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逐鹿風暴(一下)
第七卷逐鹿風暴(一下)
風暴(一下)
鄒風的勸降信很快就擺到了達春的桌面上。破天荒地,平宋大元帥這次沒有暴怒,也沒有不屑地冷笑,只是將信粗粗地瀏覽了一遍,就跌坐進椅子中一動不動了。
兩個臨時征調過來擔任親兵的蒙古武士不了解達春的秉性,怕他發了火后遭受池魚之殃,貼著墻根兒,悄悄地溜出了帥殿。走出很遠,才隱隱聽見背后傳來一陣陣短促的喘息聲,這種聲音武士們很熟悉,在草原上打獵時,受了重傷的孤狼的鼻孔里就會發出這種低喘。獵手們遇到這種情況通常會把馬向外撤一撤,以免受到蒼狼的垂死反擊。
“烏恩兄弟,你說,大帥,大帥會投降么?”一個親兵試探著向自己的同伴問道。自聽流言說有活著的希望時,他心里就不由自主地向那一方面想。哪怕明知要被送到福建做苦力,也覺得好過魂魄不得還鄉。
“吉亞兄弟,這不是咱們能管的事情。少打聽些吧,跟著大堆兒走總沒錯!”名字叫做烏恩的親兵明顯頭腦更靈活些,四下望了望,低聲回答。
投不投降,那是大人物們的抉擇。反正現在城中還有馬肉可吃,好活一天算一天吧。從發覺被困在孤城內那一天起,他就沒奢望自己能活著返回草原。這些年跟著達春東征西討,屠滅的城市有十幾個,至于到底殺過多少百姓,有過多少次把嬰兒挑在槍尖上的壯舉,他自己都記不清楚了。
“是啊,那是大人物們的事情,咱們是小兵,還是小兵里的親兵!”吉亞苦笑著發出一串牢騷。雖然不認識城外射進來那些信上的字,但軍中傳開的那些流言卻一遍遍在他耳邊回蕩。只殺達春一人,別人可以用牛羊贖罪,或做滿苦役贖回。他族里還有些積蓄,只要趕到海邊交給商隊……
吉亞使勁阻止自己繼續做白日夢,握在刀柄上的手指在不知不覺間被捏成了白色。他現在是達春的親兵,草原上有史以來,戰敗者的親兵都沒好下場。要么賠著主帥一塊戰死,要么割了主帥的頭顱去請功,然后卻被對方的將軍殺了收買人心。
“來人!”帥殿里突然傳出達春的呼喊,嚇得吉亞身子一個趟超,差點兒沒栽倒在地上。“來人,傳本帥的將令,各軍千戶以上者到帥殿議事!”達春的聲音繼續從帥殿里傳出,被低矮的屋檐遮擋,聽上去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
“咕嚕嚕!”點將鼓急促的炸響,整個孤城壓抑的空氣頃刻間被點燃了。大街小巷里,滿臉狐疑的士兵抬起頭,納悶地看著縣衙方向。而官職在身的武將,無論出身于蒙古軍還是探馬赤軍,皆匆匆忙忙地跑出來,奔向達春的帥殿。
“將軍今天愷甲穿得好厚,刀也背得整齊!”有細心的士兵小聲嘟嚷。
幾乎是不約而同,探馬赤軍、蒙古軍的士卒們都把手伸向了自己的兵器,或偷偷地絞緊了弓弦,或慢慢地拉出了刀刃。
元繼祖和李諒的駐地距離達春的帥殿不遠。聽到聚將鼓,二人立刻點了幾十名心腹,匆匆趕了過來。鄒a的信他們看過了,也能明白信上的意思。但他們心里清楚地知道,此刻擊殺達春是不可能的。如果在路上不被民軍截殺,探馬赤軍還可與蒙古軍一戰。但此時探馬赤軍的數量己經和蒙古軍基本持平,防備達春趁機剝奪主帥兵權都很吃力,更甭說反戈一擊了“元兄,咱們現在處境很險啊,你知道不知道!”李諒一邊走,一邊小聲在元繼祖耳朵邊上嘀咕。
“別胡說,大帥并非不知道輕重之人,況且咱們問心無愧!”元繼祖大聲駁斥道。眼神卻不由自主地從部將和護衛們的臉上飄過,飄向衙門口兩側的街道卜。
