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想繞過臺山,借道崇義、清江返回溧水河谷,只有翻越崇山峻嶺猿鳥愁渡的臺山。徐汝愚望著六百平民之中婦孺居半,若要強行翻越深壑峻嶺的臺山,路途折損定然慘重,何況臨近撫州的臺山東麓,流寇山寨林立,臺山之中隱藏許多未知的危險。
“從此處登臺山,要避開流寇山寨就沒有山路可走了,青壯年勉強能跟得上清江騎營將士的步伐,那些婦孺只有在山中坐以待斃了。”顧明山在臺山生活數十年,對臺山所知甚詳,知道若從此處翻山,平民之中的婦孺注定要被放棄掉。
此時難民的數量增至六百二十六人,也只有這么多人得以逃脫黃泥坡屠殺,其中以青壯居多,還是有二三百名的婦孺老弱。徐汝愚將三百多青壯編以行伍,以加強逃難途中的管理。撫州民寨都受過徐汝愚的恩惠,雖然不敢光明正大的與普濟為敵、接納難民,但多會暗中給予援助。徐汝愚率眾北行第四日,不僅三百名青壯配置兵刃,而且獲得彌足珍貴的二十匹戰馬代替腳力。
徐汝愚笑道:“普濟大軍在撫州的統領是趙威胥,就憑他還不能讓我四處逃竄。撫州民寨多達四十六處,我們在撫州境內行軍,趙威胥就是將一萬普濟大軍悉數派出,也未必能捕捉到我們半分影子。”
顧明山見徐汝愚渾不將前堵后追的各路敵寇放在眼中,心情也輕松不少。但是除了繞道臺山或是翻越臺山之外,他想不出別的出路,難不成徐汝愚根本就不想返回溧水河谷。顧明山給心中突然冒起的念頭嚇一跳,轉念一想:過去半年中徐汝愚不遺余力的資助清江府內各路民寨,撫州民寨受惠良多,實力得到一定的加強。無論在哪一方面,徐汝愚對撫州的民寨有著極大的影響力,僅看這幾日來沿途民寨給予的援助可知一二。雖然每家民寨所能給予的援助微不足道,但是他們都籍此向徐汝愚表明一種態度。撫州即將被普濟海匪掌控,撫州各路民寨無疑將希望都寄托在徐汝愚的身上,徐汝愚此時留在撫州境內,所象征的意義重大。
想到這里,顧明山心中疑云盡去,小聲問道:“徐爺是想留在撫州?”
“這三日來,我們一路北行,若是突然從此處消失,你說趙威胥會作何想?”
“他會立即遣人入山搜索,等確定我們并未轉入臺山,重新將視野放到撫州境內時,我們已經做完想要做的事。”顧明山會意一笑,將徐汝愚心中所想緩緩道出。
梅映雪想到這幾日來一路倉皇北逃不過是徐汝愚故布疑陣,說道:“當初你說要遣一支人手來撫州時,就沒打算要返回溧水河谷,可恨你這些天來故作姿態,讓我白白擔心這么久。”
徐汝愚歉意一笑,說道:“當初我的確是想另派一支人手來撫州活動,這三日來看到撫州各路民寨的態度,讓我臨時變更主意。只要我們能夠暫時脫離普濟海匪的視線,我們就可以將難民分散到各路民寨中,不虞他們會拖累我們。這樣清江騎營就可以輕裝在撫州活動了。”
七月十六日,徐汝愚率眾洇渡云溪,在玉案嶺的北坡消失蹤跡。
七月二十日,輕流率領一組清江騎營將士帶著徐汝愚的手令越過臺山返回溧水河谷。
許伯英一早與尉潦、張續等人從高棠堡返回河口本寨。河口本寨東南,萬余名役工正在修筑城墻,將二十余座坊院圍在當中。城墻筑成,溧水南岸將出現一座新的城池。
