一會兒,參謀長曾寰不忍見文天祥過于沮喪,低聲建議道,“鄒將軍他們在廣南兩路,把豪強殺得差不多了,即使推行選舉,也不會讓世家大族占到便宜。丞相此刻再下定決心,把儒林中試圖混水摸魚的,和行朝中試圖把事情搞亂的人,抓一批,關一批,殺一批,如此,庶幾可成!”
“庶幾可成,不知能保持多久?”文天祥笑了笑,問道。臉上的笑容,看上去有些慘然。
“只要破虜軍保持兵威二十年,只要丞相大人把軍權一直握在手里。二十年后,大伙習慣了新政,自然就順著這條路走下去了……!”曾寰盡力安慰道。
無論對新附軍還是蒙古軍,破虜軍的優勢都日漸明顯。憑著這支軍隊的震懾力,強行推廣新政并非完全不可以。只是那樣,需要付出的代價將非常之大。也許歷史上任何一個亂局,都不會比強推新政后更慘。
從目前形勢上看,破虜軍不會背棄丞相府。但丞相大人能下這個決心么?他心里為此做好了準備么?曾寰心里沒有答案,說話的聲音也越來越低,越來越低,最后幾不可聞。
文天祥頹然搖了搖頭,曾寰是個忠心的參謀,這條計策雖然他出得很不情愿,但能感覺到,他是真心在為自己排憂解難。但是,以軍刀行下去的新政,從開始就違背了新政的原則。這樣還有意義,還能叫新政么?
兩個人都不說話了,看著窗外的日光一點點黯淡下去。庭院中士兵的喧鬧聲漸漸平息,收工了,一天的辛勞即將結束。三三兩兩,有人從議政廳旁走過,從衛士臉上的表情上感覺到屋子內可能有什么事情不對勁兒,遠遠地繞了開去。
“憲章,你起草一道軍令,嘉獎西征軍各級將士,就說大都督府收到他們連戰皆勝的消息,甚感欣慰,讓他們繼續努力,爭取在入秋前結束戰事,穩定兩廣!”
不知過了多久,文天祥終于從沉思中回過神來,低聲吩咐。
“遵命!”曾寰的回答很干脆,但臉上卻閃出了幾分迷惑。越向西北進軍,山越多,地形越復雜,越不利于火炮的運輸。而如今各地豪強的反抗力度越來越大,一個夏天內把所有抵抗火焰撲滅,簡直沒有這種可能。
“再起草一份政令,注意措辭。就說因為瘟疫爆發,新光復地區的官員委派、地方治理諸事后延。待瘟疫過去后,丞相府將召集軍中諸將、儒林名宿、地方士紳,和兩年前被推舉出的里正、區長們,一起于泉州商討國是,商討一下,我們起兵抗元,到底是為了什么?商討出一個大家都能接受的《臨時約法來,包括政務處理和官員選拔方式及原則。凡不愿屈身事元者,得到地方百姓推舉或士紳名流認可后,都有機會參加!”
“這,丞相,北伐的事?”曾寰低聲提醒道。
文天祥的命令他理解,丞相大人不愧當世人杰,心胸足夠開闊,性格堅韌卻不執迷,這一步退得夠大。現在這個政令,是仿效當日高祖入咸陽,與諸侯和百姓約法。這樣,可以照顧到各方利益,也可以平息所有人的不滿。
但是,以儒林和士林人物喜歡扯皮的性格,要扯多長時間,約法才能出籠呢?
“憲章,你以為,被鳳叔在廣南這么一殺,兩廣一時半會兒能安穩住么?”文天祥苦笑著問道。
那些豪強在出其不意之下,遭到鄒洬重擊。他們沒有力量與破虜軍正面作戰,卻可以憑借宗族的支持,把抵抗轉到暗處。兩廣有的是山區,也有的是占山為王的毛賊。豪強與毛賊勾結起來作亂,沒有幾萬大軍常駐,地方上短時間根本無法恢復平靜。
后方不穩,北伐就是一句空話。使用新式武器的破虜軍實力強悍,但對物資的需求也高。沒有一個穩定的大后方,保證不了穩定的軍械糧草供應,無論向北打多遠,無論主帥多優秀,最后都免不了全軍覆滅的命運。
“我是怕有人故意扯皮,讓約法推不出來!”曾寰低聲解釋。文天祥打算讓有過選舉經驗的里正、區長們參加立約,這些經歷過新政,并且從中得到好處的人,肯定試圖把約法向對自己有利方向引。而破虜軍將士屆時肯定會在一定程度上,給自己人必要的支持。儒林和舊官員們在立約時占不了主動,自然不會非常滿意。弄不好又會玩些陰暗手段,讓《臨時約法胎死腹中。
憑借對士大夫們行事方法的理解,曾寰對此很不放心。正想著有什么辦法能讓文天祥的政令貫徹得更完滿時,又聽見文天祥說道:“不妨,告訴大家,臨時約法一天不出來,兩廣就一天歸鄒洬、蕭鳴哲將領幾位暫為代管,他們做的事,丞相府不會干涉。如果商討了一個月后依然商討不出結果來,就說明大伙都沒有好辦法。那就只好執行原來咱們的選舉辦法,按福建北部試行過的方式來!”