街道兩邊沒有行人,大元軍的聲名赫赫在外,在兵馬沒到樂安之前,城里的百姓就逃光了。那些矮墻、轉角后邊也沒有兵器反射回來的火光閃動,這說明附近沒有埋伏,達春一時還不打算與探馬赤軍將領翻臉。
“就怕大帥沉不住氣!”一名姓李的探馬赤軍千戶低聲道。
被敵軍包圍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蒙古軍和探馬赤軍都以騎兵為主,有人一騎,有人雙騎。城中雖然沒有草料供應給戰馬,士兵們卻可把戰馬殺來充做軍糧。以兩萬人的消耗量,一個月內不會斷糧。但城外的那些“草賊、流寇”的補給卻未必能支撐過十天。流寇們打仗向來只攜帶不超過三天的干糧,連年戰亂,樂安周圍的農田早就荒蕪了,百姓們根本養不起二十萬大軍。而福建那邊也未必能及時運來足夠的糧草。只要城外軍心因補給不足而出現浮動,城里的人就有好機會沖殺出去!
如果達春被幾封挑撥離間的信弄亂了陣腳,大伙的前景就玄了。此時民軍們士氣正旺,突圍出城,正好省了人家攻城的力氣。
聽了他這話,元繼祖也有些猶豫了。如果在大庭廣眾面前反對達春倉卒突圍,就會讓人懷疑探馬赤軍的確受了鄒A的蠱惑。如果不出言反對,以達春的習慣,探馬赤軍肯定要充當先鋒。況且此刻如果達春犯了糊涂心思奪自己的兵權,自己給不給都難逃一劫。
想到這,元繼祖的眼神與李諒對了對,轉過頭去向幾個貼心將領命令道:“李顯杰、李鶴,你們兩個別去了,趕緊把咱們的兵馬整頓一下。以便,以便“突圍時”不亂了手腳。”
“突圍”兩個字,被元繼祖刻意強調得很重。李顯杰、李鶴兩個都是李諒的同族,因為血統的關系,在軍中威望不低。二人心思很機靈,答應了一聲,匆匆地跑出了隊伍。
又向前走了幾步,元繼祖把自己的兒子與李諒的弟弟叫到了身邊,低聲叮囑道:“元承恩,李哼,你們兩個帶著一個百人隊到東門附近巡視,如果,如果城內有什么動靜,直接,直接出東門去吧!出城后怎么辦,自己作主!”
“這?”元承恩和李哼顯然明白自己作主是什么概念,楞住了,不知道如何回話。
看著元繼祖的一干安排,李諒慘然笑了笑,對著自己的弟弟說道:“去吧,你和承恩年青,沒殺過多少人。咱元、李兩家總不能絕后。若真不得己走了那步,今后的日子好自為之。,,
元承恩和李哼默然施禮,轉身跑出了隊列。剩下的將領不再說話,跟在元繼祖、李諒身后,緩緩走向未可預知的終點。
臨時充做中軍的縣衙很擁擠,接連戰敗,讓軍中低級將領和士兵的比例大大失調。很多下千戶、中千戶手里己經沒了兵,聽到聚將鼓卻不得不來應卯。見到手里有兵的同僚,汕汕地站到一旁,不敢與后者同列。手里剩下士卒較多的人則眉頭緊鎖,現在不是趾高氣揚的時候,如果達春決定今晚突圍的話,誰手中的士卒多,誰肯定要去充當開路先鋒。
達春的目光從將領們的臉上一一掃過,有些下千戶、中千戶他一時想不起名字,依然點點頭,仿佛很熟悉對方一樣,給人家一個鼓勵的笑臉。有些他想看到的人沒看到,達春心里知道到了此刻探馬赤軍肯定要作出些防范舉措,也理解地笑了笑,把內心深處的不快壓了下去。看看中低級將領差不多到齊了,達春清清嗓子,大聲說道:“目前賊兵勢大,圍而不攻,欲以巧計亂我軍心。本帥與元、李二位將軍并肩作戰這么多年,肝膽相照,決不會被這種卑鄙手段所迷惑。目前擺在我軍面前的路有兩條,一是趁現在士氣尚在,潰圍而出,繞過崇仁向北。江南東路敵軍稀少,我部可殺到池州一帶與呂師夔匯合。伯顏大帥己經派兵渡江,只要能得到我軍消息,他必派兵從雷州口向南接應。雖然沿途兇險,但一旦能突出去,就有機會殺回來給戰死的弟兄們復仇!”
