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蝶變(二上)
“陸卿,朕不知道此語何解,你能替朕解釋一下么?”傍晚,泉州行宮,幼帝趙昺笑瞇瞇地將一本書擺到了陸秀夫面前。
他依然沉浸在白天的興奮中,雖然白天慰勞將士的行動在最后關頭,被杜滸“無意間”安排的獻捷搶了風頭,但趙昺深信,憑借自己白天在眾人面前講過的話,將士與百姓們會牢牢記住,大宋有一個年少但睿智的皇帝,而不再認為自己是生長在深宮中,對外界一無所知的廢物。
“臣,尊旨!”陸秀夫快步上前,捧起趙昺畫了墨線的書稿。
皇帝陛下太聰明了,這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呢?陸秀夫有些拿不準。趙昺畫線部分,文言寫得很簡單。與其是說在向自己討教,不如說在試探自己的政治態度。
想了想,陸秀夫決定具實相告。指著“太宗曰:《司馬法言:‘國雖大,好戰必亡;天下雖安,忘戰必危,此攻守一道乎?’”這段文字,解釋道:“陛下,‘國雖大,好戰必亡!’這句話最早出現于司馬法,是兵家之作。司馬法是否是偽書,臣不敢妄斷,但就這篇大唐太宗與李靖的問對,臣以為,兩句話必須連起來解,才不失片面!”
“哦!”趙昺詫異地看了陸秀夫一眼,最近一段時間,抨擊文天祥的折子,都以文天祥窮兵黷武為借口。所以,趙昺本以為從陸秀夫的解釋中,自己多少能探出他目前到底更傾向于誰,沒料到與自己有師徒之義的陸秀夫居然說出了這樣一番話。
“于今,這句話更要慎重理解!”陸秀夫人笑了笑,也不戳破少帝的心思,耐心地講授道。
“于今,難道古時與今時不同么?”趙昺瞪大了一雙眼睛問,看上去非常天真無邪。
“時勢不同,自然不能照搬古人之言。蒙古、女真、都是在百戰中得天下,卻能席卷中原,好戰,卻沒有亡國。我大宋修仁德,卻……”陸秀夫長嘆一聲,結束了自己的話。
本來,他也不明白為什么蒙古好戰卻不亡國,宋修仁義,國家卻越來越弱。今日看了水師帶回來戰利品時,百姓們的表現,終于悟到了其中三味。
“陸卿不妨直說,此乃深宮,你我為師徒,并非君臣!”趙昺繼續追問,拿出一幅不打破沙鍋不罷休的勁頭。他自幼師從陸秀夫、鄧光薦兩位名儒,學得都是治國平天下的大道理。但隨著年齡增長和見識的增加,慢慢也有了一些自己的感悟。目前雖然沒有機會把這些感悟與實踐相印證,但大宋養民三百多年,慢慢找,實現抱負的契機總是有的。
“蒙古人打仗,搶了東西,全體蒙古人多少都能分一些。雖然好戰,部族百姓卻能從其中撈到好處。所以百姓愿意作戰,甚至人人以作戰為榮。我大宋作戰,百姓除了交糧,納款,何時分到好處來。所以無論勝敗,百姓的生活都會變得艱難,自然沒人愿意打仗了。越打越弱,也是正常!”陸秀夫正色道,他希望幼帝能明白,很多古人言語,都是有其正確范圍與適用條件的,并非放到四海皆準。
“依照卿家所說的道理,所以文丞相才…”
“所以文丞相才把戰爭紅利分給百姓,像文大人這樣的俊杰,幾百年難出一個。我大宋無人可替代啊!南人天性柔弱,不以利驅之,誰人遠離家鄉,為他人殺敵!”陸秀夫語重心長地說道。
最近朝堂中,已經有人提出了偏安的建議。這種沒遠見的話自然有其成因,今后,福建和兩廣越富庶,恐怕支持偏安的聲音越大。而對一些試圖恢復祖宗制度的人而言,偏安,也是他們與文天祥爭權的最好機會。
陸秀夫不希望這種情況出現,以往的經驗告訴他,一旦選擇偏安,蒙古人很快就會撲過來,大宋就會重蹈前幾年的覆轍。
