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先生對他那位老同事的評價,還太保守了些。
此公豈止是不怕事,簡直就是膽大妄為。《論實事求是》不但見了報,而且版面位置十分搶眼,仿佛生怕人家看不到似的,還加了個洋洋灑灑數百言的“編者按”,都快趕上評論員了。
如此一來,事情鬧大發了,立即在省內引起軒然大波。次日即招來駁斥文章,在同樣的版位,長達數千言,大肆指摘嚴柳二人歪曲事實,胡說八道。接下來駁斥文章一篇接著一篇,遣詞用句亦是越來越嚴厲,不斷上綱上線,說是公然反對中央理論方針,絕不容許。再接下來的文章,更是指出《論實事求是》的兩名作者,乃是因為犯了錯誤而受到黨紀處分的基層干部,其用心實不可問。
《N省日報》是省內最權威的報紙,在全國都排得上號的。鬧得如此沸沸揚揚,寶州地區和向陽縣,自然更加如同開了鍋一般。嚴玉成與柳晉才的大名,幾日之內便家喻戶曉了。
奇怪的是,無論地區還是縣里的頭頭,居然都并未找嚴玉成和柳晉才談話,哪怕是最私下的閑聊都沒有,所有的人,都在小心翼翼地避開這件事和這兩個人。
兩個當事人都坐不住了。
這炸彈已經投出去,周圍卻全無動靜,事情不大對頭啊。
老規矩,找周先生聊聊,討個主意。
見面的時候,周先生正在與柳俊用俄語會話。
俄語語調低沉,十分繞口,尤其是人名,長長一串,什么“米爾”、“若夫”,“斯基”之類,猶似繞口令一般,讓柳俊頭大如斗。多講得一刻,連舌頭都麻木了。
嚴玉成忍耐不住,說道:“老師,好悠閑。”
周先生微微一笑:“兩位此刻才來,也算是穩得住的了。”
兩人都是一怔,隨即搖頭苦笑不已。
“我這心里都跟貓爪子撓似的,哪里還穩得住?”
“請坐,請坐,少安毋躁。”
周先生好整以暇,一副天塌下來當被子蓋的大將風度,倒讓嚴玉成和柳晉才安心不少。
柳俊心中暗暗納罕,莫非先生得到了什么內部消息,如此安若磐石?想想又覺不對,他一個沒摘帽子的“反動學術權威”,能得到什么內部消息?
“小俊,給嚴伯伯和你爸爸倒茶。”
師母出門去了,先生就使喚柳俊。
“哦。”
“蝸居簡陋,清茶一杯饗客,簡慢莫怪!”
先生越發輕松,掉起書袋來。
嚴玉成和柳晉才對視一眼,均不知周先生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老師,你那位省報的老同事,可有什么消息?”
“沒有。”
周先生搖搖頭。
嚴玉成大驚,急道:“是不是要壞事?”
周先生笑道:“要不要壞事,我倒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位老同事還繼續在省報做他的編輯,倒沒聽說要將他如何。”
兩人,不對,是三人,包括柳俊在內,都長長吁了口氣。
事情明擺著,那位刊發文章,加了編者按的編輯,都沒啥動靜,估計兩位作者,暫時也不會有太大問題。
“你們來得正好,我又寫了篇文章,你們看看。”
“啊?”
柳晉才大吃一驚。
周先生瞥了柳晉才一眼,有些不悅。
嚴玉成訕訕一笑,說道:“老師的文章,必定是大手筆。”
“大手筆不敢當。既然別人來勢洶洶,總不能做縮頭烏龜,避而不戰。”
嚴玉成一拍手掌,說道:“說得是。開弓沒有回頭箭。既然做了初一,就不怕做十五。”
“好。”
周先生擊節贊嘆,又對柳晉才說道:“晉才,你方才步入仕途,就碰到這種風雨,也難為你了。但你要記住,既然走到了這個圈子里面,想要退出去,就沒那么容易了。從政的人,不但要識大體,明進退,關鍵時刻,還要有一往無前的勇氣,方能成大事。”
柳晉才臉紅紅的,虛心地道:“我明白了。當真是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呵呵,馬屁少拍,先看文章吧。”
周先生寫的第二篇文章,題目叫作《再論實事求是》。和《論實事求是》差不多長短,也是七八頁紙,兩千來字的樣子。引經據典,對近期省報刊登的討伐文章,一一予以駁斥。論據充足,行文嚴謹,的是大家手筆。
“老師,好文章。”
既然決意戰斗到底,嚴玉成就不躲躲閃閃了。
“的確是好文章。”
柳晉才也點頭附和。
周先生便有些得意,這個老夫子,倒是從不掩飾自己的好惡。不知道他做了省委黨校的常務副校長之后,還會不會是這么個德行。或許他只是在自己最信任的人面前才如此率性而為吧,身居高位的時候,自然也會注意收斂鋒芒。
《再論實事求是》如期刊發,不過沒再加編者按。估計《論實事求是》已經引起足夠的重視,如今嚴玉成和柳晉才已成為N省理論界的名人,就沒有必要再隆重推介了。
嚴玉成和柳晉才懸著的心先自放下一半。
且不論第二篇文章引發的震動如何,省報能刊發出來,就證明高層許可這種不同意見的存在。
見這兩個受處分的基層干部兀自不肯消停,N省理論界更加熱鬧起來。一時間駁斥文章鋪天蓋地而來,擠不上省報的版面,那就上各地區的黨報,還有一些理論性極強的月刊也增發了號外。
而向陽縣也終于有了些反應,盡管這反應是如此的小心翼翼,如此的戰戰兢兢。
被指派直接出面的是紅旗公社革委會主任張木林。
張主任找到柳晉才,未語先笑。
“晉才,忙呢?”
