溧水河谷是溧水與清江交匯形成方圓百余里的大盆地,溧水河谷被清江、溧水兩條河流分為南岸、北岸、西岸三塊土地。這三片土地中,以北岸最為遼闊、肥沃,數十年前,擁有這片土地的岳家,曾是清江府內最富有、最強大的世家。大小三十余條或天然或人工的溝渠縱橫其間,在北岸方圓八十里的土地上形成聯絡成一體的水網。
微微星光下,百余艘蒙沖艦、艄船載著披堅執銳的武士從溧水九曲河口悄無聲息的滲入北岸的水網中,一盞引航的燈也沒點,不消一個時辰,這百余艘小型戰艦就分散在北岸各處了。
宣城東側四十里外的烏倫河長達五十里,從南至北直貫溧水河谷北岸的沃野,烏倫河口距九曲河口約六里路,一支由四艘百梢戰艦、十六艘斗艦、十六艘大翼艦、數十艘蒙沖艦組成的龐大艦隊,沿著烏倫河緩緩向北岸的興安鎮進發,只有遙遙在前的兩艘引航船各亮著一盞幽昧的燈,粗粗看過去就像河水倒映的星子。兩岸,艦隊的數里周圍內,潛行著百余名黑色夜行衣的斥候。
兩個時岸前,十二寇盟的四千賊兵洗掠過正在興建中的興安鎮,此時正沿著烏倫河向南行進。宣城就在烏倫河東四十里處,賊寇洗掠一路,宣城一直未曾出兵干涉,賊寇如入無人之境。
發現敵寇的民眾紛紛擁入宣城,半天時間,宣城內涌入一萬五千多名流民,離宣城稍遠的地方,撤往宣城的通路給敵寇截斷,聞得敵訊的民眾只得紛紛棄家南撤,向徐汝愚治下的南岸撤離。即使如此,賊寇所經一路,伏尸道旁的平民已達千人,那些新治的家業都被賊寇放火焚毀了。站在宣城高高的城池上,可以看見焚起的一堆堆青煙,從城北到城東恰好形成一個離城約三十里的環弧。
宣城西側的清江水道上,三十二艘大翼艦懸著“宣城水營”的旗幟悄悄向北航行,船后拖著的水痕泛著幽昧的光,領航的戰艦前甲板上,季子衡按著劍鋏,若有所思的注視著暗淡無光的水面。
昨夜清江沿岸的警戒線一時癱瘓,四千敵寇借助清江江匪的船只輕易越過北陵堡防線從清江東岸登陸潛入北岸。許照容率領一千精騎與之短兵遭遇,誤以為北陵堡失陷,未能及時返回宣城,反而去了烏倫河的源頭烏倫堡,使得北岸缺乏最精銳的戰騎驅逐敵寇。
宣城擁有四千重兵,然而許景澄害怕親近邵海棠的將領乘自己領兵出戰之際重新控制宣城政局,又害怕賊寇乘宣城空虛強行奪城,即使賊寇不來,青焰軍本寨就設在數里之外的南岸之上,重重顧慮之下,許景澄決意擁兵守城,棄城外平民不顧。
許景澄此議在宣城之中引發軒然大波。襄樊會進入溧水河谷之前本就分為樊系與非樊系兩派,進入溧水河谷之后,臺山民寨歸附襄樊會,民寨兵力沒有進行徹底的整編,使得云逸、邵錦倫等臺山民寨的將領開成新的派系。北岸萬余兵力主要集中在樊系與臺山系將領手中,昨夜許景澄擁兵解除邵海棠職權時,傾向邵海棠的將領雖然滿腹意見,但是事已至此,也沒有什么作為,何況邵海棠本無與許景澄爭權之心。
許伯英代表青焰軍來北岸,表示青焰軍愿意出兵相助北岸驅逐匪寇。許景澄不加考慮的斷然拒絕,使得那些投附襄樊會的民寨將領對他徹底失望。午后,邵海棠被拜為青焰軍客卿的事傳到北岸,那些非樊系的將領心生離意,只是現在宣城城防被許景澄牢牢控制在手中,不敢表露而已。