“我等與文賊周旋多年,如何把握機會出擊,如何遷回包抄,俱有心得。縱然身負戰敗之罪,想陛下也知我等苦衷,不會追究。相反,在伯顏大人帳下,我等還能重建功業,再塑輝煌!”伯顏的話在眾人耳邊回蕩。為了照顧探馬赤軍,他刻意用漢語說這些激勵的話。對于本族將領,達春認為到了這個時刻大伙應該明白一個道理:個人生死榮辱是小,能把這些年與火器作戰經驗帶到伯顏大人那里去,為整個蒙古族利益而奮戰,才是唯一的大事。
元繼祖的眼皮跳了幾下,心里涌起幾分苦澀。達春果然沉不住氣了,怕被困在孤城太久后探馬赤軍陣前倒戈。他說那些話無非是想告訴探馬赤軍將領,士卒丟光了不可怕,只要將領逃出去,大元肯定想辦法把兵額給大家補回來。
但事實真的如此么?朝廷對探馬赤軍和新附軍的心思誰不清楚l忽必烈對于這些非本族部隊向來抱的希望是打光一支少一支,全部打光了,剛好省去了一些潛存威脅。
弄明白了達春的真實意圖,蒙古、黨項、契丹將領們都保持了沉默。很多蒙古將領己經厭倦了,一連串得敗仗打下來,心中關于蒙古鐵騎無敵于天下的信念早己倒塌,此刻想得最多的是如何才能活命。有的蒙古將領卻是懷疑探馬赤軍的忠心,如果元、李二人起了異心,無論是困守還是突圍,今夜的狀況同樣危險。只有少數幾個民族感情非常強烈的將領,心里贊同“達春寧可把士卒打光,也要把與破虜軍作戰總結出來的經驗帶給伯顏承相”的說法,在他們眼里,長生天把一切都賜給了蒙古人,世界是蒙古人的,其他民族都是奴隸和牲畜。
那些不肯服從長生天安排的破虜軍不知好歹,早晚會被蒙古鐵騎踏得粉身碎骨。至于強大的大元能否給他們個人帶來任何分享,他們不知道,也不在乎。
“元將軍,李將軍,你們意下如何啊?”達春見大伙都不肯說話,只好主動點將。
“末將想聽聽大帥的另一條應對之策!”沒等元繼祖說話,李諒搶先回答。
聞此言,達春身邊的蒙古武士的手輕輕地放在了腰刀上。幾個對探馬赤軍決戰時出工不出力行為心存怨恨的蒙古武將也吵嚷起來,用力向元繼祖、李諒二人身邊擠。元、李二人身邊的探馬赤軍將領也不是省油的燈,手按刀柄,對周圍的人橫眉冷對。
“眾將莫亂,本帥的第二條應對之策,的確應該說給大伙聽聽l”達春揮了揮雙臂,制止了屬下的進一步動作。元繼祖和李諒的幾個親信沒來應卯,如果此事發生在平時,達春絕對可以把這些忽視軍紀的人斬首示眾。但此刻,有人沒來說明元、李二人己經做了準備,在圍城中與探馬赤軍翻臉,大伙都得不到什么好處。
領兵多年,達春在軍中的聲望還是很高的。對峙的蒙古將領和探馬赤軍將領各自后退,不再互罵,手卻都按在刀柄上。
達春苦笑著搖搖頭,說道:“本帥之所以不欲采用第二條應對之策,就是怕大伙中了鄒賊奸計,自相殘殺。第二策自然是苦撐,等待敵軍糧盡,伺機突圍。或困守孤城,等待伯顏大人的援兵趕到,里應外合,盡殲城外這二十萬草寇!”
