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嚴玉成家里回來,柳俊的腦袋依然沒法子平靜下來,心中對周先生的佩服實在到了頂點。
舉世矚目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將在今年十二月召開,在此之前,將要展開席卷全國各行各業的,長達數月的“真理標準”大討論。而討論的結果,柳俊是知道的。
周先生是憑著敏銳的洞察力預測出正確的結果,與柳俊的“先知先覺”,有本質的區別。
在向陽縣眼下的權力架構中,嚴玉成的基礎還略好一點,柳晉才就差遠了,根基太淺,基本上毫無人脈可言。依靠踏實的工作逐漸穩固地位固然是正道,時間卻未免拖得太長。在這段時間內,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一旦行差踏錯,后果將是災難性的。比較簡捷的辦法就是借助外力。
這個時候,提前在向陽縣啟動討論,所獲得的政治資本將是十分巨大的。如果把這件事情運作好了,嚴玉成和柳晉才是否能在短期內再上一個臺階尚不好說,至少穩住既得的地位是毫無問題的了。
“爸,初審過關的稿子,你都帶回家了嗎?”
“沒有呢,那么多,一次哪帶得了,多數在辦公室放著。”
“那,明天我和你去辦公室,我想看看。”
柳晉才點點頭。
柳俊對整件事涉入之深,已使柳晉才完全默認了兒子“編外評委”的身份。一起去辦公室看稿子,雖然違反規定,但以我柳俊的年紀而論,別人自然也不會說什么。
柳俊一直在等江友信的稿子。但第二天去到柳晉才辦公室,翻遍了所有初審入選的稿子,也沒見到江友信的名字,不由大為奇怪。難道他落選了?
“爸,其它的稿子呢?那些沒入選的在哪里?”
柳晉才有些奇怪:“在宣傳部辦公室,李承彥他們管著呢。怎么啦?”
“嗯……你能不能叫他們都拿過來?”
“為什么?”
“這樣的大事,我想你還是親自把關的好。再說每個人的觀點都不一樣,他們看不上眼的,未必就沒有好文章。不要埋沒了人才。”
柳俊早想好了應對之策。
柳晉才想了想,點了點頭。
柳俊索性進一步挑明道:“另外,這些初審過關的作者,他們的檔案履歷你都看過了沒有?私下里,這些人和縣里、區里乃至公社的什么領導有沒有關系,也該弄清楚。”
柳晉才笑了:“你這是在教你爸怎么當官呢?”
可以說,這次征文活動在向陽縣的意義大致與“開科取士”相當。不但要通過征文活動全面展開向陽縣的政治宣傳工作,而且復審定稿后入選的作者將要調入宣傳系統工作,這批人勢必成為柳晉才的嫡系力量。弄清楚他們的人際關系很有必要。可不能讓人家蒙在鼓里,趁機將自己的親信朋友塞到眼皮底下來。勞神費力老半天,都為人做了嫁衣。
“放心,這事已經安排人去辦了。”
“哦。”
柳俊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老爸只是暫時缺乏當官的經驗,智商可不低,看來倒是自己多慮了。
“承彥部長嗎?我柳晉才啊……”
柳晉才抓起桌上的電話打過去。
“……請你派人將所有收到的征文稿件都送到我辦公室來……嗯嗯,我想再過一下細……嗯,好的,我等你。”
李承彥的動作蠻快,不過十幾分鐘,就帶著宣傳部的幾個干部抱了一大堆稿子急匆匆趕過來。
“柳主任,所有的稿子都在這兒,一共一千九百二十四份。”
看著那堆成一座小山般的稿件,柳俊不由倒吸一口涼氣。看來沒做過大報編輯的人,對這事還真的沒啥印象。以為一篇文章幾頁紙而已。從未料到兩千篇稿子堆在一起如此壯觀。
