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暴(十下)
風暴(十下)
接連幾天,許夫人都感覺到泉州城內的氣氛不對勁兒。多年戎馬生涯帶來的本能讓她敏銳地覺察到有種危機正慢慢向自己迫近,但手頭掌握的所有證據和現實情況卻清晰地表明她的擔心實在屬于多余。危機不會發生,也沒有發生的可能,特別是在張世杰將軍突然抱病的情況下,整個泉州城的軍隊此刻全部掌控在她手里。在這種情況下,任何人想發動對文天祥和她不利的政變都沒有一絲成功的希望。沒有希望的情況下還要發動政變,除非組織者本人是個瘋子。
“告訴弟兄們都機靈著點兒,如果文大人在咱們的保護下遇到風險,不用破虜軍找大伙拼命,泉州成百姓一人一口吐沫也能把大伙給淹死!”許夫人又看了沿途和城內布防情況,背對著麾下眾將命令。
她不想讓手下人看到自己的臉,特別是在提及文天祥的時候。每次再想起這個人,許夫人心中都會涌起一絲淡淡的遺憾和淡淡的渴望。雖然理智告訴她渴望永遠不會實現,遺憾將陪伴自己直到永遠,她還是能感覺到自己面部表情很不自然。以自己目前的身份和地位,這種不自然的表情自然是被越少的人看到越好。\
“大帥放心,過了德化后,官道兩側都站滿了咱們的人。此外,還有一些受傷退役的老兵自發前來給文大人站崗。這種情況下,甭說是刺客,就是一只蚊子跳騷,也沒本事靠近文大人跟前兒!”興宋軍老將陳文禮笑呵呵的說道。論輩分,她是許夫人的遠房族叔,自從陳、許兩家聯手起兵抗元時,就追隨在許夫人身后。如今雖然興宋軍改成了警備軍,許夫人也從義軍首領變成了大宋一品保國夫人,他和一干老弟兄們還是喜歡用剛剛舉義時的名號稱呼許夫人,而不是對方的封爵和官職。
“我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兒,十七叔,陳宜中那邊最近在鬧騰什么?”許夫人點點頭,低聲問。
“陳宜中那邊每天依舊是一伙文人聚會,從前天天起又開始拿文大人的弟弟說事兒。可咱泉州百姓誰也不是傻子,這些年來,誰對大伙好,誰昧了良心,都看得清清楚楚。況且龍生九子,各子不同。文碧認賊做父,與文丞相何干!”負責監視陳宜中府上動靜的老將軍陳文秀上上前回答道。他亦是追隨許夫人多年的老人了,辦起事情來極為利落。
自從興宋軍轉為警備軍后,軍中年青將領大多數都補充到了破虜軍里,所以此時留在許夫人身邊的將領多是年齡比較大,不適合上前線與蒙古人拼命的老人。\老將軍們做事情沒年青人那么有闖勁兒,但是貴在有條理。他們也知道維護地方治安該側重些什么,此刻見許夫人問起來,紛紛上前匯報各自職責范圍內的最新情況,一會功夫,泉州城各派勢力的最新動向和城市防衛的最新安排,都擺到了許夫人面前。
“秀才造反,三年不晚。碧娘不必擔心,城中軍隊都在咱們手里,南安城還有一營破虜軍火槍兵被大都督府打著從海路轉運的名義調到泉州城里。陳宜中手中沒一兵一卒在,也就是扯著嗓子叫喊幾聲,靠污蔑文大人來揚名。除此之外,翻不起任何風浪來!”老將陳子德笑著總結,他與許夫人父親陳文龍的血緣關系最近,在警備軍中一直被視為許夫人的臂膀。特別是張元和張萬安等破虜軍將領完成興宋軍整訓任務被大都督府抽調走后,軍中具體事務幾乎有一半壓在了他的肩膀上。老將軍年過五十,居然絲毫不抱怨勞累,總是能有條不紊地為許夫人打理好自己職責范圍內的一切。
“有四叔、九叔、十七叔你們幾個撐著,我自然放心。這些年咱陳、許兩家靠著阿碩他們幾個的掌管的工場、作坊和船隊,已經漸漸恢復當年的興盛。\”許夫人輕輕嘆了口氣,有些擔心地說道,“越是這樣,咱們越不能出差錯。免得有人眼紅,尋機把一切奪了去。況且沒有破虜軍和大都督府,就沒有陳、許兩家的今天。新政和陳家、許家是同一棵樹上的杈子,一損俱損,一榮俱榮!”