許伯英走到瘦黑的顧銘琛身邊,說道:“城墻采用磚土結構是汝愚走前定下來的,你莫要在此唉聲嘆氣了。”
顧銘琛搖搖頭,說道:“師傅一輩子為人筑城,此次最是歡喜,自然希望為徐爺修筑的第一座城池能夠雄踞東南,哪想到徐爺只要一座土城,讓他老人家鑿實失望了好幾天。”
許伯英哈哈笑道:“溧水南岸與宣城夾岸相望,非防御重點,筑雄城,徒耗人力物力。現在筑溧水城不過為了方便日后在此設縣,若不是考慮近幾年內越、荊兩郡的形勢,商阜之地實無筑城的必要。”
“這倒也是,南岸最缺勞力,萬事都是初啟頭緒,正是要人的時候。溧水南岸已初步形成十五個鎮集,結成村社百余座,除去民田,溧水沿岸軍屯就有二十萬畝。修路、筑橋、建屋立社都需要大量人手,現時農忙稍緩,方才有暇抽調人手筑城,不過我剛剛看見司農正張繼似愁似喜神情古怪的過去,想來還有別的事鬧心。我若是再抽從鄉民中抽調役工,他非跟我翻臉不可。”顧銘琛說這番話時愁眉苦臉,見許伯英眼睛看著別處,情知這番述苦全沒功效,呲牙咧嘴以示不滿。
現在城墻只用磚石筑基至一丈高度,真正城墻主體采用與本寨一樣的筑法,用石灰和生土夯筑,用工用料比石磚省上許多,不過那要等到無雨的冬季。那時正值農閑,可以征調大量人手。不過相對役工的缺乏,其它人手的短缺也相當嚴重。溧水南岸萬事初興,許伯英總領政務,最知其中辛苦。
六月初時,永寧郡清河、江津、南陽三府與汾郡聯合對盤據宿松、潛山兩城的張東遺族用兵,在潛山城外取得大捷,將張尊、張旭陽所領的二萬殘兵逼出永寧郡境。作為商南商道的源頭,雍揚府秘密委任許亭易為商監、丁政為商使,代表徐汝愚與各家共同經營商道。許伯英不得不為此派遣大量人手潛入永寧各地。
青焰軍到達溧水南岸不及半年,人手本就奇缺,雖然演武堂培養了一批合格軍職,但文職人員還是奇缺,投附的民寨幾乎尋不著諳習政務的人手。除了擬建中的溧水城需要相應的職能文職,建成的集鎮也需要派遣胥吏負責稅賦、治安、鄉學、戶籍等諸多事宜。
徐汝愚欲改變世家宗族權傾地方的格局,軍政分立,建立完善的官僚系統作為置縣策的輔助策略也就勢在必行。從創立青焰軍初始,徐汝愚就進行這一方面的嘗試。青焰軍總務官一職下分設選吏、戶稅、農正、工正、司刑、通商六曹,日后勢力擴大,總務官一職就可以獨立發展成為與軍職相對應的文職系統。現在農正由張繼出任,工正由顧銘琛出任,叔孫方吾兼司刑,許伯英兼選吏、戶稅、通商三曹事務。許伯英身兼三職最知人手潰乏。
想到這里,許伯英說道:“汝愚近期難以返回溧水,本寨久缺主事之人,事事都覺制肘,午后議政時,我等欲讓江姑娘勉為其難暫領全局,你是什么意見?”
“徐爺的信中怎么說?”
“汝愚信中未曾提及此事,只是讓我們三個執事主議全局。具體事務,我等均可作主,但是若是關乎大局的事,我們三人又怎好逾越?南岸成立船塢、軍械匠營、礦場的條件都已成熟,只是急缺人手,需要雍揚府調用,這些事,我們就不宜出面了。”
顧銘琛思慮片刻,說道:“由夫人暫領全局,想來沒人會阻撓,只是不知夫人她自己的意思如何?”