邵海棠沒有隨蒙亦、梁寶、魏禺等人前往北岸阻擊賊寇,而是留在溧水南岸青焰軍本寨中。當許景澄下令擁兵守城放棄城外平民之際,他徹底的將許景澄放棄了。
本寨中心的議政廳明燈高懸,護衛明甲執戟,神情肅漠。不斷有神色匆忙的傳令兵掣著特急令箭出入議政廳,氣氛異常凝重。
議政廳內燃著十余支有若嬰兒手臂粗細的巨燭,大廳正中放著一張原木長案,長案之上是個巨形木盤,里面用揉以樹膠的河沙制成清江府山川地形圖,溧水河谷中烏倫河、九曲河、高棠溪等大小河流都用赤鐵砂勾勒,一目了然,北陵堡、烏倫堡、九曲堡等要寨都是用玄色硬桃木微雕而成,宣城城池與正在修筑中的溧水新城的微雕都有二寸多長,城門、垛墻、登城道、護城濠都纖毫畢呈。
邵海棠早就聽說徐汝愚將清江地形制在沙盤置在議政廳中供眾人研究,今日親眼看到其細致處,心中贊嘆不已,心知沙盤之上更能生動直觀演示敵我之變,讓主將運籌帷幄。
許伯英、子陽秋、明昔、敖方、叔孫方吾、江幼黎、彌昧生、宜聽雪、江玨兒等人圍著沙盤站立,他們目光緊緊盯在溧水河谷小小的一處上,彌昧生不斷根據斥候傳來的情報移動沙盤上紅黑兩色旗幟。
看著烏倫河一線上,紅黑兩色旗幟只隔著三寸的距離,彌昧生不無擔憂的說道:“這兩處實際距離只有十里多路,現在蒙先生他們應當已與賊寇接戰了,我們還要等上兩個時辰才能知道實際戰況。”
明昔久經殺戮,一顆心早就鍛煉得像冰冷堅硬的磐石那般堅毅。這是青焰軍成立后正式一戰,豈容有失?蒙亦帶走十二教習中的八人,二千步卒、一千水軍雖說人數稍低于敵寇,但是他們經過半年的嚴格訓練,戰力非流寇可及。眾人對獲勝已無疑義,但是用多少傷亡去換取這場勝利卻是眾人關心的。
青焰軍萬事肇始,慘勝即是慘敗,取得一次輝煌的勝利不僅能安溧水河谷民眾的心,更對身在撫州的徐汝愚有著極大的幫助。
青焰軍極需一戰,一方面檢驗訓練半年的成果,一方面立威給撫州的徐汝愚聲援。如果只是將四千賊寇驅逐出溧水河谷,根本無檢驗青焰軍的實際戰力。即使生性平和的梁寶、彌昧生也希望有此一戰,江幼黎雖然不愿看到血惺,但也知道在平川與敵寇交戰遠勝日后強行攻營拔寨。
三千步卒與兩千水軍在水網密集的溧水河谷上與裝備強弩利的戰艦互為犄角,對于逼近河岸純粹由步卒組成的賊寇有著絕對的優勢,根本不用十二教習親自出馬,自己也有信心以極少的傷亡擊潰敵寇。
明昔想到這里,看了站在對面的邵海棠一眼。邵海棠剛拜為客卿就對蒙亦、明昔擬定的作戰計劃提出異議,他認為如此強大戰力,擊潰四千敵寇并不困難,但是被擊潰的匪軍比有組織的賊寇對北岸手無寸鐵的民眾會產生可怕的破壞,襄樊會在北岸辛苦半年經營的成果必將毀于一旦。
邵海棠明白南岸諸人對他多有抵觸之心,這種情形怕會一直維持到徐汝愚歸返才有可能改變一二,但是事關數萬平民的存亡,也計較不了個人榮辱。許景澄能棄平民不顧,自己卻不能夠。
兩相權衡,形成新的作戰計劃就要先行派遣大量小型戰艦封鎖北岸水網,防止潰敗后的賊寇四處流竄,為禍平民。能用于決戰的兵力只有二千步卒、一千水軍,人數相比來犯的敵寇處在下風,作戰必定殘酷許多,而本寨只能完全借助百夷族的軍隊防守。