“那是自然,至少大伙現在的錢袋子比原來有保障。碧娘放心,我們幾個老家伙雖然上不了前線,對付個無賴書生還不在話下!”幾個老將軍齊聲答應。
許夫人陳述的是大伙都知道的一個事實,如今,非但由興宋軍演化而來的警備軍與大都督府和破虜軍唇齒相依,許家、陳家的所有財富和榮耀,都依賴與新政而生存。如果沒有文天祥對工商行業的鼓勵政策,沒有大都督傾力達成的《臨時約法》,光憑那些收回的土地,陳、許兩家絕對不會這么快恢復起元氣來。即便依靠出租土地積累起一部分財富,也絕對不敢像現在一樣大張旗鼓地向各個行業進軍。
在新政實施之前,朝廷一句話,就可以剝奪百姓家的一切。所以,即便富可敵國,也要藏著、掖著,唯恐被人看見。\而現在,陳、許兩族的財富足夠買下半個泉州,眾人卻可以揚眉吐氣地跟人去炫耀。因為這些錢都是從正經渠道賺來的,花起來心安理得。
“如果不是礙著那個《約法》,大伙現在就可以把陳宜中等人全部關起來!”,有人悻悻然說道。抱怨歸抱怨,該做的準備還得做。本著不放過任何疏漏的原則,警備軍眾將把沿途和泉州城內的防衛又重新梳理了一遍。越梳理,越覺得陳宜中不會有什么機會。如果能取得陸秀夫、張世杰、鄧光薦這些元老的支持,陳宜中還勉強能在庭議時給文天祥制造一些麻煩,而現在的情況是,陸秀夫閉門謝客、張世杰稱病去惠安療養,鄧光薦回到泉州后,就策馬奔著福州而去。光憑著陳宜中和皇族里的一些上不了臺面的小角色,連讓文天祥煩心的資格都不夠,更甭說發動什么逼位事件了。
日子在緊張和忙碌中一天天過去,直到文天祥和他的護衛走到了德化,泉州城依然沒顯出什么異樣來。與平日唯一不同的就是,臨街的百姓都擦干凈了門窗,把街道清理得更干凈,以此來向大都督府表示他們出自內心的謝意。一些有頭臉的商人、百姓們推舉而出的區長、里正,還有因傷退役的老兵,則自發組織起了歡迎隊伍,希望能在文大人入城時,靠在近處看一看這位東南百姓的救命恩人。\
報紙上關于文碧是賣國求榮奸佞,文天祥是曹操、董卓的罵戰還在繼續,但發起反文浪潮的一方顯然已經招架不住,被擁戴文天祥的書生、大儒們用一個又一個事實打得節節敗退。
留守行朝的官員隊伍也悄悄發生了變化,一些平素跟皇族和陳宜中走得近的落魄官吏和沽名釣譽之徒見陳宜中糾集起來的人實在太少,悄悄地改變了自己的陣營。就連對“皇帝還政”叫喊聲最大趙氏皇族內部,也有大批人成群結隊來到吏部尚書趙時俊家里,以截然相反的語氣向大都督府表示了善意。
一切都在向有利方向發展,夏末秋初的天公也作美,接連幾天的雷霆暴雨終于有了片刻停歇,烏云雖然沒有散去,但已經有陽光從烏云縫隙中照射下來。流瀑般,給房屋、樹木添上縷縷金邊,將雨后江山裝點的分外美麗。
“也許是我因為關心而過于緊張了!”許夫人不由自主地想。這個想法讓她感到很慚愧,臉上不知不覺間就帶出幾分羞澀來。
在文天祥即將到達泉州的前一個晚上,她的保國夫人府來了一個非同尋常的客人,大宋皇后楊氏親自前來拜訪她,商量加強明日街道兩旁防衛的事。\
