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爭輝
天下(七)
艦隊在弩車的最遠射程外,斜斜地切了一個鈍角。
如今方震岳麾下的這幾只戰艦已經不是兩年前圍攻泉州時的福船改裝型。通過與福建大都督府的幾次密切合作,方家、蘇家和福建大都督府已經建立了親密伙伴關系。福建大都督府有很多新奇的航海技術和艦船設計圖樣,卻沒有具備豐富經驗的航海者。方、蘇兩家艦隊中的海盜頭目,隨便拉一個出來就有十幾年的航海經驗,/但兩家對如何設計和建造新式海船卻一無所知。各方互通有無,很快將“文氏天書”上一些似是而非的理論融合入實踐,再加上遠洋胡商們不遺余力的幫助,一些結合東西方航海船只設計優點,在中國海面上見不到的艦船型號紛紛涌現。
方震岳分艦隊這七艘戰船,就是幾年來各方合作的成果。由于作戰的目的主要用于護航而不是跨海對陸地進行攻擊,所以方家艦隊中的新式戰船不像破虜軍主力艦那樣巨大。海盜們根據自家經驗和需求,打造的戰艦長寬比在三點五到四之間,尾軁和首軁全部取消,風帆除了斜拉帆外,又加掛了前首三角帆,這樣的設計使得戰艦看上去非常漂亮,全部風帆展開時,有一種力量和速度結合的美感。
更特別的是,戰艦的外殼板不是平接,而是搭接的。這使得戰艦的抗打擊力度相當大。即便不小心被石塊或者弩箭擊中,也造不成致命傷害。(酒徒注:效果類似復合裝甲,是古中國獨創,清后失傳。)
在幾位海上老當家眼里,海戰中船只之間的距離,和火炮命中率成反比。所以,他們的戰艦上很少裝備破虜軍水師用的那種笨重的長射程艦炮,而是將射程五百步到一千五百步的輕炮請上了船。這種炮重量輕,所以側舷上可以布置更多炮位。更重要的是,這種火炮因為用料少,價格也比長射程炮便宜得多,海盜們可以大批量購買裝備。
由護糧隊亂紛紛射來的弩箭大多數沒接觸到戰艦,便跌落到了海水里。個別弩箭僥幸命中的目標,卻沒有力量穿透戰艦外殼板。幾每倉猝發射的火龍冒著黑煙從艦隊尾部飛了過去,空中翻了個筋頭,一頭扎進萬頃碧波內。
方震岳不屑地搖了搖頭,揮下了令旗。七艘戰艦先后瞄準目標開火。大多數炮彈落空,在敵方戰艦前后左右擊出高高低低的水柱。但如此高密度的炮彈射過去,每一輪射擊總有三、五枚命中目標。而一旦被炮彈擊中,敵艦的生命就走向了盡頭。對于外殼多用短木板平接的舊式海船來說,即使炮彈不能炸開,/強大的沖擊力也足以在側舷上給海船開一個大口子。大量海水會順著開口涌進來,把海船的速度拖到靜止。而靜止的靶子,向來是操炮手們最喜歡招呼的對象。根據海戰戰術,各戰艦會紛紛將炮彈向敵方行動最慢的受傷敵艦砸過去,直到將其徹底解決為止。
一記斜切結束,元萬戶張侑連同他的座艦一并沉入了大海。剩下來的幾艘戰艦不知道該如何應對,茫然隨著波浪且沉且伏。水面上,到處都落水待救的漕丁。有的已經受了重傷,奄奄一息,還本能地向船上的同伴伸出胳膊。有的毫發無損,抱著片殘板,愣愣地看著遠處再次靠近的白帆。
“砍主桅,砍主桅桿!”不知是誰大喊了一嗓子。立刻,漕丁沖上甲板,不由分說地斬斷纜繩,落下了自家木帆,推倒了船中央的主桅桿。
周圍的幾只北元戰艦見樣學樣,紛紛將主桅桿折斷,橫在甲板上。