青焰軍本來只需出兵北岸就能贏得巨大的聲望,流寇在北岸造成巨大的破壞更加方便青焰軍日后收拾殘局;現在卻要冒上諸多風險。但在江幼黎、許伯英等人支持下,勉強通過此議。
邵海棠指著沙盤上的北陵堡一線說道:“四千賊寇入侵已有一日,北陵堡沒有調兵跡象勢必會引起十二寇盟的懷疑,若是給他們看出北陵堡的兵力已給抽空,那時北岸危矣。加強北陵堡的防止比擊潰四千敵寇更加重要。如果北陵堡落在十二寇盟手中,北岸百里沃野就袒露在他們利齒之下沒有一點保護。”
敖方點點頭,在場眾人中,他在戰術戰略上最有發言權,自然能夠明白北陵堡對北岸的重要意義。但是南岸現在兵力薄弱,對北陵堡鞭長莫及,敖方不明白邵海棠現在提及北陵堡用意何在。
午間江幼黎宣布將北岸納入青焰軍治下,至此,青焰軍與許景澄之間再無轉圜的余地。如果將北陵堡控制在手中,無疑在日后與許景澄的對抗中占據絕對的主動。許伯英將停在明昔臉上的目光迅速轉到邵海棠的臉上,看著他從容若定的神情,若有所悟。許景澄昨夜奪權,今日又擁兵守城、棄城外平民不顧,襄樊會中死心塌地跟隨許景澄的究竟會剩下多少人?
江幼黎此時才能肯定邵海棠完全對許景澄失望、全心全意的輔助徐汝愚,抿唇輕笑,說道:“對于北陵堡,先生有何妙策?”
邵海棠黯然答道:“對許景澄所作所為失望透頂的人,襄樊會中豈止我一人?子衡、許機、宋庭義等人都心有離意,只是念及三十年創業艱辛不忍徒然放棄。現在子衡與宋庭義兩人奉許景澄的令率領宣城水營去阻截可能來接應四千賊寇的清江江匪戰艦,請派給我一艘快艇,我追上子衡自有把握說服他與我一同為青焰軍奪得北陵堡。”
“憑什么去取北陵堡,青焰軍已派不出一艘戰艦了?”叔孫方吾疑惑的問道,前日由張續率領近八百名精銳戰力秘密從臺山潛入撫州,青焰軍本就有限的軍力更加捉襟見肘。
“就是出其不意取得北陵堡,哪有這么多兵力去駐守?”梁寶遲疑的將心中疑惑道出,頓了一頓,用一種稍低的聲音接著說,“襄樊會在北線投入六千兵力防御十二寇盟,南岸才能精兵簡政如此輕松,事實上是襄樊會在北岸為我們充當了屏蔽。”說到這里,梁寶臉上現出一絲尷尬,瞥了邵海棠一眼,見他神色如常,心想:想來邵先生知道南岸對襄樊會的種種動作,難得的好氣量。
邵海棠自然知道諸人擔憂什么,許景澄可以棄平民,素有大志的青焰軍則不行,但是青焰軍的兵力遠遠不足以接管群敵環伺的溧水河谷。
子陽秋躍躍欲試,徐汝愚近半年向武陵山輸入五十萬擔糧食,其它必備物資如軍械、布匹、器具等等無數,將百夷一族從死亡線上挽救回來,不可能不要求回報。
許伯英猜到邵海棠的安排,微微一笑,搶在子陽秋前面說道:“若能從宣城將我大伯接出來,先生的把握更大。”百夷休養生息才半年時間,實力恢復不多,何況他們在臺山、武陵山、翠獅峰一帶的防線承受著武陵山東山來自普濟海匪與撫州、崇義各地流寇莫大的壓力。此時動用百夷一族的力量無疑是殺雞取卵。
江幼黎也明白過來,宣城水營將士多由原馬幫子弟組成,由許機出面自然能說服宣城水營投附青焰軍。許伯英說得如此肯定,那么對許機、季子衡能夠投附過來也有十足的把握,江幼黎輕聲說道:“那就辛苦先生,敖方叔,可否讓隆教習率領五十名精衛協助先生行事?”