很少過問政務的楊皇后臉色很憔悴,在她眼睛中可以清晰地看到一個母親對孩子命運的擔憂。
“文丞相不該來泉州的,不該來的!”剛摒退左右,楊太后就如溺水人抓住一根稻草般抓住許夫人的手,哽咽著說道。
“怎么了,太后陛下。您盡管慢慢說,無論發生什么事情,我來替您安排!”許夫人剛剛平復的心情立刻緊張起來,握緊楊太后的手追問。
眼淚如斷了線的珍珠般,一顆顆燙在許夫人的手背上。讓她感到憂傷而又無奈。只能用一只手給楊太后握著,另一支手輕輕拍打對方的肩膀,以安慰那顆憔悴的心靈。
對于太后與她而言,此舉都是施禮行為。身份高貴的楊氏太后不該毫無預兆地駕臨一個臣子的府邸,并且執著臣下的手痛哭流涕。而身為臣子的許夫人,也不應該用這樣的動作向一國太后表示安慰與同情。
“文丞相不該來泉州的,他只要不來,皇上被別人慫恿得再急躁,也沒本事到大都督府去鬧事。\可現在,文大人馬上就要來了,這幾天我一閉上眼睛,就想起昰兒來,當年要不是他性子太急,又怎么會失足落到水里去。夫人,好妹子,我求求你,無論如何要保住昺兒一命,別讓他這么早就隨他哥哥去了,落下我孤零零的一個人……”楊太后語無倫次地說道,從落水受寒而死的端宗趙昰扯到當今皇帝趙冕,就是沒一句說道正點子上。
“太后莫驚,臣有衛護皇宮安全之責。萬歲如果有什么危險,臣就是拼了性命,也會把他救出來。有什么話,您慢慢說,臣現在感覺好生糊涂!”許夫人輕拍楊太后的肩膀,細聲慢語的安慰道。同是女人,她能理解楊太后心里的痛苦與失落。在權力爭斗中,她已經失去了一個兒子,如今,無論如何也不愿意再失去另一個。
說完,許夫人輕輕向外邊使了個眼色,女侍衛長海棠領命輕輕走近,捧了一壺熱茶,放到了楊太后面前的小幾上。
“太后,您先喝些水!”海棠先用茶水沖了一遍杯子,然后倒了一小盞,雙手捧起,舉到楊太后身邊。
楊太后突然間看到有陌生人出現,本能地從許夫人那里抽回雙手,整頓儀容,擺出幾分威嚴的形象來,雖然臉上還帶著淚。\
看到一國太后驚驚咋咋的樣子,許夫人微微笑了笑,低聲說道:“太后莫慌,這是我的貼身侍衛,死人堆中一起打過滾的。有她在,別人休想傷了你!”
楊太后狐疑地看了海棠幾眼,接過茶盞。優雅地抿了一小口,稍微恢復了幾分理智,放下茶盞,垂淚道:“哀家哪里會有什么危險,哀家,我是擔心皇上。好妹子,我不跟你繞圈子了,你也別當我是太后。這個擔驚受怕的太后,我早就當倦了。皇帝年少無知,受了人迷惑,拿文丞相當奸佞。我怎么勸也勸不聽他,眼看文大人就要入城了,我求你無論如何要保住皇帝一條命,他雖然任性胡鬧,畢竟是個孩子,他還是個孩子啊……”
說著,楊太后又哽咽了起來。仿佛明天文天祥一入城,就會將趙昺從皇位趕下,另立新君一般。
“可現在皇上不是好好的么,文大人也沒指責過皇上失德,也沒帶兵馬前來!”實在與楊太后糾纏不清楚,許夫人直截了當地點醒,“只要萬歲明日不被那些奸佞所迷惑,或者雖然一時被人所迷惑,最后卻能翻然悔悟,我想,有《約法》在,任何人都不能傷害他!”