“這,丞相?”曾寰感覺到自己頭有些暈,文天祥在短短幾句話中,暗藏了太多的玄機。鄒、蕭二將把廣南兩路的豪強們殺怕了,地方名流們把不得趕他們走。為了早日實現這個愿望,他們就沒太多時間糾纏于細節。而各行各色不愿意接受原來的選舉方式的人,為了在臨時約法中更好地保護自己的利益,,也只好對別人的訴求,做出必要的妥協。
‘這個國是會有的開,弄不好要開出大麻煩來。’曾寰默默地想,抬起頭,再次把目光投向文天祥,豁然發現丞相大人的脊背已經挺直了,仿佛突然頓悟了什么般,活力和信心再度籠罩了他的全身。
“文瘋子又在玩什么花樣?起兵抗元,自然是為了重建我大宋正統了。天、地、君、親、師,有了上下尊卑,政令才能暢通,朝野才能秩序井然。這是誰都明白的道理,搞這么大動靜干什么?”五天后,在福州城最大的海鮮酒樓,一個臨窗的雅座中,幾個峨冠博帶的老名士們議論道。
他們都是被有心人召集來的,原打算在選舉進行的時候,趁機搗點亂,誰料到選舉后延,大都督府又推出了共商國是這一折子戲。大伙既然來了,就不好半途而廢,于是坐在一起,一邊翻看刊載大都督府政令的報紙,一邊推斷文天祥下一步意欲干什么。
“不好說,文瘋子行事一向出人意料。打仗如此,治政亦如此。就如幾個月前那場百魚宴,他遍請各地名流,在福州品魚做詩,老夫本以為他轉了性子,想在儒林中留一段佳話。現在才明白被他利用了,破虜軍當時是缺糧缺急了,想讓大伙帶頭拿魚當飯吃!”一個背光而坐,年齡有六十上下,白發垂肩的老儒搖頭晃腦地品評。從話里,聽不出他到底是夸贊文天祥聰明,還是指摘他行事不合常理。
“不過,這魚味道也不錯,咱們被人利用了,也沒吃什么虧!”在他對面,一個留著花白胡子的老儒用筷子夾起一片橙紅色薄可透光的魚膾,沾了些調料,放在嘴里。
新打上沒多久的海魚生吃起來味道很鮮,他的表情看上去很滿足,也很陶醉。
“是啊,至少發現了很多以前沒嘗過的美味!”花白胡子身邊,一個留著黑色短須的人說道。不甘落后地伸出筷子,挑起了另一片魚膾。
這種體形巨大的海魚刺少,肉厚,特別適合生吃。但在百魚宴之前,因為酒樓做法不當,并不受大伙歡迎。百魚宴上,各路廚師各展手藝,讓很多近于失傳的絕活再現世間。從此后,吃這種魚的生膾,簡直就成了一種潮流。魚戶、酒樓和大戶人家,都因此而得到了好處。
“陸大人呢,他那里有沒有新指示給大家?別光顧著吃,靠著大海,有大伙品的呢!”白頭發四下看了看,發現沒有閑雜人等靠近,壓低嗓子喝道。
“陸大人說,既然文丞相要于大伙共商國是,大伙就拿出一個章程來,齊心捍衛千秋正道!”黑胡子小聲答。末了,卻自作主張加了一句,“我看這不妥當,論武功文治,陸相哪及文相半分,大伙幫他是幫他,可別把自己繞進去。”
“對,文丞相手軟,可那姓鄒的可不講道理,聽說在廣南西路,他,喀……”花白胡子比了個用刀砍的手勢。
“那幫奸佞賣國,該殺!但咱們是真心為了大宋的,不會有事吧!”墻角處,有人擔憂地問。
“難說,爭權柄這事,向來不留情面。”
“胡說,文相和陸相都不是那種人,他們是道義之爭,就像,就像……”試圖打比方的,半天也沒找出合適例子來。本來想舉司馬光和王安石,可一想當年這兩個名相為了改制和守制拼了個你死我活,連累了無數人到海南島做客。文天祥與陸秀夫之爭同樣是為了治國方略,此時雖然文丞相讓了一步,誰知道如果大伙逼得太過分,他會不會翻臉。舌頭再厲,鋒利不過刀。眼下北元虎視眈眈,以維護抗元大局為名頭,除了皇上,文瘋子誰的腦袋不能砍?