說到這里,達春忍不住又笑了,笑容中帶著幾分凄涼。“恐怕伯顏大人很難殺到此地來,破虜軍一心報福建之仇,拼了性命不要,也會擋在伯顏大人的路前!而等敵軍糧盡,不失為一個辦法,但諸位可有把握,今后同心協力,彼此互不猜疑?”
剛才還鬧著要火并的將領們都慚愧地低下了頭。伯顏的話說得沒錯,鄒賊的計策是明顯的挑撥離間。但心存芥蒂的大伙明知道敵人挑撥離間,卻依然忍不住按敵人的布置行事。
“困在孤城中,即便我等知道伯顏垂相即將趕來,弟兄們的士氣也會越耗越弱。大帥說得有道理,與其坐等下去,不如趁著士氣尚在的時候,拼死一博!”半晌沒說話的元繼祖向前踏了幾步,大聲說道。
達春終于盼到元繼祖表態,不覺喜上眉梢,離開帥案,向前走了幾步,拉著元繼祖的手大笑道,“我就料到你我弟兄生死同心,絕不會上那鄒賊的當{”
“鄒賊小計,又怎能迷惑英雄{”元繼祖后退兩步,解下自己的佩刀,躬身放到達春的腳前。“探馬赤軍永遠聽大帥號令,如果有人信不過我等,希望大帥親自領軍,末將絕不讓大帥為難!”
“繼祖何必如此,蒙古軍和探馬赤軍本屬一家,只有沒眼界的人才懷疑自家弟兄!”達春俯身將元繼祖的佩刀撿起來,親手給他掛在腰間。轉過頭,對著眾將命令道:“爾等回去準備一日,咱們明晚三更吃飯,四更向北闖營。本帥與元將軍沖在第一線開路,額爾德木圖將軍與李諒將軍各帶本部人馬在第二線。其他弟兄,部分探馬赤軍和蒙古軍,一并組成第三線。咱們草原漢子,生死與共!”
“生死與共!”蒙古、探馬赤軍將領們舉起刀來,跟著達春高喊。
幸存的幕僚送來地圖,達春對著地圖開始分配詳細作戰任務。據白天在城墻上觀察,堵在北方的是武忠和張直的部隊,人數不少,戰斗力卻未必強悍。比較難對付的是那些灌了水的戰壕和亂木搭建的鹿jEe,大伙一旦突圍受阻,很可能向上次一樣把四面八方的民軍吸引過來。因此,達春安排了蒙古和探馬赤軍各出一支決死隊分別向東、向南強攻。吸引敵軍注意力。又命人把這些天剖下的馬皮,還有士兵們的營帳作成口袋,包滿黃土,準備屆時填充壕溝。
把各項事情安排好了,也就到了大半夜。諸將紛紛領命散去,元繼祖和李諒帶著探馬赤軍將領還有一干侍衛向達春告辭回營。
一路上,李諒都黑著臉不肯說話。直到進了自己的地盤,招回了事前安排應急舉措的將領,李諒才氣哼哼地向元繼祖質問道:“元兄好仗義,咱這近萬弟兄的性命,都讓你當禮物送了出去。北方有崇仁、峨峰、始豐三座大山,還有一條汝水。不知咱們這條命,夠周圍兵馬截殺幾回!”
“我若不肯答應,你能保證咱們活著回來么!”元繼祖冷笑一聲,問道。在決定向達春妥協的那一瞬間之前,他己經看后殿隱隱的身影在閃動。那應該是達春摩下的死士,也許是達春為了示威故意讓他看見的,也許別人倉卒布置下的,反正,現在己經都不重要了。
“多活一天而己!”李諒惺惺道。
“未必,你明天且聽我安排!”元繼祖冷笑著回答,手輕輕地按在了李諒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