柳晉才也有些發怔。
這些稿子要全部看完,恐怕要好幾天時間。他可是答應了嚴玉成,要加快速度的。不過人家既然送了過來,也不能露怯。
“辛苦了,放在這里我慢慢看吧。”
柳晉才淡淡的道。
李承彥恭謹地答應一聲,也不多問,帶著宣傳干部們告辭離去。轉身前還不忘向柳俊點頭招呼,為人倒也精細,哪怕柳俊只是一個小屁孩,亦不愿失了禮數。
望著一大堆稿件,爺倆相視苦笑。
“爸,你先忙你的,我先看一下,有順眼的推薦給你。”
“好。”
送過來的稿件李承彥已經按照體裁不同,分門別類放好。柳俊原本只是關注江友信,如今卻不得不擴大范圍。自己出的餿主意,總不能叫老爸一個人頂缸。
柳俊甑選的辦法也簡單,先快速瀏覽。看到文筆較好,詞句通順的放到一邊,預備細看,那些讀幾句就覺得別扭的,直接淘汰。內容方面,柳俊卻并不太在意。
這種政治性極強的征文活動,主題明確,細微處雖有高下,大方向基本相差無幾。只要文筆好,思路清晰,總能寫出好文章來。當然,這是指在向陽縣這樣的小地方而言,要想上《寶州日報》或者《N省日報》,那就要狠狠下一番心思了。
一個上午下來,柳俊頭暈腦脹,看見方塊字就眼前發花,成績卻很是一般,沒挑出幾篇像樣的東西來。可見李承彥他們也是下了一番功夫,沒存多少私心。尤其令柳俊喪氣的是,翻遍了全部稿件,愣是沒見到江友信的名字。難道穿越之后,出了偏差,向陽縣沒有江友信這個人?
又或者,他用的是筆名?
隨即柳俊就否決了這個想法。
這是實名征文活動,縱算是使用筆名,也均在稿子后面注明了真實的姓名與工作單位或者家庭住址。明知道入選之后有望調動工作,誰會二百五到不留名的地步?
柳俊越想越是郁悶,匆匆吃完中飯,和老爸打了個招呼,就跑到嚴玉成家里去找解英。
“喲,小俊來了,吃過飯了沒……來來,吃梨。”
解英笑瞇瞇地招呼。
嚴菲正坐在餐桌旁小口吃飯,見柳俊進來,露出一個嬌憨的笑容。
柳俊也不客氣,接過梨子就吃,問道:“解阿姨,嚴明哥哥呢?”
“他呀,一放假就和同學玩去了,也不想想,明年就要考大學了……哎,小俊,聽說你考了雙百分,是不是啊?”
柳俊笑道:“碰運氣碰的。”
“這孩子,還挺謙虛的。”
嚴玉成聽到柳俊的聲音,夾著一支香煙從書房走出來,問道:“小俊,找我有事?”
“沒事沒事,我找解阿姨。”
解英奇怪地道:“找我?”
以往柳俊不是找嚴玉成就是找嚴菲,可從沒專程找過她。
“是啊,解阿姨,我想要一份各個中學的教師名單……我爸要的。”
想了想,還是把這事推到柳晉才頭上。
“你爸要這個干什么?”
嚴玉成有些不解。柳晉才并不分管文教工作。
“可能是想挖墻角吧。”
柳俊一臉壞笑。
眼下政治宣傳工作是重中之重,嚴玉成全力支持的。宣傳部挖教委的墻角,倒也說得過去。
見嚴玉成點頭,解英就說:“哎呀,這個要去辦公室拿,下午下班我給你帶回來吧。”
當然柳俊不想等到那時候,明天就是征文截止日期,得抓緊時間。柳俊決定下午直接去教委找解英要這份名單。正要出門,一眼瞥見嚴菲留念的眼神,心里一陣莫名的悸動,就走過去附在她耳邊說了幾句悄悄話。嚴菲咯咯的嬌笑不已,輕輕點頭,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流露出一絲羞怯。
柳俊說的是“我下午給你買套圖書,不過你要叫我哥哥。”
本來這個年齡段的女孩子最喜歡充大人,嚴菲比柳俊大一歲,居然心甘情愿叫我哥哥,絕不僅僅是一套圖書的誘惑使然。可見在她的小心靈中,柳俊的地位確實非同一般。
莫非她已經認可她老爸要拿柳俊當女婿的說法?
呵呵,色魔了吧?還早得很呢!