這是向對手投降的標志,主桅桿一倒,戰艦的動力就幾乎完全喪失,只有被人宰割的權力。
站在本陣中的朱清難過的閉上的雙眼。
他不怪臨陣倒戈的弟兄,實力對比太大,抵抗下去只有送死的份兒。臨陣投降,船上何落水的弟兄們還可能有一條活路。
“大當家,三當家和四當家打旗號來問,下一步咱們怎么辦?”桅桿尖,百夫長螃蟹不合時宜地追問了一句。口中的稱呼再不是什么大將軍,而是恢復了當年縱橫四海時的老習慣。
“糧船靠里,戰船靠外,排方陣。看一看有沒有機會一齊向岸邊闖!”朱清睜開雙眼,有氣無力地命令道。
運糧艦隊緩緩變陣,放棄已經投降和受傷的艦只,排出一個被動捱打的姿勢,調整角度,向西北方前進。
這是一種不成辦法的辦法。一百五十多艘船,海盜們即便一艘一艘地搶,也要搶上大半天時間。只要到了淺水區,那就是平底沙船的天下。海盜船多為尖底,吃水深,縱使有火炮助戰,也未必能占到更多便宜。
況且,此地已經距離東海港不遠。那邊的大元水師聽到炮聲,很快就會派出兵馬來支援。
“沙船,沙船,還有海鰍船,西北方!”螃蟹的驚呼聲,再次宣告朱清的如意算盤落空。站在船頭,朱清抬眼望去,只見海天相接處,數以百計的各色小船沖了過來。
有南方的福船,有北方洋面上常見的平底沙船,還有只適合近海航行的小海鰍。有的已經看顏色很暗,明顯駛了很多年頭。有的卻非常新,看樣子剛下水不久。
“海沙幫、流求蘇家,浪里豹、過江龍、鉆山鷂子,鎮常山,飛魚門……”朱清低低地念著對方的旗號,越念,心里越吃驚。大江兩岸,幾乎能數得上號的山賊海盜們全來了,揮舞著旌旗,圍在運糧艦隊的四周。
幾艘護衛艦按耐不住,率先向盜賊們沖去。才沖出了百余步,兩枚炮彈破空而來,帶著呼嘯聲落在護衛艦附近。“轟”“轟”,一前一后兩個水柱先后涌起,濺濕了護衛艦甲板。疾馳的護衛艦猛然落帆,停住不敢動了。/帶隊的千戶非常聰明,他知道對面有船只裝備了火炮,并且手下留了情。能準確地打在自家戰艦前后,就說明人家在兩炮落點之間,可以隨便下手。
看到此景,朱清心中最后一絲僥幸的希望完全破滅。橫下心來,沖著桅桿大喊道:“傳令,讓弟兄們稍安勿噪,保持方陣!放小船,待老夫會會方大當家!”
掛在桅桿頂的百夫長螃蟹不情愿地將命令傳了出去。江北海盜與江南海盜素有瓜葛,如果是在七年前,大家還有交情可攀,說不定念在同是海上討生活的份上,對方還會放自家一馬。
可現在…….?螃蟹抬頭,看見自家的黃水蛟龍旗在桅桿頂,被風吹得呼呼作響。在蛟龍旗正上方,還有一面黑旗,上書著一個大大的“元”字。
整支運糧艦隊停住了腳步,一百五十多艘船只挨挨擠擠排成一個方塊,就像一群待宰的羔羊。
過了片刻,方陣正中央沖出了艘掛著白旗和黃色蛟龍旗的小船,朱清、張瑄兩個大頭領身穿布衣,腰橫寶劍,站立在小船頭。
“大當家!”運糧下萬戶唐世雄站在甲板上,不安地喊了一句。眼前突然出現了數年前那一幕,當年,朱清和張瑄二人就是這身打扮,去赴元招討使董士選的約會。那次約會,讓海蛟幫和江北水路群豪洗白了身份。同時,也讓眾人的妻子兒女從此有了安定日子過,不再為男人們做的事情擔驚受怕。
雖然諸位統領從此擔上了賣國求榮的罪名,可當時朱大當家說得好,“咱不能世世代代都當賊啊!”