“我輩理當以死,捍衛正道!文死諫,武死戰,大義在我,刀俎何懼!”有人長身,正色。
“你怎么知道大義在我?原來一切如果是對的,契丹、女真、蒙古人怎么都是怎么打進來的!”有人冷冷地反駁。
“你懦弱!”
“你迂腐!”
自己人和自己人吵了起來,各不想讓,聲音漸漸升高,隔著街道傳出老遠。
廣南西路,鄒洬、蕭鳴哲、張唐、蘇劉義等人,忐忑不安地傳看了大都督府頒發的嘉獎令。文天祥對眾人在廣南兩路打擊豪強的舉措,未置一詞。但大伙都最近的軍令和政令中,看到了丞相大人的反應。
選舉辦法要改了,要在《臨時約法推出后,根據約法做出調整。這是文丞相對大伙做出的極大讓步,但逼得文丞相在對大伙讓步的同時,對行朝那樣試圖搶功勞人以及儒林人物退讓,是諸將都不愿意看到的結果。
文天祥在報紙上公開問,大伙起兵抗元是為了什么?大伙在趕走北元后,到底想建立一個什么樣的大宋。
這一問,問得鄒洬等人額頭上冷汗直冒。對于百丈嶺下來的老將,這個答案原本很清楚,是為了不給蒙古人做驢子,不做四等奴隸。但隨著破虜軍的擴張和軍事上的勝利,很多人迷失了自己。
“要我說,咱們得想個辦法,盡快把兩廣戰事結束了,然后早點派人回去參加國是會議,否則,光聽那幫儒林名士煽風點火,又把大伙扇迷糊了。到時候立個約法出來,寫的盡是他們的好處,咱們在廣南的惡人,就白當了!”楊曉榮見大伙有些氣短,站出來說道。
他也后悔自己當日做得有些過,比較起鄒洬逼人造反,先禮后兵的行徑,他覺得自己的做法簡直是小兒游戲。但既然已經做了,就不能半途而廢,西征軍在廣南大開殺戒,就是為了勝利的桃子不被別人摘走。所以,無論如何,在立約會上,要有人站出來為將士們的利益說話。
“利益是爭來的,你不爭,別人不會主動給你。文丞相這種開會的方式,是個好辦法。大家討價還價,到時候誰也別埋怨……”
鄒洬瞪了楊曉榮一眼,把他得剩下半截話壓回了肚子,轉過頭,對其他將領問道:“諸位認為呢,咱們接下來該怎么辦?”
“是該派幾個人回去,一來給丞相大人撐腰,展示咱們破虜軍的力量。而來,也給眾人提個醒,讓他們也別做得太過,不給大都督府留下半點好處。畢竟,將來北伐,大都督府還是主力,丞相不在乎利益,麾下將士們的后路卻不能不考慮!”吳希奭的建議很持重,他散盡家財扯起抗元大旗,本來不在乎個人得失。但帶了這么久的兵,他亦知道不能要求部下個個都是圣人,這世界上,畢竟還是俗人占大多數。
“對,大宋積弱,就是因為沒人能在朝堂上為武將說話。害得武將后繼無人!”蘇劉義大聲說道。對大都督府,他向來不甚滿意。但與其他文人比起來,他寧愿選擇支持大都督府。
氣氛漸漸開始活躍,很多將領都表達了同樣的意思,就是要把握住立約這個關鍵機會替武人張目。雖然是一部臨時約法,也要認真對待,把武人的利益明明白白地寫在上面,不能重蹈大宋武人打仗卻處處受制于文人的覆轍。
大伙起兵抗元是為了什么?大伙在趕走北元后,到底想建立一個什么樣的大宋?鄒洬愣愣地看著大伙,突然間,他感覺到自己有點明白了文天祥的心思。猜得正確與否,他拿不準,但知道方向就在那,自己已經離真實答案不遠。
福建與兩浙交界,松溪,守將李興聯絡人快馬將丞相府的邀請信送了出去。大都督府要召集天下豪杰商討國是,兩浙、江西、荊湖和兩淮的抵抗者都在邀請之列。如今兩浙已經成了空白地帶,浪里豹,鉆山鷂子等受到破虜軍指點和支持的豪杰們,將山村和城郊攪得天翻地覆。很多地方,一度被蒙古人和漢奸搶占的土地,都被強行發還到佃戶手中。范文虎有心替漢奸撐腰,卻再也調不齊足夠兵馬。基本上除了他的幾個本族武將,沒有人肯真的再為其賣命。
“咱們起兵抗元,是為了不當四等人,而不是為了維持大宋正統。如果上天垂憐,可以讓咱們重建一個國家,我期望,在這個國家中,不以出身,貧富來區別對待一個人,也沒有人再是奴隸!”望著遠去的信使,李興默默地想。
在他的夢想中,打江山不是為了分紅,不是為了建立功名。保護每個人的利益,是政府的職責,也是建立國家的唯一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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