江幼黎出任青焰軍長史不過三五日時間,清江境內已然出現這么多變故。所幸徐汝愚離開溧水河之際隱隱間有所覺察,未雨綢繆的做了許多安排,不至亂了手腳。不過情形未必容人樂觀。
襄樊會內部不和,邵海棠與許景澄分道揚鑣本是注定中事。邵海棠一心維護襄樊會,必定不愿看到襄樊會因為自己陷入四分五裂的境地,其黯然退出也是理所當然的。徐汝愚在溧水河谷時不遺余力的壓制襄樊會,不惜在雍揚、江津兩地利用雍揚府的勢力抬高兩地軍用物資與糧草的價格,本來在物用上就拮據的襄樊會更加雪上加霜。縱容清江江匪,使得宣城水營形同虛設,襄樊會運送物資只能化上十數倍的代價走陸路。在溧水兩岸與襄樊會形成一定的軍事對抗,迫使襄樊會維持龐大的軍備。相對青焰軍的種種優勢,位列六俊的邵海棠也是白發搔更短,無以為計。邵海棠苦心經營,并未使襄樊會的境遇有所改觀,這點極易讓人忽略邵海棠本人所具有卓絕的才干。許景澄驕躁之心滋生,必定認為邵海棠也不過如此,怎么繼續容認他幕后操縱一切,握有兵權的許景澄奪權之舉遲早會發生的。沒有邵海棠一系人馬的襄樊會,徐汝愚根本就不會放在眼底。
哪曾想到許景澄為了方便奪權,竟然將清江沿岸的警戒線撤掉,讓四千賊寇乘機滲透進來,使得局勢漸有失控的跡象。江幼黎捏了捏發脹的太陽穴,輕輕嘆道:“現在才知道汝愚有時真的很難,汝愚本來料定邵海棠等人被許景澄排擠會暫時離開清江府,我們可以毫無顧忌的將許景澄的勢力逼出溧水河谷。等將襄樊會的恩怨徹底解決之后,再請邵先生等人出山,免得大家難堪。現在可好,這攤子還是讓他自己回來處理好了。”
玨兒抿唇一笑,擁著幼黎的手臂,脆生生的說:“看你在議政堂里一付胸有定計的樣子,怎想得到你會如此心煩?撫州與這里只隔著五十里臺山,小愚晝夜能走一個來回,他現在也應當知道這邊發生的事了,說不定明日就有信件送回來,省得你這么煩心?”
幼黎輕輕擰一下玨兒粉面,輕笑道:“我只是吐吐怨氣,哪能事事指望他,那不是讓他小瞧我們。汝愚看重邵海棠,讓汝愚回來處理許景澄的事,說不定更加牽扯不清。”說罷,雙眸中波光婉然流轉,不無醋意的說道,“他現在與他的‘映雪姑娘’在撫州東北一帶,離這里有著四五百里的路程,怕是看不到我們的艱辛。”
玨兒眸光黯淡下來,幽幽說道:“你尚可以這么埋怨他,我連埋怨他的資格也沒有。”
幼黎聞言微微一愣,輕嘆了一聲,沒有說什么。以往戲言,今日終不能實現,玨兒心中難免滋生怨氣。男子多房妻室本屬常見,但是徐汝愚專情至性,不是多情之人,何況創業肇始,精力難以顧及男女歡愛。
與別人共事一夫,心中難免別扭,但是玨兒自幼與自己相依,三人在花舫數年,關系更是親密無間,幼黎心中本就有著三人永不離棄的念頭,多次婉言勸喻汝愚將玨兒一起納入內室,不想都被他斷然拒絕。三番數次,幼黎也覺得再言無趣,只是覺得委屈了玨兒。
玨兒轉身抹去臉上的淚滴,暗恨自己如今變得如此沒來由的多愁善感,輕吁一口氣,平定起伏不定的心緒,走到書案前,就著晃動明滅的燭光,拿起一卷帛書翻看,強笑道:“幼黎姐,你先躺著歇息,戰報傳回來,我喚你起來就是。”
“前方正在激戰,我怎么睡得著,還是一起等著吧。再說叔孫叔、伯英還不是一樣在議政堂里挨著。”