柳俊的記憶并未出錯,江友信的名字赫然在目。
下午上班不久,柳俊獨自到教委找到解英,拿到了那份名單,迫不及待翻到石馬中學,也就是向陽縣第六中學,高一(三)班班主任兼語文老師正是江友信。
柳俊決定直接到石馬中學去找他。只是現在正放暑假,不知道他在不在學校。料必放假之后,學校也有值班制度。他尚未結婚,又年輕,正是值班留守的最佳人選。
石馬區與臺山區緊挨向陽鎮,但臺山區區公所離向陽鎮有十來里地,石馬區區公所離向陽鎮更近,只有六七里地左右。石馬中學離區公所不遠,走過去大約一個小時就夠了。
站在教委大門的門道里,望著水泥地上灑滿的刺眼陽光,柳俊突然開始懷疑剛才的決定是否過于沖動了。穿越回來快兩年了,思維很多時候還停留在二十一世紀。上輩子雖然只是個打工仔,出門多數時候也是以車代步。如今卻到哪里去找出租車?
得得得,看在他前世是自己大姐夫的份上,曬一回就曬一回吧。
走到六中門口,盡管出了一身透汗,卻并不覺得十分難熬,依舊步履矯健。這個九歲的身體,經過梁科長近一個月的捶打磨煉,遠比想象中要結實強壯,與上輩子四十歲時外表魁梧內里敗絮的體格不可同日而語。
中學傳達室照例有一個老頭子管收發。這倒不是電影和小說中的情節,守傳達這樣的工作,全國各地大都是上了年紀的老頭子做的。只有特別重要的機關例外。
那老頭瞥柳俊一眼,問都懶得問一聲。
九歲的小孩,不在他盤查的范圍之內。
“大爺,江友信江老師在學校嗎?”
“應該在呢,今天好像沒見他出去。”
老頭的話讓柳俊大為高興,看來推測正確。
“那他住哪個房間?”
老頭這次卻沒有直接回答,反問道:“你是哪家的小孩,找江老師做什么?”
“我叫柳俊,我爸以前是寶州中師的,和江老師是校友。”
其實這也還是扯不上關系,寶州中師一年不知要畢業多少學生,論起校友的話,當真是遍天下。但老頭壓根沒打算刨根究底,也就是隨口問一句。誰會懷疑一個小孩?
“哦……江老師住在后面宿舍樓四樓,405,房門上有號碼。”
上輩子柳俊在六中讀的高一,高二的時候轉學去向陽縣一中。對六中算是很熟悉。不過那是一九八八年的事情,離現在整整還有十年。十年后的六中,新建了宿舍樓和教學樓,舊樓拆掉了一部分。柳俊現在看到的是未曾改建時的原貌。
好在六中不大,老頭給的指點又甚為詳細,柳俊很輕易就找到了405宿舍。
門是關著的,柳俊先側耳聽了一下,似乎沒什么聲音,無法判斷里面是否有人。
“江老師,江友信老師在家嗎?”
隨即就聽到凳子移動的聲音,有人過來開門。
門打開,一張熟悉的臉就印入眼簾。沒錯,是他,江友信,柳俊前世的大姐夫,略高偏瘦的個子,濃眉,棱角分明的臉型,帶著一絲書卷氣息。
“小朋友,你找誰?”
“找你,你是江友信老師嗎?”
“我是江友信,你是……”
江友信很驚訝,左右一看,沒看到其他人,顯然柳俊是一個人來的。卻不知道這個小孩子家找他做什么。
柳俊笑道:“江老師,讓人站在門外,不是待客之道吧?”
和前世的記憶一樣,江友信是個很有禮貌的人,立即抱歉地笑了笑:“對不起啊,請進。”
柳俊走進去打量了一下,很簡單的一間單身宿舍,一床一桌兩張凳子而已,床頭和桌面上堆了一些書,除此之外,別無長物。
柳俊饒有興趣地翻轉桌面上打開的那本書一看,是司馬光著的《資治通鑒》,不覺微微點頭。
江友信對柳俊的造訪十分驚異,搓著手問道:“小朋友,你找我有什么事?誰叫你來的?”
柳俊沒打算跟他拐彎抹角:“我叫柳俊,是縣革委副主任柳晉才的兒子,專門來找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