許伯英輕輕嘆息:“汝愚建青焰軍之初,就有意讓江姑娘淡出眾人視野,想來是不愿意她干涉政務。江姑娘內心怕也是如此想的,叔孫爺子去尋江姑娘說話,午后就知分曉。”……
江幼黎輕撫徐汝愚的信函,從頭到尾又細讀了一篇,生怕有什么遺漏。
“介海剛離開,才發覺還有話跟你說。二百里山路崎嶇,其間賊寇眾多,現在寫下來的話,不知何時才能呈到你的面前……”
“尉潦肺經受損,性命無礙,雖然此事在軍報中會有提及,我還是要與你說一說。尉潦入山近半年時間,性情沉靜許多,不復當日的粗豪,想來山中歲月給他許多磨勵。我想讓他出任清江騎營統領,但是他犯軍規在前,怕他人會有別的意見……”
“其實我已拿定主意,還是忍不住想問問你的意見。有時靜夜沉思之時,就象在與你對話,思路特別清晰。我可能會在撫州東北部呆到秋冬,與你相隔三四百里,當中說不定能抽出時間回溧水看你……”
“今日看到你的信,真想與你一同看看溧水南岸稻花抽穗的情景,不要將飛泉流瀑辟為私苑,你與伯英說,凡治內勝景,均設為公益,不得為私人獨占。父親曾言: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你也是這么想的吧……”
“與北岸的關系比較微妙,伯英原是襄樊會的人,他處在當中可能較為難辦,如果別人有微意,你不妨聲援一下他……”
“午前經過云溪,看見一塊與墨斗大小相近的溪石潔白如玉,陽光映在溪水,照在上面,晶瑩剔透,可惜看不出玉紋,不然夜里做夢也會笑醒。唉,溧水眾人一定跟我一樣為金錢發愁……”
蠅頭小字寫滿十幾張帛書,幼黎看著深淺不一的字跡,知道他是隨性所記,信中記述沿途見聞與感想,娓娓道來讓人如臨其境。
幼黎如雪肌膚上泛起紅暈,想起汝愚離開溧水將近兩個月了,期間四次派人傳達手令,每次都會帶給她好幾封私信,一封信也會分上幾次才寫完,顯然他在山林中時時想念自己,就像自己每時每刻牽掛著他一樣。
窗外,聽雪與玨兒的嬉笑聲由遠漸近,幼黎探出頭,看著她倆俏面給烈陽曬得通紅,不知剛剛去了何處。
蟬鳴愈噪,聽雪與玨兒走在樹蔭下,見幼黎探頭出來,忙喚道:“幼黎姐,雍揚梅家隨船送來兩匹雪紡絲,你看收不收下?”
幼黎淡淡說道:“這是雍揚諸人的心意,不便退回去。玨兒,你送一匹給邵姑娘、許姑娘,另外一匹你們分了吧,記得給張續的娘子裁一件裙衫。很少見雅蘭姑娘穿女裝,不然給她留一身。”
聽雪聽她這么一說,興致就淡了下來,嘆道:“幼黎姐不要,我們也就不要了吧,要了也穿不出身。”
幼黎開門將她們迎進屋,笑道:“汝愚向來都是青衫素袍,我怎能冶裝麗服,你們就不要這么委屈自己了,不過自己做女工太耗時間,我也不希望你們學刺繡。現在大家穿得樸素一點,待日后諸事俱備,溧水也會有服飾鋪,那時你倆去里面挑選自己喜歡的就行。”
“早就有服飾鋪了,月初又新開了兩家。現在南岸不僅有服飾鋪,金器鋪、銀器鋪、香粉鋪也都有了,前天一家玉石鋪子開張,許伯英與叔孫叔一同去給人家充門面,聽說是梅家的產業,東西齊全,比漢口城的玉石店還要氣派。”聽雪興致盎然的說道。
幼黎微微一怔,輕掩雙唇,說道:“哦,叔孫叔跟我提及過這事,改日你們領我去看看。”
玨兒知道她說說而已,掉頭看向窗外,說道:“幼黎姐,聽梁寶說,他們有意在午后議政時讓你暫領溧水全局,叔孫叔適才尋你是不是說的也是這回事啊?”