“老五,和老三、老四看好水門,我們向方老當家借條路,順便給小六討個說法!”朱清笑了笑,和氣地叮囑道。
小六指的是張侑,想想這個做戰最為勇敢的六弟已經尸骨無存,唐世雄的心“咯噔”了一下,緩緩沉入了海底。
“擺開迎賓隊列,派人把黃水蛟和黑龍接上來!”方馗放下望遠鏡,大聲命令道。通過望遠鏡的幫助,他已經清晰地掌握了對方的一舉一動,甚至連朱清此舉背后的小算盤,都看得清清楚楚。
交戰的雙方停止了相互靠近,海面上,大大小小二百多艘船圍成一個大圈子,將運糧艦隊包裹在正中央。幾群白鷗從天空中飛過,從來沒見過這么大陣仗,嚇得不敢降落討食,拍打著翅膀快速向遠方逃去。
兩層甲板,雙層側舷,單側三十二個炮孔。朱清終于看清楚了對方的戰艦的真正造型,踏在舷梯上的雙腳變得更加疲憊。
這是他從來沒想過的設計,憑借這種造型帶來的速度和靈活性上的優勢,憑借那密密麻麻的火炮,一個照面間毀掉一艘海船,不是什么為難的事情。而這樣的船,方家艦隊里有近四十艘。四十艘船,就是一千多門火炮,即使大元水師能趕過來,也不會在方家面前討到任何便宜。
方馗不說話,任由朱清慢慢沿舷梯向上爬,把自己所帶戰艦看了個清楚。得到方馗傳回的情報后,方家艦隊幾乎是傾巢而出。/表面上看去聲勢極為宏大,但只有方馗和方震岳這種核心頭領才知道,裝滿了火炮的戰艦不超過十五艘,剩下的要么每艘上面只裝了三、五門小炮,要么是舷窗后空無一物。
倒不是因為方家舍不得花錢買更多的火炮武裝自家的艦隊,而是因為大伙的營生變了。方家現在的主業是跑高麗和日本航線的遠洋貿易,給其他商船護航的工作因為利潤薄已經退居次要。至于打劫商船的老本行,更因為礙著破虜軍的面子不得不停了下來。
再長的舷梯,也有爬完了時候。朱清雙腳踏上甲板,立刻抱拳施禮,按江湖規矩招呼道:“方三當家別來無恙否。多年不見,浪里豹風采不減當年,真叫咱黃水蛟兄弟佩服!”
“朱大將軍折煞老夫了。我浪里豹一個莽漢,怎當得起鎮國上將軍這樣一禮。”浪里豹方馗笑瞇瞇地還禮,嘴巴上說得客氣,卻一句話否認了朱清的江湖身份。
碰了一個軟釘子,朱清也不惱。官場這幾年,早把他的涵養鍛煉了出來,笑了笑,繼續說道:“豹兄哪里話來,我黃水蛟雖然進了官場,心卻還在海上,還記得當年一同乘風破浪的好兄弟!在水上討生活的雖然分個南北,但天下之水相連……”
“是啊,天下之水相連。當年北方水路有個大英雄,綽號黃水蛟,被人從崇明島追殺島高麗,都沒說一個服‘字’。這些年天下大亂,要是朱大將軍遇到此人,還請手下留情,別割了他的腦袋給韃子請賞罷!”浪里豹方馗攔住朱清話頭,嘆息著嘲諷。
“你!”跟在朱清身后的上萬戶張瑄騰地跳了出來,前行了幾步,欲出言回罵,忽然想到此刻自己兄弟有求于人,強壓著心頭怒火說道:“方三當家何必如此折辱我兄弟幾個,大家都吃海上飯,不看往日交情,也請念祖師爺的香火份上,放我等一條生路。我黃水洋六兄弟今后定是逢年過節上香上供,絕不敢忘今日三當家的好處。”
海盜行規,同行之間禁止趕盡殺絕。兩幫海盜相遇,如果發生沖突,力量薄弱一方放下三到四成財物,就可以離去。今后再次相遇,對手也以同樣方式回報。這是東海上自隋唐以來就傳下的規矩,朱清和張瑄之所以在對方亮出黑鯊魚旗幟后,依然厚著臉皮前來交涉,打的就是方家不會壞了海盜規矩的注意。
如果此時朱清和張瑄自認為是官船或者商隊,方馗和諸位當家自然可以將他們搶個干凈。如果站住海盜的身份不放,則等于占住了理,有希望保住六成以上糧食。
保住六成以上糧食,就可以保住幾位大頭領的官位。大元朝以海路運糧,是伯顏和朱清聯名提出的一條策略。一艘海船的運載能力相當于四十到六十輛馬車,一次運輸量大,消耗也不到陸路運輸的兩成。所以,二十萬石糧食即使被方家扣留四成,只運到北方十二萬石,運到的糧食比也同樣用陸路運剩余得多。眾人編造一個海上遭遇風浪的理由,在忽必烈面前也說得過去。
所以,以前羞于在人前承認的身份,此刻反而成了朱清和張瑄的護身符,無論方馗如何用言語擠兌,二人絕不肯放棄黃水蛟的旗號。
“我方馗一介草寇,豈敢折辱大元的將軍。你們兩個自然冒充黃水蛟和黑龍,那我問你,當年大金招安時,北方水路的屈老當家說過些什么?”