“朕明白了!陸大人說得有道理!”趙昺點點頭,若有所思般說道。
“陛下要做大宋中興之主,就得有常人難及的肚量。文大人無妻無子……”陸秀夫低聲勸道。
“朕會讓母后,幫著文大人尋一個好妻子!”趙昺又開始裝傻,假做聽不懂陸秀夫的言外之意。
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已經知道皇權到底是什么?同時,也知道此刻自己這個皇帝,比起大宋歷代帝王,手中擁有的權力都小得多。有人私下建議他想辦法回收皇權,也有人勸諫他不要輕舉妄動,以免重蹈哥哥的覆轍。兩種觀點,趙昺都仔細考慮過。他現在倒不擔心文天祥會威脅到自己的安危,相反,他比陸秀夫還相信文天祥的忠誠。
“正因為忠誠,所以文天祥才不會弒君奪位。正因為文天祥不會弒君,朕才得抓緊時間,恢復祖宗基業。”趙昺不止一次這樣告訴自己。他知道,如果換了他人執政,自己白天勞軍之舉,就可能引來殺身大禍。
但文天祥不會這樣做,所以趙昺敢去收買軍心。趙昺現在不敢保證的是,文天祥百年之后,他得繼承者還會不會如此寬容。
所以,無論文天祥怎么對他好,他都得努力。這是他作為趙家子孫的責任,也是宿命。
陸秀夫低低嘆了口氣,又拿起了皇帝的書本,將話題換到好戰必亡方面來。“陛下,憑空而言,好戰忘戰而亡國皆屬于虛言。一個國家崛起,就不得不面臨與他國的利益爭奪。大國崛起的關鍵,是看百姓能否與國家同利。如果不能同利,國家再大,再強,與百姓何干。百姓憑什么要支持這樣的戰爭。所以,忘戰,未必是吉,好戰,未必兇。如果國家能于百姓同利,即便有一時之敗,也會同甘共苦,再度爬起來,直到讓對手認輸。文大人南洋所為,就是告訴陛下這樣一個道理啊!”
“可大人過去曾教我,君子不言利啊!”趙昺又上來了頑皮天性,故意在陸秀夫的話里挑毛病。陸秀夫說的道理,他都明白,從今天的民心上,趙昺就知道將來如果自己有機會把握這個國家,一定要讓百姓從國家的崛起中分一杯羹。但眼下他需要的是,明確分清楚群臣中誰更傾向于大都督府,誰更傾向于天子。
陸秀夫和鄧光薦原來都是自己最信任的人,但最近,二人似乎都有些傾向于文天祥了。這個苗頭,才是趙昺最擔心的。
新政就像一塊磁鐵,無論支持者,還是反對者,最后都不得不圍繞著它而動。時間久了,恐怕自己這個皇帝,就慢慢被人遺忘了。
“君子不言利,可現在不是君子之世啊!在上古之世,自然要用上古之世的辦法。在如今這個亂世,恐怕什么辦法能讓大宋不亡國,就得用什么辦法啊!”陸秀夫苦笑著答道,猛然發現,趙昺話里包含了很多其他含義。他有些猶豫了,怎么能讓皇帝明白自己的苦心呢,暗示得太委婉,陛下肯定聽不懂。說得太直接,無形中等于鼓勵皇帝在一條危險的道路上走下去。
“難道古人說得都錯了么?先生當年可不是如此教我!”趙昺畢竟年齡還小,跟陸秀夫兜了幾個圈子后,心里的不快很快從言語之間帶了出來。
陸秀夫神情一窘,一股熱辣辣的感覺從腹部直接沖到了臉上。他知道,趙昺今日的很多觀點,都是自己曾經教導過的。他更知道,今天的自己,已經不是當年的陸秀夫。
“陛下,古人沒有錯,而文大人的治政方式也沒有錯。一個國家要想長久生存下去,為政者要么做到上下同心,要么做到上下同利。上下同心,依賴的是教化,所以古之圣人教明君為之。而如今之世,民心不古,上下同心甚難,所以,文丞相才想盡一切辦法使我大宋上下同利。臣當年只曉得圣人之言,卻沒有仔細看我大宋所面臨局勢,昔日所教陛下之道,失之過狹。如今……”