“約法?”垂泣不止的楊太后茫然問道。\從許夫人的回答中,她理解出一個意思,就是事情的結果取決于皇上會不會堅持錯誤到底。文天祥和許夫人都不是問題的關鍵,雖然二人手里握有重兵。與此刻和歷史上任何一朝不同的是,皇帝和權臣之間還有一部約法,約束并保護著雙方的權利。
“是啊,《約法》規定是否還政皇上的問題留在驅逐韃虜后再召開大會商議,《約法》還規定在驅逐韃虜之前,關于皇帝大宋的國君,任何人不得言廢立之事。同樣樣,《約法》也規定了丞相職位去留由大會決定,而不是眾臣彈劾,萬歲認可。這些,難道太后都不記得了么?”許夫人一語雙關地問。
她依稀明白了楊太后在擔憂著什么,前一段時間陳宜中和趙昺的動作太明,而有過一次皇帝落水經驗的楊太后則很自然地把文天祥和當日船上手握重兵的廣南群豪聯系到一起。當年端宗稍微流露出對群豪的不滿情緒,就被人設陷阱害死。如今文天祥手中的權力比當年廣南群豪還大,還集中,趙昺卻自不量力地想奪回皇權,豈不是明擺著去找死么?
因此,楊太后擔心,文天祥不來泉州則已,一來,雙方矛盾挑明,趙昺立刻死無葬身之地。\
所有人都想著權謀,想著實力的對比,但但忘記了那部耗費了無數人心血的《臨時約法》,如果從開始指定出來那一刻大家就不準備承認它,那當年大伙何必制訂這樣一部約法?想到這,許夫人苦笑著搖頭。
楊太后痛苦的眼神中漸漸顯出幾分明亮。作為一個不喜歡政治爭斗的女人,她從來沒關心過《臨時約法》的具體內容。但經過許夫人的點醒,她依稀記起了一些條款的存在。那部《臨時約法》的作用不僅僅是限制了皇權,同時,它還限制了相權。現在看來,它的作用不僅僅是限制,而且還包含了保護。
無怪乎,忠心耿耿的陸秀夫一再勸告皇帝尊重約法。對于手無一兵一卒的皇家而言,《臨時約法》的條款所提供的保護,絕對比任何權臣的承諾更有效。
“妹子,姐姐失禮了!”慢慢恢復理智的楊太后抹著淚說道,實在不放心,她緊接著又敲磚釘角般追問了一句:“依妹妹之言,文大人肯定不會違背《約法》了?”
如果立法者帶頭違背約法該怎么辦?這是個存在了近千年的話題。作為一個文弱女子,楊太后不知道答案。
“太后別忘了,制訂約法時,非但只有文大人,陸大人、鄧大人,還有我,陳文龍的女兒陳碧娘,都手按著約法發過誓!”許夫人笑了笑,斬釘截鐵地回答。
她理解楊太后為什么有此一問,數年來,興宋軍一直追隨著破虜軍的腳步,許夫人的名字,也經常被某些人有意無意間與文天祥提在一起。但是,許夫人自己卻清晰地知道,無論心里對文天祥怎么佩服、怎樣崇拜,她都是陳碧娘,陳文龍的女兒,漢畬百姓的保護者,不管世人目光特立獨行的陳碧娘。
千里之外,新宜渡口。
“我是蒙古人達春的女兒,在你眼里,可能是一個不知禮儀廉恥的蠻夷之女。但蠻夷之女也有自己的做人原則,我不會與自己的殺父仇人同床共枕!”蒙古女子塔娜在登船前,回頭說道。
眼中的那個男子依然英姿薄發,但這份英姿是別人的,今生將與自己無關。
“我知道!”林琦蒼白著臉站立于碼頭上。這是大戰之前最后一批走私貨船,啟航后,船隊即將順贛江而下,直入鄱陽湖。在那里換上適于過江的大船,載著貨物和客人一直向北。船上的人他留不住,也無緣去留。這一切在他將櫻槍刺出的一剎那,已經全部注定。
船老大不理解人的心意,大聲吆喝著解開了纜繩。小船逐一脫離棧橋,滑入江面。幾點白帆慢慢升起來,慢慢順流飄遠。
“唉!”西門彪看看漸遠漸小的帆影,再看看呆立于岸邊的林琦,長長的嘆了一口氣。突然,他靈機一動,雙腳輕磕馬腹,一人一騎順著江流追了下去。
“塔娜妹子,如果哪天蒙古人和漢人不打仗了。你們我和林琦兄弟,可以去草原上看你么?我們帶著三百頭羊、三百匹馬,還有三十車鹽!”
三十車鹽、三百頭羊、三百匹馬,那是成吉思汗沒統一草原前,斡難河畔最高的求婚之禮。
甲板上,黯然神傷的人猛地抬頭,看見了西門彪善意的笑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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