屈老當家是朱清的前一任北方水路總瓢把子,當年,曾側應大宋水師夜襲登州,把大金國為了伐宋秘密建造的數百艘戰船焚毀在港口里。他在世的時候,北方水路群豪聲勢浩大,各家水師都不敢輕惹。大金國無奈,派了重臣前去招安。而屈老當家一句‘頭頂藍天,腳踏大海’將使臣所有的話噎了回去。
“頭頂藍天,腳踏大海!”朱清喃喃地回答。正統儒學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之說,這也是千百年來無數江湖豪杰接受招安時自我安慰的理由。而‘頭頂藍天,腳踏大海’八個字,卻徹底否決了它。腳下沒有寸土的人,當然是天下最自在者,沒有人有資格納他們為臣下。
“我,我們也是為三萬多弟兄,十幾萬老弱婦孺找條生路!”張瑄見朱清氣短,咬著牙,為自家兄長辯解。
“找條生路,就可以幫著異族屠殺自己的同胞。找條生路,就可以屈下你高貴的膝蓋?”方馗大聲質問,聲音里充滿激憤,“好一條生路,為了你十幾萬老弱婦孺的生路,就讓我江南幾百萬人死于屠刀之下。好一條生路,為了你三萬弟兄有口安穩飯,就讓我華夏膻腥萬里?”他越說越激動,須發飛揚,指著張、朱二人罵道:“你二人休再提黃水蛟,黃水蛟早與蒙古人交戰中死掉了,活著得不過是一個叫朱清的行尸走肉罷了!”
“方,方三當家,你,你怎能這,這么說!”張瑄結結巴巴地頂撞道。想說幾句話找回面子,卻找不到半個合適的詞,結巴了半天,終于憋出了一句,“他,他趙家不,不仁,氣數已盡,怪,怪不得別人!”
“誰說天下就是趙家的,興亡只是他一家的事?趙家氣數已盡,你兄弟就可以引狼入室,為虎作倀?誰給你兄弟出賣同胞的權力!/趙家氣數盡了,江南千萬家百姓的氣數盡了么?你憑什么讓他們跟著家破人亡?朝廷昏庸,又豈可拿來做賣國的理由?”
“大元……”張瑄兀自欲強辯,卻被朱清拉了拉衣服,攔住了話頭。
苦笑了一下,朱清沖著方馗抱拳施禮,“浪里豹教訓的是,朱清再次受教了!”
“如果你是自認是黃水蛟,就把大元旗號解下來,帶著船隊跟我走,福建那邊需要糧食。”方馗罵得也有些累了,搖搖頭,嘆息著說道。“如果你是韃子上將軍張清,就把黃水蛟龍旗解下來,與我一決死戰。別用韃子的羊膻腥味,辱沒咱水上兄弟的名頭。至于東海港的援軍,你別等了,破虜軍教導旅早就注意上了那里,有苗春將軍在,他們片板也出不了港!”
黃水蛟龍旗,朱清抬起頭,再次看了自己的船隊一眼。幾個時辰前,再次掛上此旗時,麾下弟兄們的歡呼聲猶在耳畔。
“受教了!”朱清躬身施了一禮,不再多說話,帶著張瑄走下了舷梯。駕著小船,向自家船隊駛去。
董文選招安之義,伯顏知遇之恩,還有忽必烈解衣推食之德,一一浮現于眼前。
海面上,還有數萬雙眼睛,靜靜地等著他一個決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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