“好了,卿亦不必自責。文相天縱英才,朕向他多學一些便是!唉!”趙昺嘆了一聲,不再為難自己的老師。不甘心的目光穿過玻璃窗看向外邊,期待冥冥中,有人能給他個更好的答案。
“我真是天縱英才么?”數百里之外的福州城,文天祥望著外邊沉靜的夜色,苦笑著想。
水師在南洋大獲全勝,并滿載賠償物資而歸的消息傳回來后,整個大都督府的人都興奮的跳了起來。
因為糧食和資金的擎肘,大都督府一直無法將攤子鋪得太大,很多需要嗷嗷待哺的新興產業得不到資金注入,不得不暫時擱置。連破虜軍各部,也因為沒有足夠的軍餉和糧草預算,無法把握住來之不易的反攻機會。
有了這批飛來橫財,困擾著大都督府的問題就迎刃而解。可以通過資金鼓勵的辦法,將聚集在邵武中的工廠搬遷出一部分來,利用福、泉兩州充裕的流民,將工廠的生產規模擴大一倍。可以將目前正在試驗裝備階段的火槍,加快配備給一線部隊的速度。可以撥出一部分錢,安置新收復地區那些曾經有抗元大功,又對大宋保有警惕的地方武裝,讓不能作戰的老弱婦孺退下來,回家去過太平日子。可以給科學院追加撥款,研制更大的海船和更好的武器……
總之,這筆錢就像及時雨般,緩解了因戰亂、瘟疫和人口激增而漸感疲敝的大宋國庫。同時,將困擾大都督府一年多的糧食危機問題壓制下去。更重要的是,它以鮮明的例子,告訴大宋的文人們,并不是所有的戰爭都導致國力衰退,有一種全新的辦法,可以讓國家在戰爭中走向強大。
所以,人們在激動之余,不吝嗇用一切言語表達對決策者的欽佩。有人甚至提出了請趙昺給文天祥加九錫之禮這樣的建議。對于一切贊揚和邀功請賞的提議,文天祥都婉言拒絕了。他還沒有完全為勝利而沖昏頭腦,相反,除了最初的興奮、激動外,內心深處,他還感覺到了深深的愧疚和不安。
“我這樣做對么?”身邊無人時,文天祥不止一次捫心自問。他知道這并不是因為自己拘泥于傳統才對南洋諸國產生了憐憫之心。更主要原因是,自己的另一個靈魂,文忠不支持這類戰爭。(請到17k支持指南錄,支持酒徒)
在文忠的記憶中,所謂的西方列強,正是采用這種手段,打開了中國的大門。將中國從滿清的屈辱統治中,向深淵里猛推了一步。可以說,中國近百年的屈辱和災難,都源于那次因鴉片而引發的戰爭。
文忠的心愿是讓中國走一條與西方列強不同的崛起之路。文天祥曾經按照文忠的思路嘗試過,但他獨自堅持的選舉,被周圍人用力推了回來。
從那以后,與其說是文天祥引領著大伙,引領著大都督府前進。不如說是周圍人,推著文天祥向一個未知的方向探索。包括這次出征南洋的計劃,最早都是杜規先提出來的,文天祥只是出于利害考慮,沒有表示反對而已。
我這樣,會把中國領向何方?后世人眼中,中國又和西方列強有什么區別?文天祥不知道答案,搜索遍文忠的記憶,他只知道當年中國的賠款,造就了英國、法國通往全國的鐵路,公路,造就了列強們遍布鄉野的學校、圖書館。甚至那些國家對貧民的施舍和對病人的有限免費醫療,都與另一個時空的中國密切相關。
至少,我把這筆錢用到了應該用的地方。至少,是取自別人,而不是被人取走。望著窗外沉沉黑夜,文天祥默默的想。
“如果沒有把握走出一條與眾不同崛起之路,學一學別人成功的經驗,未嘗不是一種辦法。關鍵是,讓每個華夏子孫能有機會分享國家崛起帶來的好處!”
夜色中,幾只新鉆出土的毛毛蟲借著燭光向樹干上爬,用不了多久,它們就會咬破丑陋的外殼,在風中伸出柔嫩的翅膀。
酒徒注:下周一回國,要在國內逗留一個月。不能保證天天更新了。祝大伙看書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