柳晉才其時正在辦公室伏案查看公社的一些賬本,柳俊則坐在角落里的小板凳上惡補《辯證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
既然有心要做衙內,就得想法子先讓老子上位。今后一段時期內,干部的理論功底是否扎實,也能直接影響到仕途的進步速度。雖然柳晉才不一定要靠柳俊幫忙,做兒子的,多積累點資本不是壞事,緩急之間,或許能派上用場。
“張主任,請坐請坐。”
柳晉才慌忙站起身來,給張木林讓座,倒茶。
這倒不全是面子功夫,撇開張木林的一把手身份不說,柳晉才生性好客。況且張木林是老實人,兩人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疙瘩。
張木林瞥了柳俊一眼,隨即不再留意。
以柳俊的年齡,一時半會還不到讓別人防范的地步。
柳俊料想他必定是來找柳晉才談省報文章的事情,倒想看看這個老實人怎生開口。
“張主任,有什么指示?”
柳晉才笑瞇瞇的,坐到張木林對面,遞上一支“飛鴿”。
“啊呀,晉才,你別笑話我了,我……我能有什么指示?”
張木林明顯有些局促。
唉,老實人就是老實人,明明職務壓人一頭,在柳晉才面前,卻好像很拘謹。大約在他心目中,柳晉才已經是全省有名的厲害角色,不能單單憑職務來區分尊卑上下了。
柳晉才理解張木林的心思,心里卻也不免有幾分慚愧。畢竟這可都是人家周先生的功勞。
“張主任,我這人的性格,你也是知道的,有什么事,你只管說。”
“啊,沒……沒事,就是隨便聊聊……嗯,晉才啊,你……你和嚴主任發表在省報上的那兩篇文章,嗯……這個,是什么意思啊?”
柳俊拼命忍住笑,暗暗搖頭。
這位張主任,口才可著實不咋的。
“也沒啥意思,就是說說自己的心里話。想到什么,就寫了出來。張主任覺得怎么樣?”
唉,老爸,不帶這么欺負老實人的。你這不是給人家張主任下套么?
柳俊在心里小小的鄙視了老子一把!
“啊,不錯,寫的很好……啊,不是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文筆很好……”
張木林果然中計,隨口夸獎了一句,馬上就意識到不對,自己這不是贊同柳晉才的意見嗎?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于是立即又矢口否認,一時間鬧了個手忙腳亂。
柳晉才忍住笑,安慰道:“張主任,你也不必緊張,就是隨便聊聊,反正也沒外人。放心,我不說出去,別人不會知道的。”
“是啊是啊,就是隨便聊聊,隨便聊聊……”
張木林腦門子上冷汗都下來了,不住伸手擦拭。
柳俊不覺在心里為他難受。人家都敢往省報上發文章,你嘴里應付兩句又算得什么?至于這么緊張?這個官當得,真是那啥……太憋悶了吧!
柳晉才卻比兒子警覺,問道:“張主任,是不是上頭對我寫的這個文章有什么看法?”
張木林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狠狠吸了兩口煙,鎮定了一下心神,說道:“晉才,我們也算是老同事了,我有話就直說了啊,要是說錯了什么,你別往心里去。”
“張主任,放心。”
柳晉才鄭重地點點頭。
“晉才,上邊有人要我問問你,為什么要寫這樣的文章,還發到省報上去?”
這一下連柳俊也警覺起來。
也許張木林老實,也許是不敢將自己牽扯到這事當中,倒是直截了當說了是上邊有人要問。公社主任雖然官不大,但以張木林謹慎的性格,要指使他摻乎到此事之中,所謂那個“上邊的人”,來頭不小。興許就是崔秀禾與王本清其中之一。
柳晉才沒有急于答話,抽著煙,想了想,才說道:“張主任,我不知道是誰叫你來問的,我也不想知道。你轉告那個人,我是黨員,有發表自己看法的權利。”
老爸,該當是公民有言論自由的權利。《憲法》上都說了的,這理論水平還有待提高啊。
柳俊在心里給老爸更正過來。
張木林點點頭,站起身來。
大約上邊的人也沒過細交代什么,就是要他來探探口風,張木林得到這么句話,也就可以交差了。走了兩步,又覺得自己就這么走掉似乎不妥,回過頭,想要說點啥。
柳晉才笑著擺擺手,張木林也笑了笑,終歸什么話都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