幼黎點點頭,說道:“汝愚不在溧水,許多事情無法裁決,我只是暫代其位,汝愚給我的信中也有這個意思,我就不推卻了,不過我要你們倆人做我的內史。”
聽雪說道:“那阿彌、顧黑子是不是都得聽我的?”
“呵,汝愚離開之時,軍政均有分工,總務官下設六曹總領溧水大小事務,軍事防衛由蒙亦、梁寶、明昔等人負責。我只是暫代其位,怎能干擾軍政?你們若能尋著有益的事,我倒可以考慮支持你們,你們若只是搗亂,那還不如像現在一樣四外閑逛?”
聽雪小臉愁結,氣郁不展的樣子,看上去尤顯俏麗,支虞想了半晌,說道:“內廷設三公九卿掌內廷大小事務,總務官下設的六曹怎么可能面面俱到呢……”
幼黎見她信口開河說及三公九卿,打斷她的話,說道:“內廷三公九卿世襲世祿,實權都被各地世家大豪掌控手中,我們溧水怎會與此相同。官制之事,不要輕議,免得落下口實,誤導他人。”
聽雪香舌暗吐,輕輕拍打紅唇,以示警覺,隨即嬌笑道:“幼黎姐滿腹經綸,偏偏讓阿愚束而藏焉,真是委屈了你。子陽雅蘭能出征為將,我們為何不可出仕為官?玨兒姐,我們定要做得比他們好才行,免得讓他們小看了我們?”
幼黎領她們進入內室,指著堆滿幾案的書冊,挑出一冊帛書,輕笑道:“女兒入仕者雖然稀少,但自古不絕,這就舊朝文人列御著的《女吏傳,上面講述女兒入仕的傳奇。”稍稍一頓,接著說道:“聽雪自幼跟隨宜先生學習政務,出任內史自然得心應手,不過玨兒尚需加強學習,免得日后鬧出笑話。”
七月二十二日,徐汝愚缺席的青焰軍軍議在徐汝愚的默許下決定在三大執事外設立長史職,下設內史二,由分由江幼黎、宜聽雪、江玨兒出任。長史、三大執事在徐汝愚之外形成新的決策系統。
按照徐汝愚第二次的指令,青焰軍三大執事與長史職能稍有變化,蒙亦執軍事防衛、出任演武堂首席教席,下設宿衛營、清江輕甲步卒營、清江水營、清江水營護軍、清江騎營、教導騎營等軍,許伯英代替叔孫方吾出任總務官,下設選吏、戶稅、農正、工正、司刑、通商六曹,叔孫方吾行監察職,江幼黎出任長史,策令所出。
許伯英當初建議在三大執事外設立長史職,不過方便江幼黎暫代徐汝愚總領全局。不想徐汝愚在隨后的手令中竟將長史之職固定下來,并規定策令出自長史。
對三大執事職能的調整,是仿照舊制三公所設,不過廢除了世襲世祿,但是將長史設為常制,并形成策令出自長史的制度,無疑是對徐汝愚自身權勢的限制,許伯英思慮多時不得其解。這樣的官職設制,徐汝愚從未與他談及過,大概是他離開溧水后興起的想法。
清江水營擁有百梢戰船十六艘、大翼艦二十八艘,蒙沖艦三十二艘,小型斗艦四十八艘,哨艇近百艘,戰斗人員達三千名。遵循徐汝愚的手令,清江水營與清江水營護軍合并為清江水營第一營、第二營,由魏禺、彌昧生分領,統制銜。宿衛營前鋒與中鋒滿編,達到一千人,由明昔領之,統制銜。輕甲步營更名為清江輕甲步營,一營三鋒滿編,共一千五百人,解除張續清江輕甲步卒營統領職,由梁寶領之,統制銜。原輕甲步營前鋒五百將士與教導騎營一百五十名將士,以及演武堂高階學員五十人,總共七百人組成撫州輕甲步卒營,張續領之,統制銜,撫州輕甲步卒營即日隨輕流由臺山潛入撫州。
徐汝愚不會甘心普濟勢力涌入撫州而無所作為,但是孤軍進入撫州,給養又如何得到保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